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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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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為草芥書寫的文章,書寫草芥,是否能歸結於自相矛盾?有瑕疵的、不完美的小人物,誕生之初,是否就喪失了活著的資格?

年幼時,世初淳觀看書籍、電視劇、動漫,以為自己也會是劇中意氣風發的主角,遲早能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冒險,跨過千難萬險,迎接自己的美麗人生。

她度過了平平無奇的少年時期,等不來食骨之井驚險一躍的奇跡,也不曾有可可愛愛的奇妙生物找上門來,與她簽訂玄妙的魔法契約,開啟全新的征途。

成年的她,完全接受了自己庸常凡俗的一生。平平淡淡,碌碌無為,孤單寂寞,無可奈何。

踏實地做個背景板,似啞口的幽靈終日投身於工作。

世初淳自小愛看故事,熱血的、戀愛的、恐怖的、靈異的,百無禁忌。老一輩人笑話她,長這麽大了,還愛看幼稚園孩童的東西,也不知道爭點氣。

似乎在他們眼裏,所有不符合力爭上游的讀物、不能增進自己地位、談資的娛樂活動,都是晚生進行著的無意義的,需得被批駁的下作行為。

她被從小指責到大,頂著被戳脊梁骨的壓力,死不悔改,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麽過錯。

等世初淳年齡上去了,再翻閱嶄新的讀本,註意力就從英姿颯爽的主角,轉移到了出場寥寥的配角和尋常的路人甲、乙、丙身上。

一個人沒有機敏的大腦、壯大的力量,難不成就失去了接著存活的資質?路人甲乙丙就該為了故事的展開讓路,成為死者名單上一個冰冷的數字?

好友夜明說,世界是一場爛游戲。世初淳則時常懷疑自己是游戲裏的背景板NPC。

一路的艱辛歷程,僅為在主角盛裝出席時,充當一道模糊的剪影。或者,她的人生本就是虛假構造的,實則是他人筆下書寫的閑雜篇章。她的本質,與自己曾經閱讀過的寓言並沒什麽不同。

迷惑自己生存的意義,常常找不到定義。越想脫困,越遭到束縛。一個人生下來註定要走向死亡,那為什麽要出生?莫非僅僅是為了成全父母的意願,感受這一番悲苦多過甜蜜的旅程。

過節的喜慶日子,秋萬問她,“難道你沒有體會到幸福嗎?”

幸福?世初淳要開口,鼻腔先行酸澀,是不自覺也不受控制的本能反應,好在人長大學會的第一件事是壓抑情緒。

她反問:“你覺得,給我一個選擇要不要出生的機會,我會怎麽選?”

成千上萬出生了,寧願從未來過這人世的孩子們,會怎麽選?

人的諸多想法,自相矛盾。

活著的時候尋求安逸的死亡,瀕死的危難之際,反過來竭力求生。

縱使學生會的成員們全體遭到虐殺,誕生在她們之間的詛咒,連反擊咒靈的一根手指頭也不曾完成。可悲到憐憫的誕生都殘缺。

不是世初淳她們,也會是別人。

大部分庸庸碌碌的平民,只是不計其數的犧牲者中無關輕重的一群人。殘虐的酷刑正在進行時,由詛咒脫胎而出的咒靈一瞬的狂歡,建立在死者永恒的痛苦之上。

強大者的暴虐淩駕於弱小者的無力,留給悲痛的親屬們只有殘損不全的屍體。

慘烈的悲劇發生之際,天地也未曾為之動搖一瞬。沒有天崩地裂,沒有山呼海嘯,湛藍的天空依舊高遠晴朗,校園的雜音依舊吵鬧喧嘩,一切與往常似乎並無不同。

唯一一個借助外力,逃出學生會的幸存者世初淳,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她的胳膊肘、小腿處傳來令人牙酸的骨折聲,落地的時分當即疼得神志不清。

爆發的咒力沖擊教學樓成排的玻璃窗戶,須臾間將它們碎作了成百上千的碎片。

被甩出窗外的女生,全身上下紮滿碎玻璃。

她緩了好久,才能騰出力氣,抓住被園丁修理過的淺草。人一張口,是急促到止不住的咳嗽。直至咳出了渾濁的血沫濺濕青草,留下點點滴滴的紅。

舍棄自身性命者,也有怎麽也拯救不下的人。井之原冬華如是,錦戶山風如是,風間雪秋亦如是。

漆黑的詛咒在世初淳臉部、脖頸,作蔓生植物狀連綿不絕地延伸。每勾勒出一個形狀,相應部位的皮肉就會整塊掉落,所謂淩遲之刑,莫過於此。

沒時間捯飭傷口了。

剛才那個怪物提到了咒術師,咒術師是什麽……是能克制那個怪物的道士嗎?

在哪裏?怎麽找?

紛亂的思緒得不到解答,世初淳指甲摳著草坪,強迫著自己站起來。

疼痛鞭打著力量貧弱的女生,催促著她得當下做出抉擇。

是要找人返回救援,還是通過廣播通知學校裏的師生們速速撤離,亦或者幹脆不管不顧,折返回去找風間雪秋。

影視劇裏經常出現的情節,某個人明知自己會死,仍然推走焦急不舍的夥伴。獻祭自身,好拖住追擊者一段時間,換來夥伴們的安全。被推走的人在這時往往會萬般留戀,無論如何也放不開手。

是啊,不要生命看得如此地輕,輕得好似有一身的膽魄,就敢於為他者做奉獻;也切勿把她的生命看得如此地重,重到能在其上傾註另一個人的寶貴人生,由此模糊了邊界分明的疆界。

風間、風……風間雪秋。

沒等世初淳走出幾米,小腿就炸開一團紅霧。

她上半身失去平衡,斜歪歪地倒了下去。大量的血液跟紅墨汁似的從她膝蓋以下湧出,沒一會兒就濡濕了少女的裙裝。

世初淳的意識與軀殼時而剝離,時而相聚,整個人猶如被暴力撕成了兩半。

一半浸泡在滾燙的熔漿內,每塊肌膚散逸的高溫足以當場烤熟人,另一半置身於雪窖冰天,叫她快速失溫的體表時不時打著寒戰。

以風間雪秋的生命為代價,短暫絆住步伐的咒靈,輕松地脫身降臨。

它的腳從上到下,踩過逃脫者的肚子,殘暴地碾碎她腰部以下的脊柱,再爆掉她扣住地表,嘗試著朝前方爬行的手。

咒靈手裏提著新鮮摘下的人頭,血淋淋的,與世初淳四目相對。

附近的一些學生看到了世初淳的慘狀,看不見咒靈。

女生們小跑著過來要來扶她,沒聽到她說的“快跑”二字,在跑到距離她三、四米的地方,就被殘酷地集體攔腰切斷。

女生們軟綿綿的上半身倒塌在地,臉上還保留著對同校人員的關切。

世初淳的喉嚨被堵塞住了,受損的左眼有火辣辣的液體滾動。她分不出那是眼淚還是血液,唯強睜著僅剩的一只眼,直視著眼前的人間慘劇,像是註視著一場永遠也不會完結的夢魘。

沒有人,沒有神會給予她回避的機會。

荒謬的事況盡頭,異世的旅人被冷酷的現實拖拽到了崩潰的邊緣。

對,夢魘。

是虛假的,不切實際的。發生的事情都不是真的。

她只是跟以往一樣,做了一場很難蘇醒的噩夢。

只要她醒過來,一切都會恢覆如初,沒有人受傷,沒有人死亡。

織田作之助會在書房寫他的小說,太宰老師會積極地找尋無痛死亡的方法,芥川龍之介會暗戳戳地找弄死她和織田作之助的方法,阪口先生會壓抑不住他的吐槽欲,譴責這場鬧哄哄的亂象。

並盛中學學生會所在的大樓沒有被摧毀。

獨立辦公室會堆積許多她怎麽也處理不完的文件,文書派的女生們會同飛機頭的執行派男生們拌嘴,栗山同學會繼續劈腿,風間副委員長會一臉不正經地對她動手動腳。

平和的、瑣碎的日常,在世初淳的面前破碎、重整。被大卸八塊的學生們的肉塊,在她觸手可及的距離,一段段分開散落。

風間雪秋在看著她。

女生們在看著她。

咒靈在看著她。

耳邊似有野獸在咆哮,視野所見之處天旋地轉。

大家只是……平凡地活著而已。

死去的學生們每個人都平平常常的、普普通通地活著。

沒有主動地殺死任何一個人,沒有犯下什麽不可饒恕的罪過,單每天兩點一線上學,認真努力地過著屬於自己的人生。

她們是遠比她有追求,有目的,也更應該存活於世的人。

不要這麽殘忍。

不要這麽、這麽地殘忍。

不要抹去她們,像是對待字帖上幾滴幹涸的墨漬。悲哀至此,當初緣何要降生?

世初淳拋開了自己的潔癖,拋開了對未知生物的恐懼,單伸出剩下的手,搶過風間副委員長的頭顱,抱在懷裏。一如回歸運輸樞紐的船只,拋下了固定自我的船錨。

她的優點不夠優秀,不能達到力挽狂瀾,扭轉乾坤的水準,她的缺漏又太明顯,點點滴滴都構成了罄竹難書的罪責。在慘烈的現狀降下時,構成了幾乎要戳傷心肝脾肺腎的悔恨。

要怎麽樣才能說服自己,眼前所見皆為虛幻的夢境。試圖自欺欺人的說辭,在實在是太過於切實的畫面前,毫無驗證的價值。

人生下來,就非得要嘗盡千般苦楚,體會到萬事不盡如人意的悲慟不成。一死了之,能不能阻絕胸口翻江倒海的撕扯,叫痛不欲生的浮生就此結束。

世初淳走上了窮途末路,不知道要怎麽樣才能從永恒的絕望中覆蘇。

或許,永遠也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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