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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軌列車(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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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軌列車(47)

“草!你咬自己幹什麽!”元赑吃驚得差點把骨灰盒扔了。

一排針腳般的齒痕,又深又白,頃刻間沁出血珠,減虞卻閉眼緩了緩,說:“你聽到了嗎?”

“什麽?”

元赑不敢開玩笑了,凝神靜聽,發現來自前門的各種叫罵已停,支起了一道大喇叭,正在反覆循環播放語音,大概是什麽‘秩序’‘下山’的。

“人好像都走了。”元赑說,“警察應該也撤了吧。”

減虞道:“不,鬧事的人越少,警力就都集中在殯儀館裏了。”他從沒告訴元赑他的目的,此時也不能多說。

元赑大手一揮,脫下已經臟得不能看的長袖白外衣,只穿一件工字背心。

“這把準不會掉鏈子。”

他將骨灰盒包在T恤裏,系在腰帶上打了個結,二話不說故技重施蹬墻,單手抓鋼筋掛在上邊,還臭美做了個單臂引體向上,炫耀他鼓壯的手臂肌肉。

等翻進墻,他先把骨灰盒放下,再回去掛在把手上將減虞拎了上來。

“很多警察。”

兩人攀在圍欄破廣告牌邊緣,偷偷往前院看,只見那密密麻麻如螞蟻窩一樣的人群正朝山下洩洪,只剩下大概兩百多人還在等待。

減虞道:“都是死者家屬。”

元赑道:“跟我們又沒關系。”

他拉著減虞往下走,減虞卻攔道:“不能直接下,樓梯不通往室內。”

這情況稱得上‘外邊都是條子’,處處都是暴露點,不管往哪走都無處可藏,他們又不可能大搖大擺從業務樓走進告別大廳。

憑剛剛那一掃而過的印象,減虞閉眼,在腦海裏構建殯儀館的立體結構圖。

元赑蹲下做俯臥撐,齜牙咧嘴的。

筋骨快要斷了,為了逞英雄忍到現在。

“底下還有個小房子,是幹什麽用的?門口放了幾個膠桶,我想想,還貼了幾張白紙,有字。”

專寫變態殺人狂和午夜兇鈴的減虞一聽便明了:“法醫室,桶裏裝的是解剖廢棄物。”

“紗布?口罩?”

減虞涼涼道:“人皮、頭骨、心肝脾肺腎。”

元赑哪是那麽容易嚇到的,他邊吭哧邊說:“哼,那我還是老死留個全屍,哈,不解剖,絕對不解剖,呃啊啊啊。”

“別喘了,現在只有一個辦法。”減虞睜眼淡淡道,“你去前門吸引警察視線,鬧得越大越好,撐五分鐘別被抓住,我下一半臺階跳進法醫室窗戶,穿上白大褂走到吊唁樓大院,從你說的那個爐子鉆進去。”

見元赑汗涔涔的臉寫滿懵逼,他突然笑了,薄唇抿成一條線,摸寵物似的摸他頭頂,刺猬頭很紮手,他不太喜歡,又順著元赑深邃的眉骨、高挺的鼻梁下滑,捏住鼻子。

“如果那面墻進不去,相信我,你會死得比沒有全屍還慘。”

元赑被他莞爾一笑的美色勾去了心神,腦內播放:為什麽獎勵我獎勵我勵我我……

實在太蠢了,減虞心道,他的大腦溝回展開後肯定印著一幅千裏江山圖,只不過千裏江山圖是青綠色,他腦子裏是黃色。

“聽明白了嗎?”減虞冷不丁拍了下他呆滯的臉。

“不明白。”元赑麻溜蹲回他身邊,“你一個人去?那我怎麽辦。”

他單膝跪著,一手放左邊大腿,一手覆在膝蓋上,臉越貼越近,視線熱辣,像名僭越禮教的騎士,正貪婪肖想著公主手中的金蘋果,以及公主本人。

“我去幫你把骨灰盒放進寄存處。”因為你太礙手礙腳。

“等等,這是什麽邏輯?”元赑做出努力思考的表情,“你,去放我的骨灰盒,而我,盒子的主人,不在場?Wait,那你到時候抵賴怎麽辦?”他智慧地總結,“你就是打算抵賴,對不對?!”

減虞拎起他的手,跟自己合掌交握,深情款款,其實心裏卻在想如何找冷凍櫃。

挨個找?

1400多個,每一層他都不熟悉,且必定有人看守,他不可能做到。

先找殯儀館的接收記錄?

火化還有幾天時間,記錄會在哪呢。

“我不會抵賴的。”他心不在焉地說,“我親自送,難道不比你來更有誠意嗎,嗯?反正目前來看,兩個人都去是不可能了。”

“你發誓。”

“我從來不發誓。”

“那你錄音。”元赑掏出手機,這倒提醒了減虞,一把搶過來關機。

“不願意就滾。”

“……好好好,就按你說的辦。”元赑翻過他手心想寫字,“你記好了,我的名字是袁——”

嘀——岱山陵園突然拉響了警報!

元赑倏地住嘴,轉而得意道:“看,老天爺都幫我,這下可以我們倆一起了。”

**

何均雇來的群演再次騷動,看似人少了,可攻擊型更高了——守候在此近四天四夜的家屬們無論生理還是心理都已到達極限。

市局長廖榮海出面安撫一開始還有用,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警察不僅不交人,還抓了好幾個進去就地審問,這算什麽,殺雞儆猴嗎?

“專案組!交人!”

不知誰帶頭喊了一句,其他人都舉著拳頭附和,聲音浪潮一浪蓋過一浪,渾渾壓得安保和民警不敢說話,心裏叫苦不疊。

都說給公家辦事的威風,想刪帖就刪帖,想封鎖消息就封鎖,想抓人就抓人,可其實他們才是夾在中間,兩頭不討好。

主意都是上頭拿的,事是他們做的,現在網絡這麽發達,一個個比大炮筒還長的攝像機就架在那兒,只要鬧大一律貶成臨時工,解雇辭退寫檢查三件套,壞人比好人還難當。

“廖榮海!滾出來!”

“韓貴林!把遺體交出來!”

“沖啊——”當警報拉響後,人們更激動了,奮不顧身往前擠,院中一道道黑色的綠色的影子統統過去把門。

院子大門從來沒被如此暴力對待,銹跡如同抖篩子一塊塊落下,咯吱作響,宣告著強弩之末,減虞看準時機,從外樓梯的鐵欄桿縫裏滑下去,落在法醫室窗邊,割斷一片紗網,元赑緊隨其後。

法醫室門口站著兩個人,一個全副武裝穿著白大褂,有點彎腰駝背,耳後有一道被耳掛防毒面具勒出來的紅痕,另一個則身材魁梧,身穿夾克和跑鞋,腰上別著槍,正抱胸沈默註視院中的騷亂。

三室一門,兩個解剖臺,旁邊是水池、保險櫃、消毒櫃,結構簡單,那個白大褂應該就是法醫了。

岱山殯儀館年份老,裝修都是最陳舊、樸實無華的,這次遇難人數眾多,解剖室容不下,就在業務樓跟吊唁樓搭了兩個臨時的消毒棚子,同時由幾十名法醫夜以繼日地工作,因此這個法醫室反而沒用上。

元赑蹲在地下扯減虞帽子,減虞口型道:別動。

元赑撓頭,偌大一塊頭蹲臺階底下去藏著,減虞定了定神,繼續探頭往裏看,不料那兩人緩步走進屋子,還關上了門。

法醫嘆氣道:“唉,也都是可憐人,我這心裏有時候都過意不去。”聲音已不年輕了,五十歲以上。

那正當壯年的警察卻並不熱衷聊天,等了幾秒,才說:“保密是為了破案,倪哥,你做的是救死扶傷的好事。”

姓倪的法醫抽開椅子坐下,抱住耳朵,似乎院子裏吵得他心煩。

“我當初幹這行還真是為了救人,死者死了,可還有那麽多人活著呢,找出死因啊,線索啊,幫忙抓兇手啊,可有正義感了,可是啊,我也見多了跟著死者一起逝去的活人,他們在某個時候就已經回不到過去了,抓著兇手又有什麽用呢。”

“把兇手繩之以法是法律的意義,也是咱的意義,以後死的人不就少了?”年輕警察說著,慢慢嚅喏嘴唇,聲音變得很低。

法醫道:“那你覺得,死的人少了嗎?”

沒人能說得出這句話,因為就在他們旁邊那棟樓,倪法醫和眾多同僚的用針線縫補還原出了1346具屍體。

這是什麽概念,倪傳衷前26年解剖的屍體都沒這周一半來的多。

漸漸地,倪傳衷似有所指地說道:“法律的存在是懲戒,是公平,你看,這麽多人見不到親人最後一面,公平嗎?”

年輕警察依舊緘默。

“可見,懲戒是懲戒,公平卻還很難說啊,大花,你入行多少年了,五年有沒有?”

這警察正是封晟宇,他向來尊敬倪傳衷,即使不跟他繼續聊,也沒表現出不耐煩。

“四年半了。”他回答。

“哦,四年,才四年,年輕好啊,心態也好,身體也好,接受度高,偉人說年輕人是八九點鐘的太陽,你知道我們這把年紀是啥不?嗨,就是五六點鐘的月亮,說沒就沒了。”

倪傳衷從保溫杯倒了杯水,小口抿著。

“說起來不太尊重人,但我唯獨看不得在解剖臺上躺著的是孩子,孩子們的皮膚啊,就算僵硬了也是嫩的,是嬌嬌養起來的,沒有幹過重活,沒有受過累,我第一次劃開一個小男孩的胸膛,我都流了幾滴馬尿,你知道不,那孩子被餵了安定,在夢裏被一刀砍死,砍到脖子上了,說砍還輕了,是剁,剁碎的,連著點皮,小骨頭紮在肉裏邊,可孩子的臉還是跟睡著了一模一樣,我就想啊,還好,這孩子死得不痛苦,我見得多了表情猙獰的死者,他們不服啊,怨啊,憑什麽他就要死呢,憑什麽要害他呢,他還有大好的青春,還有家人……”

封晟宇道:“倪哥,我相信咱們能抓到兇手的。”

倪傳衷捧著水杯,眼神仿佛在說:too young too simple.

“抓著了又有什麽用呢,你是真年輕,沒經歷過21年前那個案子,那時候我也在現場,死的人雖然沒這次多,但也有好幾百,最後調查出啥結果來沒有?嗨!算了,不說了,跟你說這個幹嗎。”

封晟宇忽然低聲問道:“倪哥,21年前那次火化得也很倉促,難道也是因為……”

倪傳衷搖頭:“那倒沒有,不是保密啊,真沒有,這兩次情況不一樣,說真的,我也是第一次遇見居然有人會在脫軌事故現場失蹤。”

失蹤?

減虞的心停跳了一拍。

有人失蹤是什麽意思?遇難者不止1427個人?

那死亡預告不就完全錯了!

原來警方對遇難者身份秘而不宣,還到處征集當日失蹤人口信息就是因為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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