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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卿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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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卿之死

這一晚很是漫長。

秦執拖著病體叫人來,說秦京受了傷,護衛的四名侍女護主不力,被秦執關了起來。徐氏雖有疑,但她見秦京傷情甚重,忙著救治,也顧不上其他。

秦執將崔筠連夜送出府,又叫來秦薇,如此囑咐她一番,秦薇大驚,連連拒絕,秦執勸道:

“昨晚你做的很好,父親既承認了你的身份,你就是這府上唯一的小姐,你說什麽,她們怎敢不聽?”

如此勸說,秦薇才敢應下了。

昨晚她親眼看見崔筠溜進佛堂,自己在外面等她出來,誰知又碰見父親懲罰哥哥,徐氏趕來阻攔,她看著形勢不對,以徐月之名將徐氏引出。今日一早,父親便遇刺了,她心裏有某種猜測,只是不太敢承認,但她聽哥哥的話,既然是哥哥想做的事,她就幫他做成。

她現在開始要接手相府,將徐氏逼到高墻之內,她要讓相府上上下下收攏人心,安穩起來,真正成為哥哥的助力。

但是在這之前,她出門去找了崔筠。

崔筠如今回了問歸期,見秦薇過來,雖有些驚訝,還是拉著她的手道:“既然你來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可好?”

秦薇點點頭,又搖搖頭。她記起崔筠明日在大隱坊有一場賽事,因此惶惑的詢問:

“那樣會不會誤你的事?大隱坊的賽事並不簡單。”

崔筠微笑著搖頭,卻是帶她去見一個人:方旭。

自從得知方旭為公主做事,他們幾乎斷了往來,但相識日久,崔筠今日專程來尋,方旭熱情接待了她們。得知崔筠要做的事,方旭訝異一瞬,便鎮靜準備材料,告知她一會讓秦薇過來找他。

半天的功夫,崔筠等在樓下,撫了一曲又一曲,秦薇終於從樓上下來,長長的面紗遮住她的臉,崔筠顫抖著揭開秦薇的面上,見她右臉赫然多了一朵妖冶的紅蓮。

崔筠回頭超方旭看去,方旭臉色發白,對著她微微一笑:

“是她自己要求的。”

秦薇這才開了口:

“筠姐姐,不怪他,我生來與姐姐不同,臉上這塊東西,既是我的傷疤,也是我的榮耀,我要它成為獨屬於我的東西。”

崔筠覺得她對此已經釋然,上前抱了抱她,秦薇也回抱住她:

“好姑娘,你這樣想很好。”

兩人拜別方旭,臨行前,方旭忽的喚住她,輕輕問了一句:

“她怎麽樣?”

“她很好,你應該自己去看她。”

方旭還是搖了搖頭,目送二人離去。

——————————

秦薇執意將崔筠送到問歸期,崔筠回去,想著明日的比試,在張小五的骨灰前拜了幾拜,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崔筠本打算獨自去大隱坊,瑩玉卻執意跟隨,她對崔筠道:“我既然回了問歸期,日後定要時時處處看護著你,除非你嫁人,這是我的責任。”

崔筠無法,只好讓她跟著,瑩玉親自為她戴上眼紗,邊戴邊嘆道:

“既然眼睛好了,還戴這個做什麽,怪不吉利的!”

她不知道,崔筠此去就是存了破釜沈舟的決心,她必須一擊即中,必須替張小五揚名,戴著眼紗,她看不到任何人,也看不到她自己,可以將自己的靈魂註入到琴聲裏,她便沒有自己,全部只剩下張小五,這是她必須走這一趟的理由。

崔筠走在去大隱坊的路上,有人卻不能心安。

春卿自從得知自己要同個名不見經傳的琴師比試,自覺降低身價,已經在朱紅那鬧了兩次,直到朱紅發了火,說她:“故步自封,自負鄙薄。你可知道她師傅是誰?張小五,那是什麽人,你要是早生十年,別說什麽第一琴師,怕是連在新京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春卿見朱紅怒了,又聽他提起張小五,隱約記起有這麽個人物,卻不知是什麽來頭,但能得朱紅如此評價,想必不凡。

可不管那人多厲害,也已經是個死人了,因為個死人,將自己貶得一錢不值,她還是生氣又憤怒。

不過到底不敢再在朱紅面前拿喬,她命人默默去查崔筠的底細,底下人回報說:“原先是尚書府的姑娘,十二歲敲登聞鼓被罰,後來抄家之後,幸免沒進教坊,就開了家琴館,不過那琴館經營不善,也沒什麽人,她為了維持生計,曾在幾個商人富戶那彈琴,奴才去打探了,他們根本記不清有什麽高超的琴師。”

聽人這樣說,春卿立刻放下心來,不過是沽名釣譽之徒罷了。

那人又道:

“聽說她曾到宇文世子府上去過,不過世子府的消息,奴才打探不到。”

春卿揮揮手,心下沈吟道:一個罪臣之女,並未在新京拋頭露面過,又不被人賞識,她要麽極強,要麽一般貨色,自己何必如此小心翼翼,不過應付朱紅罷了,若贏了是常理,真的敗了,她也另有對策。

因此當朱紅問她備了何曲,叮囑她慎重對待時,春卿隨意應下了,朱紅對此很是無奈,他知道春卿在琴事上高傲,恐怕他再說什麽她也不會聽。

這一天,大隱坊內人聲鼎沸,當崔筠出現在門口時,坊內忽然安靜下來。作為賭坊,大隱坊白天也開著燈,站著門口看去,昏黃的燈光下聚了許多人,在安靜的那一瞬間,穩坐桌前的一個少年忽的回了頭,站起來,朝她走過來。

秦執已等在這裏許久了。他桌前放了厚厚一疊銀票,不知是押註還是賭金。他原先帶來的一萬兩金子還押在這裏,因為比試消息公布之後,這裏又產生了新的賭註。

大多數人賭春卿勝,畢竟實在是沒多少人知道崔筠,秦執卻毫不猶豫將那一萬兩又押在崔筠那裏,也有少數人為了討好他,跟著他下了賭註,但畢竟人少。因此這一場比賽,與其說是為了分出勝負,倒不如說是誰最後能贏得秦執那一萬兩黃金。

秦執上前躬身彎腰,牽住崔筠的手,恭謹謙卑的,人群自動讓開一條小道,他們直走到最裏那一張桌子前面。

秦執從崔筠手中接過無礙,俯身放在琴凳上,扶崔筠坐下。

圍觀的人發出一陣驚喝,他貴為相府公子、貢司之主,竟然如仆從一般對待這盲眼女子?這匪夷所思的景象讓呼喚春卿的人們安靜下來,直等到他們坐定,呼喚春卿的聲音才又想起來。

真可謂千呼萬喚始出來。

春卿終於下樓來了。青衣挽發,柳眉入鬢,一雙桃花眼十分魅惑,秦執驚訝發現,春卿與春音有幾分相似。但相比起來,春卿倨傲的多,也沈靜的多。

一陣歡呼聲,春卿只看了崔筠一眼,也坐定,等待。

朱紅公布規則,此次比賽,共有三位裁判,兩人分別撫曲之後,由三位裁判商議出勝者。

有人質疑道:“裁判是誰,誰能保證他們絕對公正呢?”

“裁判最後揭曉,我能保證其中公平。”朱紅開口,便沒有人再質疑。

要說這一場比試,在場眾人皆印象深刻,就算過去許多年,要是問到兩人比賽時的場景,那人必定眼睛一亮,津津樂道的說起當日種種。

有人說兩人琴藝其實不相上下,只是那盲眼女子取巧勝了而已,也有人說春卿彈的是當時新京的靡靡之音,而那盲眼女子,卻喚起在場中人的國仇家恨,人們激憤不已,就連春卿都似有所感,最後才走向那樣的結局。

那一日發生的事情,崔筠不忍回憶,她只記得春卿撫完一曲,輪到自己,自己撫了一曲張小五留下的《瀟湘水雲》,她絲毫沒有緊張,只是想著張小五的聲音,想著她撫琴的樣子,靜默的把她融進琴聲裏。她撫完,聽到一聲悲泣,接下來,便是無數聲。

那一日也是巧了,韓將軍的大軍開營,人們在這時候聽到戰士們整齊威武的腳步聲,在悲泣聲中紛紛出門送行隊伍。不需要裁判裁定,什麽也不必說,崔筠贏了。

簾幕拉開,公主現身,她是三位裁判之一,聽了崔筠的琴聲竟忍不住紅了眼眶,她想起在北胡那些屈辱的日子,士人們戰時漂泊,皇族戰時受辱,但是在新京過了幾年安樂日子,誰記得還在北地受苦的父老鄉親們?誰還記得?

誰不是一入富貴鄉便變作不知亡國恨的商女。

不知亡國恨。

崔筠將國破家亡之恨刺裸裸的擺在人們面前,這是她的恨,也是張小五的恨。

恨,恨了許多年,就忘記了,難道應該忘記嗎?

崔筠默默祈禱:師傅,我做到了。

她再一次讓張小五揚名。

然而當日的事情若只是這樣,怕是引不起眾人回憶,若比琴只是插曲,後來的事才讓人印象深刻。

春卿死了。

她在眾人的哀戚聲中從樓上一躍而下,像一只青色的蜻蜓被黏在紅色陰影裏,人人都道她是因為錯失琴者第一的稱號,過剛易折,她終究是過於自傲了。

崔筠此時被人群簇擁著來到街心,遠遠看到張省騎著馬,他在人群中看見她,長腿一跨下了馬,在人群中逆行著向她走過來。

在熱烈的人的浪潮中,張省終於站到了她對面。兩人對望一笑,他們此時,都有一種夙願被滿足的喜悅,不用說互相恭喜的話,也不用說什麽祝福的話,崔筠遞上一個錦袋,是她親手所作,張省結果掛在腰間,在她耳邊輕聲道:

“等我回來。”

他俯身的時候,恰好看到崔筠身後的秦執,他對著秦執挑釁一笑,轉身大步跨上馬,頭也不回的朝後面揮手。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歡呼聲一波又一波,仿佛用不停歇。崔筠忽然有了倦意,她扶著秦執往回走,聽到大隱坊傳來一陣哭聲。那哭聲夾雜在雄渾的馬蹄聲中尤其刺耳。

“是誰在哭?”

“是朱紅。”

“他哭什麽?”

“想必是心中感懷,誰不是許多傷心事呢?又或是他憐惜春卿姑娘想不開。”

崔筠低下頭,忽然問秦執:

“你說,我是不是錯了?這麽多年過去,我應該讓師傅入土為安,如今又連累一個春卿姑娘...”

"人各有命。姑娘不必憂懷。"

這一日後來的事情崔筠都記不得了,她回到問歸期,覺得身上倦怠難言,躺下睡去,一睡就到了第二天三更天色。其實睡下也不踏實,她做了許多個夢,夢見張小五被掛在城門前,屍身破爛,苦苦哀求向她求救;又夢見父親在苦寒北地,最終克死異鄉;夢見張省渾身是血,沒了氣息,夢到屍身破碎的春卿,滿臉是血,這些夢太過詭異,她一清醒過來,口中叫著“浮光!浮光!”坐起身來,只見空蕩蕩的屋子,月光探進半邊頭來,哪裏有什麽人。

她頭痛欲裂,掙紮著坐到窗邊撫琴。

才坐好,就見窗外黑影一閃,有人聲傳過來:

“姑娘,怎麽了?”

真是謝浮光。

崔筠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見謝浮光一身白衣,立在窗前,仿佛要融化在月色裏一樣。

崔筠從窗內要去牽他的手,他的手掌熾熱,崔筠立刻感到一股溫暖氣息包裹住自己,方才噩夢中的驚惶可怖去了大半。

“浮光,你怎麽在這裏呢?你總是在這裏嗎?”

“是啊,姑娘需要的時候我就在這裏。”

要不是手心的熱度,崔筠幾乎懷疑眼前之人是個魂魄,是死去的謝浮光的魂魄。

她這樣想著,也這樣問出聲。

“你沒有死,你就是秦執對不對?”

“是,我沒有死。”

“那你怎麽騙了我那麽久?”似醒似夢的,崔筠說了很多心裏話,“我難過許久,一直想去找你,你不在,我也不知道怎麽辦。以後你不會走了吧?”

秦執沒有回答。

崔筠晃晃他的手,“你要向我保證,以後都不走了,就像以前那樣陪在我身邊。”

謝浮光的臉在月色下有一絲慘白,他笑著保證:“好,謝浮光永遠陪著筠姑娘。”

崔筠這才滿意了,一切如似夢中,謝浮光哄著她繼續睡下,這才悄悄出了門。

他尚有許多事情要做,父親倒下了,他要把手中舊勢力收攏,徐氏蠢蠢欲動,他要秦薇掌管起相府來,公主聲勢漸大,他只得小心平衡,這裏一樁一件都是兇險,他只能把謝浮光留在崔筠那裏,而將作為秦執的自己抽身回來,他不能像她保證什麽。

他們兩人,就像一上一下飛行的兩只風箏,可以一起展翅,卻決不能交纏,沒有交集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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