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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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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霍策馬返回城中時,早先與他一起進城的車夫正坐在黃大夫醫館門口的陰涼處,一邊喝茶一邊等他。車子的一端沒綁馬,空蕩蕩地停在一旁,行人經過都要繞一腳。

當時慈幼院出了事情,還是阿映跑過來通風報的信,裴錢霍卸了馬匹急急走了,這才留下半截的車子,照顧車夫的事情也就落到阿映頭上。

車夫是老臨舟人了,一輩子只管趕車,來到京城後對這裏的口音不太熟悉。面對阿映這個白糯團團,只能連說帶比劃,就是不知道比劃到最後對方聽明白了沒有。

遠遠瞧見裴錢霍返回,車夫老李隨即撂下比劃的胳膊,站起身小跑著去迎裴錢霍。裴錢霍跳下馬,將馬繩扔給老李,神色微沈。

老李馬上跟著微沈了臉色,自知慈幼院的事不假,張口問道:“裴掌事,您可算回來了。您留老夫在這等,等得實在心焦,女公子到底如何了?”

老李問完話,半天也沒收到回答。好不容易等裴錢霍擡起頭,卻聽到所問非所答的後半句。

“老李你先回去罷,府上亂作一團此時也是缺人,我還需去再找找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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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自小沒娘,是屠夫張靠著賣肉的營生一個人把囡囡拉扯大的。

屠夫張覺得自己的營生刀下見血,不好,不願意讓親閨女看見,壞了女孩子家的天真爛漫。於是等到囡囡再長大一點了,不叫她在店裏久留,常常打發她出去玩。

屠夫張為人實在,真性情,給街坊抹零添兩都是常有的事,街坊自然沒有不幫襯的道理。於是囡囡今天東送一家,明天西送一家,日子久了,就成了個吃百家飯的孩子。

按理這人人眼熟的孩子,走到哪裏都像是走在大人眼皮子底下的孩子,牙子看了自是不敢抱的。可壞就壞在牙子如今勢力大了,膽子也大了,看見有可乘之機,光天化日什麽孩子都敢搶。

裴錢霍告別車夫,火速來到屠夫張的鋪子查看究竟。

街道如往常一般熙攘熱鬧,除了屠夫張自家緊鎖的大門,似乎一切如常。

一名婦人領著五六歲模樣的女童偶然路過此處,見到站在豬肉鋪門前若有所思的裴錢霍,聯想起今早張掌櫃家的慘事,不覺抱起自家的娃娃慌忙離開。

裴錢霍頂著一張反派臉我行我素慣了,這兩眼忌諱倒是對他構不成傷害,目光順著那對母女離開的背影看過去,忽然後知後覺今日的長街似乎少了什麽。

正思索著,餘光中閃現出一人影,後又匆匆藏了起來。

裴錢霍反應極快,鷹一樣的眼睛朝出那人的方向,翻身一躍堵住他的去路。手下正要發力,看清鬼鬼祟祟的人竟是虎子,連忙收了力道,伸手逮住了虎子的耳朵。

虎子吃痛,“哎喲喲”地叫出聲,裴錢霍不緊不慢地松開手。

“這你小兒,我今日沒空捉你,你倒是自己跑到我眼前來。”

虎子揉揉耳朵,有點埋怨地說:“我來這還不是為了你們家女公子!”

裴錢霍不語,擡眼看了虎子一眼。虎子以為這個大黑臉又要動手,他可打不過,急忙捂著耳朵,接著說道:“女公子的事今早都在城裏傳開了,也不是什麽秘密。”頓了頓,繼續說,“但我相信女公子不是那樣的人。”

聽到虎子這麽說,裴錢霍微微笑了笑,順著虎子的話問:“所以你來這發現什麽線索沒有?”

虎子一提氣,一洩氣,低頭道:“暫時沒有。本想問問附近的乞兒,今早可看見了什麽,兒們聽說街坊傳聞,全都唯恐避之不及,什麽也沒問出,我只好自己來找。”

長街如舊,熙攘喧囂,虎子說完,擡頭迷茫地望向裴錢霍,裴錢霍感知到也望了回來。

二人對望半瞬,肉鋪斜對角的謝嬸,在這時拿著一把竹編的掃把走了出來,掃起了自家的大門。

偏趕上謝嬸今早勤快,新換的花土,掃把一揮塵土飛揚。

沒掃兩下,隔壁賣成衣的劉嬸跑了出來,語氣不大高興,挽了挽袖子,朝謝嬸喊道:“別掃了別掃了!成天掃你家那個破店門,灰都跑到我們家來了!”

謝嬸一聽這話,也是不樂意,掃把重重地往地上一杵,叉腰回喊道:“劉嬸這句話說得當真可笑,怎麽就跑到你家去了!難不成整條街都是你家的?我掃我自家的院門,管你什麽事?!”

從豬肉鋪的方向看過去,花鋪是那條商鋪最邊上的第一家,旁邊便是一條又窄又深的長巷子。兩位掌櫃越吵越烈,頗有要掐起來的架勢,裴錢霍擡腳朝花鋪徑直走過去,虎子還以為裴錢霍是要去管閑事,剛想叫住他,就見裴錢霍腳掌一頓,停在了深巷的入口。

裴錢霍高人身姿,低頭盯著巷子墻根瞅。

虎子一想,這平時,不就是小狗尿尿的地方嗎?

腳下卻已經溜溜地跟了過去,跟過去定睛一看,揉揉眼睛,怕看錯了,蹲下身仔細看。

謝嬸今早剛理下來的舊花土,堆在墻根還沒扔,有人粗心大意,在上面留了雙鞋印。

鞋底瞧著辨不出紋路,是一雙走得幾乎要磨光鞋底花紋的舊布鞋。行腳商路走得多,穿的鞋子一貫如此。再從鞋印的位置往豬肉鋪裏望,位置選得可謂絕妙,既不容易被發現,又能打量得清楚。

虎子驚喜,“裴掌事!女公子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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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

知府大人身坐高位,驚堂木一拍,兩名衙役壓著屠夫張的肩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明鏡高懸的匾額之下,在場的民與官各懷各的心事,可謂十分精彩。

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表面雲淡風輕,實際汗流涔涔。晨時,他剛來到府衙做堂,清早無人伸冤,正悠閑品著茶水。打衙役外跑來一個小雜役,帶著太子的手信,說太子殿下點名要知府大人走一趟。

太子都發話了,哪敢有待慢的理?召集人馬連滾帶爬地趕到京郊,本以為是什麽驚天大案,結果只看見一個屠夫和一個小姑娘吵嘴……簡直無聊至極,瑣碎至極,微末至極。

但在平民百姓前,官威還是得端住了。

從京郊回來的路上,知府大人不知暗中打量宋沛寧多少回。外地來的小姑娘,竟然能令太子殿下隱藏身份,心甘情願地處處維護她。

於是有太子殿下在,宋沛寧哪怕是不是被冤枉的也定然吃不了虧。

可正是因為有太子殿下在,知府要穩住自己頭頂上的烏紗帽,甚至是保住自己的腦袋,只能先找軟柿子捏。

屠夫張本來為民,賤如草芥,屈膝往冰涼涼的地上一跪,心也跟著涼了半截。

如此哭訴作鬧,換來的只有官威施壓,許是那宋沛寧早就暗中打點好了知府事宜,可憐他一介布衣無權無勢,恐怕奈何不了宋沛寧了。

公堂之上,知府大人居高臨下的審問聲未停,還在就他私闖民宅鬧事的事情喋喋不休,幼女無故失蹤卻是半個字也沒提。

屠夫張有些恍惚,從腳底蔓延到心上的無力感越來越重。

萬一……他身陷囹圄不得出,還有誰會真心救他的囡囡?

他的囡囡啊……他的囡囡在哪呢?

屠夫張也是苦命人。

年輕的時候多磨難,好不容易到了而立之年才討到媳婦。囡囡的娘溫柔賢惠,街坊常常打趣他,說屠夫張的媳婦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屠夫張傻人有傻福,當真便宜了他!

一家人關起門來過日子,瑣碎又平靜的日子也能惹人羨艷。

可惜好景不長,囡囡阿娘感染風寒去世了。

算命的說,是因為屠夫張自己造的孽,營生血腥,手下亡魂太多,怨氣重。克家人短命,最好把女兒送出去養。

屠夫張一聽,什麽狗屁不通的東西,當場掀了算命先生的短木桌。

他的囡囡被他放心尖尖上寶貝著,送到別處養他要如何放心?

自己生的娃娃,作何都要他自己養大。

別看屠夫張長得五大三粗,兇神惡煞的,其實對囡囡極其細微入懷。他會為囡囡選春天最嫩的木材,親手打小木椅;看囡囡個子竄得快,夜裏回家點著油燈,針腳密密,耐心地給她縫新鞋子;京城裏幼童之間流行的發髻,樣式繁雜他全都笨拙地學會。

他希望自己的女兒平安、健康,之後只需要做他自己眼中,最漂亮的女娃娃就可以。

他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孩子養大,看著她平安、健康,逐漸長成全天下最活潑可愛的女娃娃。

可是他的囡囡去哪裏了呢。

阿爹找不到她了,她會不會害怕呢。

屠夫張越想越悲切,越想越無助。

頭頂,知府質問的聲音一句接著一句,尖銳冷漠,仿佛匕首一般無情地投擲過來。屠夫張卻忽然一句也聽不到了。

半晌後,驚天的慟哭聲像是要穿透屋脊,屋脊再碎成落石,沈重地倒塌在人的心上。

屠夫張跪下來,對著知府大人一遍又一遍地磕頭,語無倫次地說:“大人,您別說了。您說的我都認。都是我不好,好端端的活得厭煩了,才去京郊找這位女公子的麻煩。您判我十年、二十年、賜我死罪,都可以!小的全都接受,毫無怨言!所以……現在可以去救我家囡囡了嗎?”

知府沒想到屠夫張會突然如此,動作一頓,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屠夫張的話沒說完,緊接著又被衙役死死按在地上。

屠夫張哭喊得撕心裂肺,狼狽窘迫的表情叫人不忍心多看,宋沛寧無奈,只能輕輕別過臉去。

雲翎見狀,走上前撥開衙役,扶起屠夫張。

“屠夫張你先站起來,救囡囡還有機會。”

屠夫張沈浸在悲痛之中,根本不信雲翎說的話:“救不回囡囡,算是把老夫活在這世上最後一點盼念全斷了,那我不如一頭撞死在這殿上,黃泉路去陪我的女兒也不孤單!”

“你若想死我絕不攔你,只怕囡囡回家,找不到爹爹還是孤單。”

公堂外,裴錢霍揚聲,信步走進殿中,看到宋沛寧平安無事,而後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末了向知府大人拱手。

說道:“大人,草民有證據稟報,特來還我家女公子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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