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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軌列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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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軌列車(2)

覃佩韜又看了看周圍,把文件塞進減虞懷裏:“梁思宜,育才高二18班的學生,昨天家長連夜在門口拉橫幅擺花圈燒香,說孩子早就念叨著什麽要死,認定了是校園霸淩,非要找學校把監控給他們。”

減虞沒急著看文件,指尖摩挲,煙癮犯了,呼吸有些急促:“不是死在地鐵上麽,也能扯到霸淩?這麽快就撤走,給了多少錢?”

“根本不是霸淩,但家長鬧得太大,怕壓不住,就給錢了事了。”覃佩韜也說不清楚,“小五十萬吧。”

“呵。”

“你別這麽嫌棄啊。”覃佩韜頗為惋惜,“那叫梁思宜的女孩成績不錯,年級前十,這麽個優秀的獨苗沒了,家長不能接受也是正常的。”

減虞:“老子最討厭的就是正常。”

覃佩韜語塞。

面前這位長著明星臉的年輕男作家以神經質風格出名,跟他打交道說話都得留三分,省得他突然焦慮躁郁五毒爆發,要拉所有人給他陪葬。

長這個水平,隨便開直播扭扭屁股賣笑就能掙錢,偏偏滿腦子殺人放火……

當然,是故事性的殺人放火,覃佩韜偷偷查過,減虞沒有案底,心理這麽陰暗純粹是天生變態。

即使覃佩韜不認同減虞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此刻也不便懟,便接著說:“我跟你提過的那個同事,林展,記得嗎?當時梁思宜就是找的她,因為她沒有及時上報,已經被停職調查了!不過,我很擔心她的精神狀態,我們中隊長找她談過話,說她快瘋了!1427條人命啊……”

“考慮過是恐怖襲擊嗎?”減虞問,“聽你這麽一說,梁思宜也夠神神叨叨的,我倒挺喜歡……”

他聳聳肩,露出了然於胸的表情。

“高中生,最容易被洗腦,三兩句就能被選中心甘情願給人賣命,搞自殺式襲擊,又不甘心死得不夠轟轟烈烈萬古流芳,就扔了這麽個煙霧彈給警察。”

他越說越起勁:“挺聰明一小姑娘,完成了任務,又給警方留下了線索,接下來就是正邪勢力的角逐了,挺好的素材。”

覃佩韜:“要真是這樣,她提前十天找警察,恐怖分子會不知道?那還不早就滅了她的口,另選他人?這五十多萬也不是白花的!梁思宜的所有通話記錄、社交賬號都拿到了,專案組有專人在調查。”

減虞懶洋洋地翹起二郎腿:“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麽,我要有恐怖分子的邏輯,還天天被編輯提著菜刀上門按門鈴?”

他掂量了下文件。

“沒有地鐵監控錄像嗎?搞一份過來,最好是高清無.碼的,價你隨便開。”

“問題就在這!”覃佩韜一臉你終於說到重點了,“沒有錄像!”

“黑匣子?沒有嗎?司機沒有呼救?”

新聞詳細寫了地鐵的進出站時間,隆基廣場、育才中學、萬興醫院,三站連在一起。

隆基廣場有全市生意最紅火的酒吧街,事發正值早高峰,不少癡男怨女渾身酒氣打著哈切上車,到育才下下了很多學生,中間要經過一片人工湖隧道,而事故就發生在下一站,萬興醫院站。

一站,從育才中學開始,到萬興醫院,短短幾分鐘的距離。

這趟死亡號列車載著1427個人,在夜幕中開進了幽深的隧道,也駛向了生命的終點,一切就像一個精妙的表盤,刻下寫好的度數。

覃佩韜:“不光是監控一片黑,什麽都沒有,地鐵失聯了2個多小時裏,莫名其妙消失,又莫名其妙出現,當然,一出現就被發現在隧道裏側翻了!要說在地底下出事,乘客的手機信號屏蔽也還能理解,可怪就怪在調控中心什麽消息都沒收到!”

他竹筒倒豆子般說了一大通,口幹舌燥,睜大眼睛吞口水。

“他們上車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更沒有人聯系上他們,一般公司不是要打卡麽?見人遲遲不來,發消息也不回,都以為睡過頭了,畢竟誰能想到會有那麽多人同時在地鐵上失蹤?”

“也就說,這段時間車上發生了什麽,沒有第1428個人知道。”減虞用文件袋的繩索在食指上纏了幾圈,若有所思。

事情開始變得有意思了。

“屍檢結束了嗎?法醫怎麽說?都是怎麽死的?”

他摸著文件,忽然覺得自己正抱著另一種形式的黑匣子,畢竟覃佩韜透露說這篇‘作文’裏詳細描寫了地鐵上的情況。

並且,是提前十天寫了下來。

死亡預告。

“那麽多人,全省的法醫都調過來了,還在統計,不過我沒法及時拿給你,隊裏跟專案組開會我還不夠資格參加,這還是我偷偷拍下來覆印的。這場事故牽連巨廣,已經有不少人被停職調查。相關的消息早就被封鎖了,沒有人知道!但我不覺得封口能解決,大概會跟某大學碎屍案一樣,成為月經懸案吧。”

覃佩韜一口拿鐵都沒喝,整個人上身前傾,恨不得貼著減虞的臉讓他重視點。

減虞冷臉抹了抹面頰上的泡沫星子。

他從興致勃勃轉變成一副隨心所欲的模樣,覃佩韜想不通原因,看得焦急上火,又想到以往蹭了減虞不少好處,有點難為情的撓頭。

“這後邊一定有一個巨大的陰謀!減虞,我平時賣你的那些消息不痛不癢,我知道你都懶得聯系我了,但今天我說的這些都是真的。這一次我也不收你錢,你去找找梁思宜家人,她老師,還有林展,我知道你會調查案子,你必須要搞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錢什麽的我不在乎,你盡管寫成書,只要能真相大白!”

作家的共情能力往往很強,減虞的特點就在於,他的情緒不會被大眾牽著走,永遠做旁觀者,憐憫和感同身受對他來說是毒藥,上癮,寧願不碰。

快樂是別人的,他懶得插一腳,整日縮在屋子裏用煙酒麻痹自己的神經,以至於覃佩韜越激動,他越冷靜,唯有冷靜才是他真正的朋友,它會讚助他寫出別出心裁的作品,讓他在這個庸俗至極的世界裏保有一絲清明。

減虞不甚在意地瞥他,忽然一笑,問:“說了這麽多,還不直接說你喜歡林展,要幫她贖罪罷了。”

覃佩韜被挑明心事,慷慨激昂的表情頓時僵在臉上,非哭非笑,難看的不行,他屁股擡起來,好像要辯解什麽,又洩力坐回去。

減虞冷靜地掐滅了覃佩韜的希望:“這種事就算再改編再隱喻,都不可能出版,除非我不想幹這行了,我們這些臭筆桿子,說白了也是混口飯吃,無利不起早,沒有利益的事,我——”

沒等他說完,覃佩韜急忙打斷:“那你就弄清楚後告訴我!減虞,我不信你不感興趣,你,你可以去見見林展,你見了肯定會感興趣的,相信我!”

他整個人像漏氣的皮球一樣癟了下去,正如他所說,事故發生後他身心俱疲,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這兩個晚上我腦子都是繃著的,根本睡不好。如果真相不被公布,我,我和林展可能一輩子都被蒙在鼓裏。”他咧咧嘴,聳肩喪氣地說道,“你也知道,我這級別也就只能送送文件,打打電話,破案?專案組的人看都不看我一眼。”

來自一個單相思苦命人的執著請求,局面在冷寂的沈默裏僵持。

良久,就在覃佩韜不抱希望,準備把桌上的文件拿走離開時,減虞按住文件,將滿杯美式倒進卡布奇諾裏,一飲而盡,拍拍屁股起身。

“行,知道了。”見覃佩韜的眼睛重燃光亮,減虞緊著潑一盆涼水,“我手上還有別的稿子,別把我當私家全職偵探,更沒任何義務給你交差,你也別催,死前給你回話,等著吧。”

“韜子,找個喜歡的工作不容易,別丟了飯碗。”

這話說給覃佩韜聽,也說給自己聽,減虞離開咖啡店,打車去隆基廣場。

地鐵7號線全線封停,預計至少三個月內都要繞開事故發生點了,減虞坐在出租車後座,正紅燈,他扭頭看著那灰白的隔離墻,將文件隨手往旁邊一扔,欣賞起了這座黃昏中的城市。

隔離墻將地鐵入口圍得一只麻雀都飛不進去,外邊停放著許多外賣小哥的電動車,他們匆匆放下菊花、奶茶就離開,一個走了,另一個又來。

悼念似乎是有組織的,近一半花束上的寄語卡片都是橙黃色的五瓣花形。

一名身穿牛仔衣的中年男人正在拉小提琴,曲聲哀怨悲戚,他的面前有一部投影儀,在黃昏背景的墻上投出了羽翅雕零的白鶴,它們眷戀盤旋、卻不得不飛向蒼穹。

綠燈亮,車子啟動,減虞冷漠移開眼神。

忙碌,繁華,矯情,小資,是A市的名片,它在發展中滋養了無數躊躇滿志、多情自戀的年輕人,胖的人越來越多,瘦的人也越來越多,他們的臉如花店老板潦草的寄語般千篇一律。

摩天大樓反光玻璃幕墻後的工位一個蘿蔔一個坑,沒有誰是特殊的。

**

月如銀鉤。

減虞的雙腿伸直,搭在酒店浴缸平臺上,腳尖撥弄著冷熱花灑開關,水珠灌入他身體所有的孔洞,包圍,摸索,就像人的手。

他叼著電子煙,閉眼睛吐出一口煙圈,高昂下巴,水珠從鬢角滾落。

深呼吸,這個夜晚是甜的。

興致到了,減虞隨手抄起一旁的手機,花三分鐘給那本懷了八個月還沒長腦袋的簧稿想了個人設。

娘1和油膩猛0吧,纖弱排骨精把愛哭唧唧的公狗壓在身下律動,這種博人眼球的怪味性癖大家愛看。

他在手機上速寫了個1000字大綱,發給厲寧聰交差,卸載,關機。

舒坦,沈入水中。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憋氣到快要窒息死了,減虞才嘩啦啦冒出來,隨便甩甩水,扯過浴巾圍在腰上,赤腳走出浴室,水腳印湮入柔軟的地毯,頃刻化為深灰色。

圓形大床上趴著頭健壯的體育生小1,一塊布都沒蓋,屁股渾圓,古銅膚色,後背就那麽敞著,簡直是塊能把人碾碎的千斤頂。

也不知道怎麽就那麽盡興,這狗東西幹完倒頭就睡,睡得酣暢淋漓,長臂長腿跟只大猩猩似的,力大無窮,姿勢又跟紀錄片裏瀕死的羚羊一個樣——

總之都不是人。

充滿獸性的野蠻美,還有青澀感,讓減虞冷著臉把他帶回酒店。

呼嚕打得跟超跑馬達一樣吵得額頭嗡嗡疼,減虞扶了一下腰,有一塊被掐破了,熱水泡過後才反應過來麻麻的針紮刺痛,他不爽地嘶了一聲,擡腿給青春的猩猩羚羊來了一腳。

呼嚕聲乍停,覆又轟隆隆地拉長。

衣服散落在地上,減虞一手夾煙,彎腰掏出錢包,把所有的票子都抽出來,807塊,塞進床上那頭郁郁蔥蔥黑森林猩猩羚羊的牛仔褲。

不記名付費,叫什麽跟他沒多大關系。

鉑金會員套房的落地窗框出一塊靛藍的天幕,適合做沈思的背景板,減虞站在桌邊,借著江景房的料峭月光打開文件袋。

銀白色的月光舔舐著奶白色的肩頭,水漬晶亮,仿佛星星落下來了,他摘下星星抹在牛皮紙袋上,隨手扔到羚羊頭上罩著,霎時呼聲有了歸宿,細細的繩索被鼻息吹得三起三落,黏在小1薄薄的下唇。

“日,軌,列,車。”

他讀出了標題,很普通,前後十幾頁就一萬多字,這樣的篇幅只夠他塞一個充滿基情的意識流橋段。

作文字跡娟秀工整,即使寫到最後一個字也沒有變得潦草,高中生有這樣的耐心,這樣的閑情?除非不是寫的,而是謄抄。

手機已經關機了,懶得再開,他邊拆包裝邊心中記下一筆,打算看完再上網查查看。

這時,小1的呼聲剛好間歇。

空氣中突然傳來很輕微的‘叮’的一聲。

這聲動靜不太常見,跟微波爐清亮幹脆的‘叮’,或者聖誕節鈴鐺的‘叮’不一樣,非要類比的話,就像玩解密游戲時,將puzzle的密碼轉到了正確的方向,此時機械結構吻合,優美地一‘叮’,那種力度反饋帶給人的舒適感甚至不比高潮差。

減虞不喜歡沒有答案的謎語。

他走到床邊關了小1的手機,然後在偌大的套房之中穿梭,趴在地上開關地燈,聽它們的聲響。

一番查找沒有頭緒。

彈了下耳朵,耳鳴吧。

他將沙發椅踢到角落靠墻,爬上去跪著,粉色膝蓋拱開浴巾,松松垮垮要掉不掉,幹脆把浴巾摘掉墊在了胸前,整個人也以近乎趴著的姿勢抱住沙發椅後背。

渾身未著寸縷的男性裸體鑲著銀邊,靜美仿若中世紀油畫中剛出生便撲在池塘邊布施的聖子。

一輪明月靜靜註視著這名美麗的人類。

在她溫柔的視線中,聖子悄然打開了手中的潘多拉魔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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