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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燭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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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燭夜游

王氏道:“我這身子不中用了,還有一事要同你說。你哥哥在書院讀書,明年就要參加春闈,你可好好為你哥哥打點,這麽多年,府裏的財物我都為你哥哥攢下,想必你也抄到了,我省吃節用,就是為了這一天。”

崔筠冷冷一勾唇,問道:“叔母這是求我還是命令我?”

王氏蠟黃的臉在燈下投出重重陰影,擡起頭要觀察崔筠臉上表情,但見崔筠露著半張臉,看不出她在想什麽。

王氏心裏已經服了軟,嘴上卻半點不讓,道:“求你如何,命令你又如何,崔家只剩你哥哥一個男子,就算為了你自己,護著你哥哥也是你該做的!”

崔筠冷冷一笑:“叔母錯了,別說我父親尚在,就算我父親不在了,按周律,尚書府財物皆歸我,哥哥就算發達了,也不過為我多備一份嫁妝,但叔母您也看到了,我眼疾殘缺,從未打算嫁人,守著尚書府的財產過日子足了,也不用依靠別人。”

王氏強辯道:“那不一樣,你哥哥發達了,是我們崔氏一門的榮耀,你與你哥哥榮辱與共,你得托著他。”

崔筠道:“叔母道我跟哥哥是兄妹,怎麽在使我患眼疾的時候沒想過,我哥哥想不想要這樣一個妹妹呢,有一個殘疾的妹妹,我哥哥臉上也無光,我已決意與他撇清關系,絕不拖累到他。”

王氏重重咳嗽一聲,若沒有尚書府的助力,崔渺孤身一人,怎麽在氏族林立的新京立足,她捂著胸口猛咳,直到用手帕接出一口血來。緩了許久才道:“我知道是我虧欠你,你放心,我這身子活不了幾天,我兒仁善,他以後定會好好待你!”

崔筠聽她有軟下來的意思,問道:“那叔母說說,如何虧欠了我。”

王氏一翻身靠在床上,道:“那年你母親去後,你日夜啼哭不止,我每次去看你,你都吵著要娘親,後來你身體越來越弱,終於接受我照顧你,我每日哄你吃飯吃藥,漸漸的,你開始依賴我,我又發現,我每對你好一分,府裏對我就恭敬一分,我想著,你要是永遠好不了就好了。”

崔筠想起那些時日,簡直不敢繼續聽下去,王氏卻說道:“後來你爹爹請了宮裏的禦醫,你眼看著要好了,我開始害怕起來,便總是引導你哭,你吃的藥我加一點去一些的,你就再也好不了,看你失明的時候,我也有些後悔,但你再也離不開我,我又漸漸心硬起來,覺得這樣做是對的。後來你也知道,我對你不差的。”

崔筠沒想過使她眼盲的竟是這個原因!

“所以,你害我眼盲,只是因為讓我更需要你!”

王氏笑了一笑,她臉上泛起溫柔的笑意,竟然有一些小女兒的嬌羞,但崔筠看不見,又沒旁人可見,終是無人發現了。

“也不是。”她否認了這一點。

“那是什麽?”崔筠被她激怒,急於知道究竟。

“是因為你爹爹,”

王氏頓了一頓,緩緩道來:“我本是商家之女,跟著父母在河東生活,能攀上尚書府也算造化,但你不知道你叔父的狀況嗎?他生來殘疾,一輩子躺在床上,嫁給這樣的人有什麽樂趣!”

崔筠回憶起早逝的叔父來,叔父天生殘疾,否則,以他們崔氏的聲望,不可能找一個商家女,王氏嫁過去之後,侍奉公婆,生兒育女,名聲也不錯,後來崔筠母親病逝,甚至把崔筠托付給她,但她那時年紀小,其餘一概不知了。

王氏繼續道:“但你哥哥生下來之後,我也想,我的一生就這樣了唄,公婆待我不錯,除了你叔父常常口頭辱我,倒也不是不能承受。”

“錯就錯在你父親,他不該對我那麽好!”

崔筠更加疑惑,這其中還有她父親的罪過嗎!

“你母親生病的時候,我親眼看到你父親溫柔周到侍候,凡事親力親為,從沒說一句大話,我當時羨慕你母親的緊,就覺得,如果...我有這樣一個夫君,就算立刻躺在病床上也值了。你母親去後,你父親既尊重我又遠著我,只有在我照顧你的時候才對我有幾分好眼色,我當時就想,只要你一直需要我,你父親便離不開我。可我也想錯了,你眼疾之後,你父親卻不讓我看顧,凡事自己親力親為,我恨!”

崔筠滿眼的淚,她想父親了。

王氏說到這裏恨意更盛,她忽的雙手一伸,要去扒著崔筠,可惜終究是力氣不足,上半身栽倒在地上,林英聽到動靜,推門進來,阿照也趕忙進屋查看,見姑娘仍然端坐著,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心裏松了口氣。

崔筠冷眼聽著王氏掙紮,道:“那你有沒有對我母親動過手?”

李珍珍兩人不可置信看了崔筠一眼,王氏忙搖頭否認道:“沒有,你母親身弱才病死的。”

但崔筠並不信,蹲下身對王氏道:“看在你告訴我真相的份上,我...”

王氏期待的看著她。

崔筠又道:“我會將你的醜事瞞下來,崔渺不至於受牽連,但有你這個母親一日,我就與他斷絕兄妹之情一日,你可記住了。”

崔筠說完要走,吳詩雅從外面沖過來拉住崔筠:“妹妹,看在哥哥的份上,救救母親吧!”

崔筠冷眼看了吳詩雅一眼,道:“至於你這個女兒,我會讓她陪你到死,然後替你居在這佛堂裏。”

王氏劇烈咳嗽起來,吳詩雅忙去扶起她,崔筠這時候已出了佛堂,寒風冽冽,崔筠一把扯開眼紗,她氣急了,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罪孽,但她要鼓起勇氣親眼看著,這眼紗不戴也罷!

崔筠不想回去,拐到謝浮光院裏去了。

謝浮光聽說崔筠去看王氏,也不敢睡下,一直在院子裏等著。

因升了管事,尚書府如今下人又少,謝浮光單居一個小院,一間居室,一間書房,院子不大,好在獨門獨戶,輕易不會被人打攪。

此時謝浮光正站在院裏石榴樹陰之下,冬日的月光昏慘慘的透過一層薄霧,沖到院子裏時剩下一股慘淡的灰色,謝浮光站了片刻,忽見到從霧裏穿出一個美貌少女,白皙的一張臉在冬日的月光下熠熠生光,謝浮光看的呆住,一瞬之後他忽然醒覺:這竟是崔筠,她沒戴眼紗,以至於他差點認不出她!

下一刻,謝浮光就不再看崔筠的臉,他上前去接她,行禮過後伸出一只胳膊讓她攙扶。

崔筠並不搭著他胳膊,氣鼓鼓的向他道:“你在外面做什麽,走,進屋裏!”謝浮光有些猶豫,這於理不合。

崔筠道:“快走快走!我有話要說!”

謝浮光第一次見崔筠這麽生氣,連忙聽從,將她帶到書房裏。

謝浮光的書房甚是簡單,不過一張博古架擺滿了書,一桌一椅寫字用,再沒旁的東西。

謝浮光讓崔筠屋內坐下,自己去居室搬了個兀子坐在她旁邊,問道:“姑娘未戴眼紗,可是眼睛好轉了?”那張兀子甚低,他坐下之後,比崔筠矮了一個頭,他說這話時擡頭去看崔筠,見她閉著眼,自己突然放松許多。

崔筠道:“我準備不戴眼紗了,以前我蒙著眼睛怕見人,如今才覺得可笑,我蒙著眼別人就看不到我嗎?反而是我看不到別人!”

謝浮光想了想問:“姑娘是聽到了什麽嗎?”

崔筠點點頭道:“我的眼睛果然是叔母所害,”謝浮光點點頭,這個他早就知道了,“她害我的原因竟是因為我爹爹!”

崔筠沒有細說,但謝浮光一想也是明白了,他雖然驚訝,但這種原因,也不算不能理解,但凡豪門大族之內,多的是這種事。

“我把她當母親對待,她那嫉妒心怎麽就比得上親子之情呢,我怎麽都想不通!”崔筠今日難得的情緒外露些,謝浮光任她發洩說完,知道崔筠等他安慰,才道:“姑娘還是小,你不知道,有些人看重權勢,為了所謂的功名利祿,什麽父母親人都可以拋棄,有些人看重恩情,為了心中所執,不惜害人害己,還有人看重錢財,為了幾文錢,連命都可以丟,遇上他們,不是姑娘的錯,也不是崔大人的錯。”

崔筠聽他這勸解很是新奇,問道:“那是誰的錯?”

謝浮光搖搖頭道:“自然是他們的錯,無論如何,害人是不對的。”

崔筠想了想這其中道理,點頭道:“你說的很是,所以我這樣懲罰她也是應該。”

謝浮光點點頭,道:“她這是咎由自取,姑娘做的很是。”

崔筠又道:“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叔母這般的人。”

謝浮光道:“姑娘當然不用。”

一番話安慰過去,崔筠心氣平了不少,心情也好起來了,她忽然起了玩心,對謝浮光道:“我的眼睛其實能看到一些了。”

“真的?”謝浮光手一揮,輕輕扇滅了燭臺,一室昏黑。

崔筠道:“真的,現在我要睜開眼看看你啦!”

謝浮光道:“好。”

崔筠緩緩睜開眼睛,眼前黑黢黢的看不清楚,一點看不到謝浮光在哪裏,明明她早上起床時能隱約看到李珍珍的影子了。

崔筠用手揉了揉眼睛道:“你沒有點燈嗎?”

謝浮光答是。

崔筠問:“怎麽不點燈呢,怪不得我什麽也看不到。”

謝浮光倒是沈默不語,崔筠忽然反應過來,這樣不點燈兩人獨處,實在於禮不合,站起身道:“既如此,我該走了,明日再見吧!”

謝浮光嗯了一聲,伸手將她送出門去,李珍珍忙提著風燈過來,謝浮光直看到崔筠的影子遠去了才轉身回屋去,他自己點上了燈,輕挑燈芯,那燭火一閃一閃的,謝浮光心內慘然。

姑娘啊,比起你怕人看到你眼睛的樣子,我更怕你看到我的臉,認出我身上與生俱來的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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