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折花門前2

關燈
折花門前2

乒乓乓乓,馬車在雨中穿行。

這時候街上行人倒不少,人們歡慶天降甘霖,小孩子們赤著腳在雨中奔跑,隱隱有鑼鼓聲傳來,崔筠心內焦躁不已,卻忽然感到馬車一頓,然後停下了。

“怎麽了?”阿照掀簾,見外面仍是茫茫雨色,並看不到鼓院的影子,大聲向車夫馬三問道。

馬三早就罵罵咧咧的跳下馬去,而馬車正前方,躺著黑衣一人。雨下的大,以至於尺許的距離還是霧蒙蒙的,那人似躺在一個坑裏,一動也不動,馬三本來心中有氣,走近一看,卻見躺著的看著是個孩子,也忍不住住了口,試了一下鼻息,松了口氣道:“還活著。”

“快走吧!來不及了。”阿照在車上催道。

卻聽馬三驚奇出聲,高聲道:“姑娘,是昨日那個小乞丐,還綁著繩子呢。”

崔筠想起來,昨日確實有個受辱的少年,驚問道:“他還在這裏?”她似乎也有些動容,取出自己身側一把油紙傘遞給阿照:“這個給他,讓馬三將他放到就近避雨的地方。”

馬三聽令,一把將少年拉出深坑,又將那把油紙傘撐開蓋在他身上。

大約有一炷香的功夫,馬車兜兜轉轉又繞回了原處。原來馬車行到登聞鼓院,雨卻越發大起來,秦京也沒來,崔筠吩咐去找茶樓歇腳,誰知附近的茶樓因雨都到街中歡慶,家家門窗緊閉,他們又不能走遠,阿照想起鼓院門口那顆巨大的官槐,馬車在低下避一避,也能撐住一時。

誰知她們再一回轉,見方才相救的少年靠在樹邊,手裏拿著那把油紙傘,卻不撐開,任雨淋到他身上。馬三心中不忍,一把將他拽到車轅上來。

至此,雨聲將他們團團圍住,馬車疾馳到鼓院門口,一行四人靜坐,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雨勢漸小,慢慢變作淅淅瀝瀝的,終於停下了,卻起了風。

崔筠知道,再等一刻就是午時,秦京卻一直沒來,她終於下了決心。

阿照一掀車簾,馬三又一把將那少年拽下車去,等崔筠下了車,整理衣衫,她沒戴帷帽,只是在眼上蒙了一圈白紗。

阿照想扶她往鼓院門口走,誰知她卻循著方才少年落下的方向走,她眼疾之後,耳力甚好,輕易尋到那少年。

她走到那少年身邊,蹲下去,手一仰取下發間的羊角簪子,對那少年道:“這個給你,你救你自己。”

這支羊角簪實際是一把匕首,其小巧精致,卻極鋒利,是幼時一個古人贈她防身用。但今日,她早就預感到自己的失敗,但她人不甘心,想用這把匕首來證明,是否是事在人為。

她將匕首塞在他手裏,然後右手握住了他的手,左手捏住他胸口的一道繩索,手起刀落,少年身上一松,那處繩索已經被割斷了。到底是看不見,她手上滲出了血,她卻也不在意,一轉身,往那面紅色的大鼓走去。

“咚!咚!咚!”三聲巨響。

“民女崔筠有冤情申訴,求見皇帝陛下!”

“民女崔筠有冤情申訴,求見皇帝陛下!”

“民女崔筠有冤情申訴,求見皇帝陛下!”

天空中起了一道驚雷,又要變天了。

登聞鼓院接受文武百官以及普通民眾的進狀,

去鼓院擊鼓,本來不是難事,此事難就難在:皇帝親口諭旨賜死張小五,她此時選擇擊鼓向皇帝申訴冤情,這豈不是說皇帝誤判,是皇帝的錯!

沒人會做這樣的事。

崔筠敲了鼓就等著鼓院的人出來,卻聽到烏泱泱一群人匯集過來,他們七嘴八舌說著什麽,崔筠耐著性子細聽,聽到有人說:

“雨中行刑,倒是第一次見!”

“虧的今天有雨,我看那血流了一地,要不是雨水刷一刷,也真是不好看!”

“真是大快人心,就因為殺了這巫蠱狂徒才下雨的吧?陛下聖明!”

“沒想到那師傅那麽美貌,就這樣被斬了,怪可惜的!”

“......”

崔筠覺得腳下一軟,顧不得素日愛潔,摔在地上。

秦京遙遙聽到鼓聲時就知道他來晚了,此時三聲鼓點已落,他稍一思忖,吩咐道:“掉頭,進宮。”

崔筠卻已經進了鼓院,司諫官聞中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你是何人,有何冤情要見陛下?”

崔筠答道:“小女禮部尚書崔松陵之女崔筠,要面見聖上,為我師傅張小五伸冤!”

聞中沈吟片刻,皺起了眉頭,他當然知道張小五一案,皇帝大發雷霆,誰也不敢多說一句,但這個小女孩竟敢為此擊鼓,他一時分不清她是在玩鬧還是認真的。他繞著崔筠走了兩步,冷不丁的問道:“誰讓你來的?”

崔筠搖搖頭,道:“無人。”

聞中沈默了。

若是她擊鼓之前,他必然誠懇勸說她幾句:“回去吧,人都死了,何必呢!”但現在,她擊了鼓,就算她是無知玩鬧,他也要上交訴狀,那是他的職責,再無其他選擇,便道:“你知道就在方才,你擊鼓的時候,張小五已在午門斬首了嗎?”

一滴淚落下,崔筠癱軟倒在椅上,她還是晚了一步,或是被人耍弄了?

聞中見她這樣,知道問不出話來,匆匆道:“你在這裏等著,我進宮一趟。”

他走到門口,又回頭交代一句:“我回來之前,誰問你什麽,都不要說話。”

鼓院為崔筠尋了一間小室,又特許阿照進來照顧她。

兩人在那裏直等到深夜也不聽音訊,阿照著急道:“姑娘,他們把我們囚在這裏算怎麽回事?您說,聞大人會不會把張師傅的事說給皇上聽?”

崔筠心中五味雜陳,反問道:“你覺得皇上知道此事會怎樣?”

阿照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張師傅是好人,就不該被這樣對待。”

崔筠心中發苦,對阿照的話不置可否,若真是那樣,師傅就不會草草入獄,又在匆忙間被斬首,她如今被困在此,也不知師傅此時是否曝屍街頭?

既然什麽也做不了,那就等吧。

阿照漸漸有了睡意,只有崔筠還在強撐,她估摸著天已經黑了,聽到鳥雀被驚飛,然後便是一陣腳步“踏踏踏”的響,有人進來了。

是聞中。

他雖看著疲憊,卻一臉喜色,進屋也不說話,先喝了一口茶,崔筠早就清醒過來,直直盯著他的方向,大氣也不敢出。

聞中見她這樣,笑道:“到底還是小,沈不住氣。你坐下,坐下,不要著急。”

崔筠微微皺眉,還是一動不動看著他,聞中才笑道:“姑娘你別急,好消息!”

“陛下願意見我?”崔筠急問。

聞中輕咳一聲道:“這哪是什麽好消息,你以為見了陛下就有好結果?我告訴你,這是大家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你年紀又小,暗中幫扶你,若是換了別人,早就下刑部大獄了。”

崔筠雖聽出他是真心為她高興,卻也不想聽他啰嗦下去,直接問道:“到底怎麽說?”

聞中終於不再跟她繞彎子,道:“不知誰向陛下進的言,說你年幼無知,又無父母管教,擊鼓玩耍,雖有藐視皇權之嫌,但念在你還年幼,罰你去瓢泉幽居三年,三日後出發。”

崔筠聽到這裏,一時說不上什麽滋味,她預想的嚴厲懲罰沒有發生,皇帝沒有怪她,還有人暗中幫她,師傅已死,她絲毫沒有被牽連,最終算全身而退。

只是,

她費盡心血、心意赤誠要的討回公道,被大人們的一句話便當作兒戲,她是兒戲嗎,她師傅的生命和名聲是兒戲嗎?那是她豁出生命,拼著連累她父親都要去爭取的清白,但這一句話,把她救她師傅的路都斷掉了,多麽可笑啊!

她在他們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她出鼓院大門的時候,覺得身上一絲力氣也無,像斷了線的風箏在天上蕩悠悠的飄。

她似乎漂浮到門口,恍惚中聽到有人叫她。

是秦京,他終於出現了。

崔筠覺得已經沒有意義了,示意阿照走向馬車,秦京向前一步,歉聲道:“我沒及時趕過來,是伯父的錯。”

崔筠冷聲道:“所以伯父您便救了我一命,那我謝謝伯父了。”

秦京聽出她聲音裏的嘲諷,也不生氣,道:“朝中局勢覆雜,這事輕易不能出口,我本想尋個兩全之法...”

崔筠不應聲,她猜不透他說的哪些真哪些假,他這樣一個有威望的長者,明明看起來熱心助她,事情卻還是到了這一步。

她語氣緩和下來道:“我沒有責怪伯父的意思,這個結果,或許是天命如此,只是我終究放不下師傅的屍身。”

“如果你信得過我的話,”秦相開口,他又一次說了這句話,連自己都覺得可笑,但還是繼續說下去,“三日之後,你出京,我幫你師傅,必讓她好好安葬,只是你不可再申訴告狀。”

“伯父,如果我不信呢?”

她說著踏上馬車,命馬三往午門方向去。

更深露重,馬車到了午門,阿照扶崔筠下車,往那斷頭臺上走去,阿照不敢往臺上看,直到馬三說了一聲:“幹幹凈凈的,張師傅的屍身不在這裏。”

阿照松了一口氣,崔筠又吩咐道:“去歌盡桃花。”

馬車又向歌盡桃花駛去。館門緊閉,阿照上前敲門,也不知過了多久,房門打開,夜色中露出一張蒼白的面孔來,是一個男子,一身白衣,清瘦溫潤。

崔筠忽然松了一口氣,上前行禮道:“琴臺先生。”

那個名叫琴臺的男子是張小五的侍從,多年來貼身侍候,從無怨言。張小五有時精力不濟,便是琴臺帶著徒弟們學琴,因此大家稱他一聲“先生”。

琴臺微微點頭,聞聲道:“進來吧!”轉身入內。

阿照扶著崔筠進去,她單手攙著崔筠,但此時暗夜,崔筠實際比她走的還穩,阿照有些意亂,猛然覺得手背被雨水滴濕,轉頭看崔筠,見她面上隱約有水光,想著也好,姑娘終於哭出來了。

琴臺將崔筠帶到屋內,對崔筠道:“你師傅就在這裏,拜一拜吧!”

崔筠先鄭重拜了三拜,琴臺才道:“我去給她收的屍,還好雨大,過程也快,看見的人少,也不算不得體。”

崔筠這時突然哭出聲來,跪在青瓷裝著的張小五的骨灰前,哭道:“都怪我,救不了師傅!”

琴臺等她哭過,走過去摸著她的頭發,安慰道:“別哭,她不怪你,要是她知道你這樣為她,肯定欣慰她沒看錯人。”

崔筠卻抽泣的更厲害了,琴臺又道:“我們千辛萬苦來到新京,或許還是錯了,師傅平生之願註定要落空,這也是天命如此,你不用傷心。”

崔筠從淚水中擡頭問道:“師傅當真不會怪我嗎?”

琴臺一笑,不知何時手上拿了一張琴,彎腰遞給崔筠道:“怎麽會,她讓我將‘無礙’贈你。”

這張‘無礙’古琴是張小五畢生所愛,還是前朝宮廷舊物,崔筠怎麽也想不到琴臺會將此琴贈她,木呆呆的收了琴,琴臺言語中已有困倦之意,將她扶起,又溫聲道:“筠姑娘,若有可能,把我們帶回雲京吧!”

崔筠腦子迷蒙一片,也不知是怎麽被琴臺送回去的,但當她再次清醒時,已是第二天午時,王氏派人來看她,崔筠想起昨日事,匆匆吃了幾口飯食,又趕往歌盡桃花去了。

王氏開口想勸,昨日崔筠擊鼓一事,已鬧的滿京風雨,這會還是不要亂跑了,但想著她三日後就要離開,也有些不忍勸阻。

崔筠到歌盡桃花比往日還要順暢,如今館裏空無一人,半點聲音也無,崔筠各處找不到琴臺,命阿照帶著她往師傅常住的水榭中去,推門進去,阿照驚叫一聲。

崔筠覺得心口一寒,冷斥阿照道:“作什麽,怎麽了?”

她手心冷冰冰的發抖,阿照聲音也是哆哆嗦嗦的,半晌才道:“琴臺先生就在這裏,死了。”琴臺躺在那裏,面色青白,身邊一只青瓷瓶,正是張小五的骨灰。

崔筠大感震驚,彼時她在這裏學琴,從不見張小五對琴臺軟語,她萬萬想不到琴臺會以身殉之,但她心裏萬分敬重,規矩跪下磕了三個頭,命阿照遣人將琴臺屍身收斂,也化作骨灰裝在壇子裏。

原來琴臺所說送他們回雲京,是這個意思。

崔筠想,有朝一日,我一定帶師傅們回雲京去。一定。

三日之後,晨曦薄霧之中,兩輛馬車從崔府後門駛出。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