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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 【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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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第五十一章】

◎“情竇初開”◎

前院花廳亂作一團, 所有人都驚惶無比,只有沈春蕪一個人是最鎮靜的。

對她而言,失明並不算什麽大事。此前瞎過一回, 比起初次失明所帶來的崩潰, 這一回失明,她反而平靜了許多, 這就跟走路忽然跌倒沒什麽兩樣,大不了她再爬起來就是了。

但心裏終究有些遺憾,盛軾尚未歸來,她還沒來得及看到他長什麽樣。

世人皆說襄平王生有一張盛世容顏,完美繼承了楚帝年輕時候的桃花眼與薄唇, 也繼承了梅妃大部分的美貌, 但沈春蕪沒見過楚帝,沒見過梅妃,兩人好看到什麽程度,她心裏是拿捏不準的, 身邊所有人都說襄平王特別好看,是以, 沈春蕪對襄平王的容顏一直懷有巨大的好奇心。

他是她的枕邊人,雖無夫妻之實,但有夫妻之名,她知曉自己有芳華之姿,盛軾日日都能看, 但偏偏她看不見,不知對方什麽面目, 總歸是不公平的。

上蒼仿佛聽到她的心聲, 難得大發慈悲了一回, 成全了她這一樁頭等心頭憾事。

沈春蕪左手搭著雪姨的腕子,剛想慢慢回到韶光院,就聽到府門處傳來一陣浩蕩的動靜,只聽一陣槖槖靴聲,由遠及近,沈春蕪覺察有人在身後,以為是緹雀帶著符敘來了,淡聲吩咐:“先去前廳候著罷。”

雪姨覺察來人身份,驚喜道:“夫人,是、是殿下回來了!……”

沈春蕪覺得雪姨此番言語是為了哄她開心,她也就順著對方的話說:“若是襄平王真的回來,就馬上站在我面前,趕在我又快失明時,讓我好好看上一眼。”看看他到底有多好看。

空氣有一瞬的沈寂,下一息,槖槖步履聲大步追上沈春蕪,一道高大的黑色人影堵住她去路,立在她數尺之外的位置,沈春蕪驀地一怔,一縷月桂梅香縈繞在她的鼻腔,若即若離,儼如撥弄神經的手。

“隔了這麽多時日,你還是任人欺負,像塊榆木,也不還手。”

男人朝著她走近,在近在咫尺的位置停下,語調自帶三分笑,沈春蕪卻聽出了七分咬牙切齒,他念出她的名字,然後一字一頓:“你是不是傻?”

聽聽這罵人的語氣,太熟悉了,果真是盛軾。

擱放在平時,沈春蕪定是要生氣,認為盛軾怎的一回來就罵她了,不積口德,嘴還是那麽欠。

但現在,她的心境完全不一樣,趁著勉勉強強能視物,她放眼望去,當下看到男人穿著黑紅交疊的寬袍,溫熱涼冽的氣息鋪天蓋地把她籠罩,她第一眼覺得盛軾身量真的很高,比她完全高出一個頭,她平視過去,只能看到他的肩廓。

在漠北吃風沙長大的男兒,跟奉京城喝雨露的男兒就是不太一樣啊,在氣質上都要冷冽硬韌幾分。

沈春蕪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腰帶上,腰帶是她上一回寄給他的,上端沒有懸掛香囊或是玉牌,反而系著一吊紅豆。

如此矚目,如此奇葩,竟是讓沈春蕪無語凝噎:“你就是掛著這一串紅豆,從江南一路趕回來的?”

盛軾沒想到沈春蕪此刻的關註會在自己的腰帶上,腔調散淡:“怎麽,不可以?”

“可以是可以,只是不怕旁人說你嗎?”沈春蕪問完又覺得自己多慮了,盛軾天生反骨,連他老子都不放在眼底,又怎會在意外人目光?

“本王見人問起,就說這是愛妻所贈,愛妻對本王日思夜想,輾轉反側,”盛軾唇畔漾起弧度,“本王只能依著她,早早治好江南水澇,回家來慰藉她的相思之情了。”

“……”

盛軾說起來話讓人面紅心跳,沈春蕪故作耳聾,只當自己沒聽到,當下想要轉身遁走,又被他強勢地扳回去:“羞臊什麽,你敢給我寄一箱紅豆,還怕我招搖?”

他說話素來露骨直接,從不避諱什麽,沈春蕪開始極度後悔給他寄那一箱紅豆了。

盛軾知道沈春蕪有小情緒了,識趣地把話題轉移在她眼睛上,一邊繼續“訓”她,一邊幫她擦掉眼周留下來的血,她安安靜靜地任他動作。

他常年習劍,指腹早已累積了一層粗糙厚繭,指腹刮蹭到她眼周時,她隱隱感受到顫栗,像是小蛇鉆入了骨頭裏,不安分地爬來梭去,漸漸地,常年冷寂的心窩也熱了起來。

借著盛軾的動作,沈春蕪視線緩緩朝上游弋,從鎖骨到下頷,再從下頷降落到他的薄唇,鼻子,臥蠶,還有眼眉。

一根紅色絳帶高束男人的長發,三千青絲垂落在身後,也有一部分落在昂揚的肩膊前,風吹過,他的發絲輕撩在她前頸處,掠起一片癢涼之意。

盛軾任她打量,只不過,她的目光不像是妻子打量著丈夫,像是稚子打量著新來的玩具,眼神充滿了好奇心。

他很早就聽說她覆明的事情,所以當下並未太過驚訝,幫她止住了眼周的血,挑了挑眉問:“如何,驚艷到你了?”

“……”

沈春蕪唇角抽搐:“你還是閉嘴好了!”

好奇心得到了滿足,沈春蕪想回韶光院等符敘來治病,當下卻被人強勢地打橫抱起,穿過花陰竹林,朝著庭院走去。鬼使神差地,沈春蕪第一反應不是推掙,而是緊緊摟住盛軾的脖頸,不使自己墜落下去。

男人溫實勁韌的臂膀,仿如從她身前蔓延開來的兩座山,將她包裹在山間,讓她軟化成一片水,乖靜地成了山間湖,心口一片波光粼粼,日光灑照下來,湖面掠起浮光躍金,沈春蕪的心口隱隱發燙。

盛軾將她抱在貴妃榻前,男人的視線直白地落在她身上,沈春蕪頭一回生出嬌怯之意,不敢與之對視,撇開眼,訥訥道:“還沒兩個月呢,怎的突然回來?”

“就這麽不想盼著我回來?”盛軾淡嗤一聲,拇指地揉著她眼周的穴道,作適度按摩,“很疼?”

沈春蕪本想說不疼,但許是盛軾的力道稱得上溫柔,聲線也柔和,引起了她蟄伏在身體裏不少的委屈。

是的,對男人委屈、對男人撒嬌、對男人流淚、對男人示弱,或許就是女人的天賦,也是與生俱來的天性,沈春蕪右眼受了傷,但左眼相安無事,所以她就讓左眼留下淚來,囁嚅道:“好疼……”

哪怕只有一分疼痛,但也演成十分疼。

美人垂淚,盛軾得哄。

少時,符敘提著藥箱來了,看到屋中一幕,差點栽倒退了出去,他懂得非禮勿視的道理,含蓄隱忍地咳嗽一聲。

盛軾沒有將沈春蕪從腿上放下來的打算,想要直接讓符敘進來,但沈春蕪是有羞恥心的,在他的腰處不輕不重擰了一下,盛軾吃疼,適才不情不願地將她抱到榻上。

符敘為沈春蕪相看了一番,又拭了拭脈,沈默了許久,道:“一兩塊陶瓷碎,沒有飛入眼睛,只是傷及眉骨,在下開些能舒痕化瘀的藥膏,日夜外敷兩次,過幾日就能痊愈。”

沈春蕪沒有說話,盛軾微抿下唇,口吻端凝:“為何會有失明之征象?”

“王妃體內有兩重劇毒,一則是不明之毒,一則是時疫之毒,兩毒相沖,原有的毒性遭到鎮壓,時以王妃暫且能視物,如今時疫之毒已解,原有的不明之毒卷土重來,接下來,王妃的情狀……”

符敘語氣隱晦,沒有繼續往下說,但沈春蕪很清楚,自己可能會逐漸看不見,繼續過上失明的日子。

盛軾情緒莫測,口吻散淡:“那到底是什麽毒,可有查到來歷?”

符敘不能說沒有查到,但他翻遍了太醫院古籍,都未能查到此毒來歷,他可以推斷此毒是西夏那邊的,符敘想了想,用了一個非常婉約的說法:“若是能找到當初給王妃下毒的人,好生詢問一番,對癥下藥,那事情就好辦了。”

當初是誰給沈春蕪下了毒藥,眾人都心知肚明,就是顧辭。

顧辭丟了官,也被她藥瞎了,如今正在顧府裏休養,沈春蕪隱隱感覺,盛軾今夜就要去找顧辭算惡賬,他行事素來狂狷不羈,從來不按章法。

她忙不疊掖住他的袖裾,覺得時機不合適,想要制止他,但擡眸再度看向盛軾之時,日光剛好灑照進來,日色儼如一枝細膩的工筆,描摹出他的輪廓,為他的臉敷上了一層流金。

他黑白分明的眸瞳,滲透出凜冽的弒意,如淬了寒霜的利刃,隨時準備解開殺戒。

此一剎那,一種異樣的熟悉感,襲上了沈春蕪的心頭,她張了張口,竟一時忘記自己要說什麽了。

盛軾的袖裾被沈春蕪掖住,他回眸看向她。

兩人對視之時,不知是不是出於沈春蕪的錯覺,盛軾的容相,竟是此前見過的容都督容朔,有幾分肖似,尤其是眼睛和嘴唇。

她喃喃道:“……我是不是以前見過你。”

此話一落,屋中兩個男人俱是怔住,面上露出微妙的神色。

沈春蕪這句話來得猝不及防。

符敘看了沈春蕪一眼,又端視著盛軾的容色,折扇一晃,露出了幽微的笑意,像是在看一出意外好戲。

沈春蕪是認出來了嗎?

盛軾眸底暗潮洶湧,走到沈春蕪面前,俯蹲住身軀,雙臂撐在她身軀兩側,大掌傾覆在她手背上,靜靜與她平視,嗓音微啞:“你方才說什麽?”

眼前的日光被男人的身影擋住,沈春蕪回過了神,眼前的景觀成了一團黑色的虛糊人影,大片混沌逐漸霸占眼簾,仿佛方才那驚艷一眼,是一個錯覺。

過去這麽多年了,為何她竟是把眼前人,錯看成當年救下的漠北少年?

襄平王怎麽可能會是他。

當初看到容朔時,她也覺得對方的臉與漠北少年有幾分肖似。

仿佛她所接觸的每個男人身上,都有少年的影子。

每個人都是他,卻又無人真正是他。

沈春蕪心律怦然躍動,仿佛揣著成百上千只兔子,它們毫不安分地在她心口處蹦跳,她發現這一輩子心跳從未如此快過,心臟庶幾要跳出了嗓子眼兒。

絕對不能讓盛軾覺察到端倪!

沈春蕪搖了搖螓首,恢覆成一貫沈靜溫然的容相:“你現在還不能殺顧辭。”顧辭只能她來了斷,早晚會親手送他下地獄。

“不是這句話。”盛軾凝眉,不鹹不淡地開腔,“上一句話。”

沈春蕪有意裝傻:“我都忘記我說過什麽。”

盛軾在懷疑什麽?

明面上沈定,但她後背已經滲出了虛濕的冷汗,千萬不要在不清醒的時候,對盛軾說話,他會聽到心裏去,這也是他的可怕之處!

盛軾長久地端視著她,這長達十秒的註視,讓沈春蕪倍感煎熬,掩藏在袖籠之下的手,在衾被裏拽出了數道深深褶痕。

好在最終盛軾沒有深究,只是俯身前來,嘴唇聽在她的耳側:“你這一段時日並不安分,做了很多讓本王嘆為觀止之事,晚上再來找你算賬。”

說話的時候她被他罩在懷裏,說話時,兩人倒映在墻上的影子,如交頸纏吻的戀侶。

在晦暝的光影之中,沈春蕪瞠住眸心,掂輕了吐息。

還沒品悟對方話中真意,盛軾及時抽身,看到她呆怔的模樣,覺得很好玩,就用大掌在她的腦袋重重揉了幾下,把她的鬢發都揉亂了,看到她發脾氣了,才心滿意足的離開。

沈春蕪眉骨受了傷,在傷口痊愈前,都用雪白紗帶輕輕縛住雙眼,紗帶在後腦勺松散地綰了一個花節。

她行動不便,只能待在韶光院裏,不過,臨近掌燈時分,許久未見的李理,給她帶來了不少消息。

盛軾進宮述職,他不到兩個月就治理好三州洪澇,安頓萬民,委實是功不可沒,楚帝設晚宴款待,盛軾破天荒赴宴,宴上趁著飲酒的功夫,他尋楚帝提了幾個條件。

帝王醉了,什麽條件都答應了盛軾,但等帝王醒了酒,察覺事態不對,饒是想要後悔,但念及君無戲言,亦是為時晚矣。

盛軾攏共提了四個條件,依次是:

其一,褫奪長公主封號,貶為庶人,削發為尼,發配秋暝寺,與閔元縣主作伴,常伴青燈古佛;

其二,給襄平王妃頒下一道治疫有功的聖旨;

其三,盛軾必須參與春闈考卷的終審工作;

最後一個條件,他要與沈春蕪重新舉辦一場婚儀,該有的三書六禮一件都不能少。

攏共五個條件,一個比一個要放肆,放在以前,楚帝清醒的時候根本不可能答應他!

饒是會答應,也不可能就這麽輕易答應了!

當夜落下瓢潑暴雨,一張聖旨傳到長公主府,門楣上那一塊紅底黑字的牌匾,被皇城司粗暴摘下,砰一聲震天裂響,扔在濕濘的泥地上。

府內響起徹夜哭嚎,火光照亮雨夜,氛圍混亂又讓人亢奮,周遭不少權貴的府邸,朱門洞開一條窄縫,無數雙窺探的眼睛,幽幽伸了出來。

所有人都看到一個中歲女子,光著頭,一身青灰素衣,狼狽掙脫開官兵,赤腳逃出長公主府,跌跌撞撞奔至大內宮門前,蒼朽的面容被閃電照亮,襯得她猙獰如魔,哭著大喊:

“聖上救我!太後救我!”

女人已然不再是怡和長公主,她如今是庶人謝善。

-

謝善是舊朝的皇族女子,原本姓周,先帝建國以後,為讓新舊兩朝交好,改了她母族的姓氏,賜姓謝,而她的閨名“善”則被保留了下來。

謝善一點都不良善。

她的駙馬原本是一個有婦之夫,品貌端正謙遜,官拜六品督察使,一朝在國宴上被她相中,她沒日沒夜纏著對方,逼迫對方的妻子和離。

這是一樁皇室醜聞,謝善不以為意,反而覺得光榮,天底下的東西,沒有是她想要就得不到的。

她愛駙馬,根本不需要駙馬愛她,哪怕同床異夢,謝善覺得無所謂,但她獨獨不能容忍駙馬的背叛。聽到駙馬經常私底下偷見前妻,激起了謝善的滔天怒火。

謝善縱火燒死了駙馬的前妻,順帶燒死了前妻膝下的兒子。

謝善親自縱火,七歲的閔元縣主就身後呆呆地看著。閔元縣主覺得母親這樣做是不對的,掖住她的衣角想阻止她,謝善卻笑著告訴她:“明瀟啊,我是燒死了嫉妒。”

後來,駙馬下朝趕到了火海,兩人大吵一架,甚至扭首廝打,謝善威脅他說,如果他敢沖入火海救人,她會以出軌的罪名賜死他。

駙馬露出了疲態,沒有再看謝善,對閔元縣主說:“你知道我為何給你取‘瀟’這個名字嗎?”

“我希望你能瀟灑活一世,莫要再走你母親的老路,莫要學個妒婦活了一世,活得像個笑話。”

駙馬說完,義無反顧縱身入了火海,這一把火燒得謝善紅了眼眶。

駙馬跟女兒交代遺言,卻對她無話可說,兩人早已活成怨侶,視為不共戴天的仇敵。

駙馬死後,為了補償女兒,怡和長公主嬌她寵她,將她視為掌上明珠,絕不容許任何人說她女兒的不是。宋明瀟想要什麽,怡和長公主都會賜給她,哪怕是宋明瀟想要天間的月亮,怡和長公主不惜一切會給她摘下來。

怡和長公主從來不覺得自己寵女兒有什麽錯,哪怕女兒要去殺人,她這個當母親的,也會是給她遞刀子的那位!

自己即正義,女兒即正義。

謝善帶著女兒作威作福慣了,一朝被貶為庶人,被剃光了頭,如此落差,她如何可能接受的了!

這下子,她活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了!

-

謝善拼了命敲撞宮門,但被皇城司的兵卒拖走,她指甲死死摳住磚地的罅隙,求告無門後,她逐漸變得歇斯底裏,破口怒斥:“沈春蕪!你這賤人!你不得好死!”

汙言穢語充溢在了滂沱的沛雨之中。

漸漸地,謝善瞅見雨中出現了一道玄色的青年身影,是襄平王,他長佇在傘下,近旁是刀九撐著傘。

男人如神祇佇前,雨絲模糊了他的面容,襯得他情緒幽暗莫測,那強大得讓人不如忽視的凜冷氣場,極具千斤般的壓迫感,震得謝善喉頭哽塞。

襄平王看她的眼神,如視一只微不足道的螻蟻:“拔除舌根,送去古寺,若有悖逆,亂棍打死。”

短短十六個字,字字句句狠戾至極,論瘋邪程度,無人能與襄平王匹敵。

謝善當下被拖了下去,黏稠清冷的深雨之中,很快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嚎,然後又響起棍棒交疊的悶聲。

皇城司由席豫牽頭主事,席豫行事頗有分寸,謝善未逝,但口不能言,腿骨盡裂,下半生只能在古寺裏當個啞巴道姑,念啞經,在輪椅上渡過。

懲處完了怡和長公主,盛軾本想繼續第二件大事。

卻被禦前大總管蘇邇好意攔下,蘇邇道:“聖上不知聖醫是襄平王妃,早朝上還吩咐魏老將軍,限他三日之內,請聖醫覲見。殿下想為王妃撐腰,頒旨為其正名,不欲明珠蒙塵——但這種事要循序漸進,快一步都不行,否則,容易落人話柄,尤其是皇長子那邊……”

蘇邇是個人精中的人精,說話總在關鍵處。

“治疫有功”不只是沈春蕪,還有謝岫,若是只頒給沈春蕪,那就是與謝岫作對了。

沈春蕪偽裝聖醫不透露名姓,謝岫就名正言順地搶走了對方的勞動成果,這一筆帳要先算,算完了賬才能光明正大地頒旨。

且外,楚帝當真不知曉聖醫就是沈春蕪嗎?

盛軾自然是不信的,但楚帝素來熱衷於裝傻與和稀泥,給七兒子添堵。

夜色已深,盛軾暫先不去計較聖旨的事情了,打馬回襄平王府。

-

雨夜瀟瀟,風吹簟簾,案臺上的燭火正在搖來晃去。

沈春蕪聽說了怡和長公主的遭際,不免感到唏噓。

平心而論,她對長公主遠達不到“恨之入骨”的境地,對方只是傷及她的眉骨,此一行止在她而言如隔靴搔癢,遠遠傷不了她分毫。

“王爺是在為夫人撐腰呢!”環鶯正在為她換上新裁的綾羅裙裳,正色道,“夫人什麽都沒做錯,但惡人不僅不認錯,還有理有據地傷害您,斷沒有這般沒道理的事,王爺鐵面無私,替您出了這口惡氣!”

沈春蕪聽著,感覺不太對勁,道:“你是不是給我換上了不一樣的衣服?”

每次襄平王夜裏回府,環鶯對她的小動作就特別多,又是更衣熏香,又是敷粉添妝,每一個小動作都充滿心思。

此際,沈春蕪驀覺身上的衣服變輕了,簡直是輕若無物,薄如蟬翼。外頭雨勢轉小,還落著飄渺細雨,風比尋常要涼幾分,吹拂在她周身時,她感受到一陣心悸。

悸動的是風,也是心。

夜裏傳了荼* 蘼綻開的窸窣聲,緹雀拿起朱色的花片,為沈春蕪描摹口脂,輕聲調侃道:“夫人今晌目睹襄平王真容,驚艷不驚艷?”

沈春蕪心中也有什麽暖熱的東西,悄然綻裂開了,酥了半邊腰肢。

在自己的院子裏,都是自己人,說話也不必用什麽顧忌,沈春蕪的膽氣就很足,說話也放得開:“太過好看的話也有顧忌,就如歷史的蘭陵王,每次打仗都要戴上青銅面具,預防影響士氣。”

頓了頓,沈春蕪又掩了掩:“這些是稗官野史,他素來只看正史,正兒八經得很,想必也不會知曉這些關竅。”

“本王不知曉什麽?王妃是不是熱衷背後講本王壞話?”

“你當然不知曉……”沈春蕪話說到一半,忽然就頓住了,僵直著背,滿面皆是不可置信。

她眼前蒙著紗布,看不清眼前的銅鏡,如果眼睛能看到的話,她就能通過銅鏡的倒影,看到盛軾慢條斯理地倚在寢屋門口,松散地環著臂膀,一雙桃花眸似笑非笑地望她。

“你不是在宮宴上嗎,怎的突然回來了?”沈春蕪很快故作鎮靜,但手上撫緊了膝處。

所有下人都識趣地離開了,屋中只餘下兩人。

盛軾一晌走近,一晌道:“我不突然回來,又怎麽會聽到你在背後編排我。”

他這話讓沈春蕪不由有些心虛。她的確在背後說他了,但都是合情合理的實話,並無不周之處,不過這種編排有違她尋常的做人原則。她想要做些什麽事來分散自己的心慌,因為她能感受到盛軾在慢慢走近自己,就如獵豹瞄準獵物,準備撲咬上來。

她聽到了外頭的綿綿雨聲,就隨便道:“最近雨水很多,你回來的時候淋濕了嗎,若是淋濕了,趕快去整飭了一番,仔細染了風寒。”

這話題轉移得太過生硬,引得盛軾勾起了薄唇,他挺在她身後,透過銅鏡看著她的唇,在燭火的映照之下,她的嘴唇如荼蘼的花,飽滿柔潤。

盛軾眸色深沈,喉頭一緊,道:“行啊,你陪我一起洗。”

“……”

如此出挑的話,從他口中輕易說出,非但不讓人覺得孟浪,反而生出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沈春蕪反應過來後,想要拒絕,卻被他單手扛了起來,徑直朝著外處大步走去!

從韶光院到他的院子要穿過竹林,盛軾卻沒有打傘,任憑雨絲落在她身上,她忍不住捶他的肩:“你為何不打傘!”

她難得換上的新衣,又濕了!

誰料想,他忽然道:“你以前上學堂,不是經常忘記帶傘,總喜歡淋著雨跑回家?”

沈春蕪動作一頓,這種細微之事,她只對雪姨說過,還是在沈家荒宅裏說的,盛軾又是如何知曉?

她感到狐疑,想聽他繼續說,他卻沒下文了,明顯吊著她的胃口,沈春蕪又想起雪姨說,盛軾以前在軍營裏的一些事,諸如陰雨天裏,不操練兵團的時候,他待在自己的營帳裏,卻總是能把自己搞得濕漉漉的。

沈春蕪倒是想起少年舊事。

-

十歲那年,漠北。

她因為經常忘記帶傘,總是淋雨,立在學堂下不知所措。

沈冬昀經常自己先走了,去跟狐朋狗友四處鬼混,只留下她一個人。

舅父戚巍當時在漠北裏極有威望,說會派遣一個侍衛專門護送她上學,免得她感染了風寒。

有一日,沈春蕪下學晚了,外頭又下了雨,瞄到有個披著玄色毛氅的少年,撐著一柄朱傘立在檐下,氣質遺世而獨立。

她從未見過此人,周遭的學子也用新奇的目光看著他。沈春蕪認為對方應當是舅父派遣過來,馬上提著書篋鉆到少年傘下,掖了掖他的袖子:“來啦來啦,我們快走叭!”

沈春蕪沒長開,個頭還很矮,仰著頭只能看到少年冷厲的下頷角,看不清他具體的面容,因此完美錯過了少年深眸裏一閃而過的困惑。

最終,少年送小姑娘回到了沈家,沈家在山中,沈春蕪本來想請少年進屋喝茶,少年以有要事為由,直言峻拒。

少年似乎處於十七十八的年紀,聲音比其他人都要沙啞低沈,也顯得清冷,讓人覺得不好接近。

一般而言,女孩子家遇到拒絕,就會退避三舍。

但沈春蕪臉皮特別厚,一點兒都不玻璃心,一番道謝後,滿懷希冀地問他:“以後每次下雨了,你都能來學堂接我回家嗎?”

現在的沈春蕪覺得,當年的自己心真大,居然敢無條件信任一個陌生人,不知底細,也不知對方什麽樣子,就敢讓陌生人送自己回家。

但這個少年面冷心熱,是個好人,她在漠北讀了三年書,他每個下雨天都會準時來,有時候他會幫她提書篋,甚至是替她解答一些課業上的問題。

她從沒沒問過少年的名字,想當然的認為他就是舅父派遣的侍衛了。

所以,三年後,父親要回京述職,沈春蕪要跟著父親去京城,要搬家了,她感到萬般不舍,想要再跟少年說說話,結果離開的那一天,下了毛毛細雨,她在屋檐下等他,他沒有來。

沈春蕪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感受,有不舍,有酸澀,有微慍,百感交集。

天青色等煙雨,而她在等他。

她都當他是好朋友了,好朋友怎麽能遲到呢?

她以為自己跟少年是很有默契的,但那天等呀等,差不多要到午時了,沈冬昀來催她了,問她在那裏傻等什麽,沈春蕪不想被弟弟看出心事,只好悶悶不樂地離開。

臨走前,還是不甘心,以向舅父告別的名頭,跑到舅父的軍營之中,問他派遣來的侍衛是誰。

舅父一臉霧水:“什麽侍衛?”

“您說要在下雨天接送我的侍衛呀!”

“啊,我太忙了,都忘了啊,什麽時候遣人來接過你。”

舅父的回答讓沈春蕪大為驚愕,舅父居然沒遣過人,那……那過去三年來,下雨天都會來送她回家的少年又是何人?

她錯認了人,為何少年要答應她?

沈春蕪心中當真是羞恥至極,陰差陽錯之下,初見時少年也不反駁什麽。

這種真相紮著沈春蕪空落落的心,咽下去硌嗓子沈在胃裏,讓她又生氣又想哭,但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生氣為什麽哭。

她不知道的是,當時漠北的東邊,也就是瀛洲,突發戰事,亟需馳援,漠北鐵騎連夜拔營離開。

舅父看出了沈春蕪的難過,問她對方長什麽樣,叫什麽名字,他去軍營中問一問。

沈春蕪溫溫吞吞說都不知道。

她不敢直視少年,每次躲在傘下,都直楞楞地看著前方,不敢看他。

少年的面容掩映在煙雨的霧氣裏,就如遠山淡影,看不清真切。

他是很神秘的人,說話也不談自己的。

或許,他是第一個讓沈春蕪情竇初開的人。

-

在毛毛雨裏,沈春蕪想得入神,不知曉盛軾輕聲笑了一句:“傻瓜。”

下雨天,十七歲的他撐傘靜佇在學堂下,其實當時他在等一位暗探的來信,雙方約好在學堂檐下傳信。

暗探另外一重身份是學堂裏的一位年輕夫子,算是掩人耳目。

結果,卻等來一個丱發雙髻的小姑娘,頂著一張圓鼓鼓的包子臉,讓他送自己回家。

與小姑娘相處的時候,盛軾的心始終放得很平,知道她嬌縱,當她是愛撒嬌的小朋友。同時也從年輕夫子口中得知,她是沈循嫡女,極其好學,藥理、醫理出類拔萃,學堂裏的男兒們都比不過她,只遺憾是個姑娘家。

盛軾搖搖首說:“女子也能辟出一片天地。”

彼時他還不是襄平王,是備受冷落的庶出七皇子,他覺得跟小姑娘待在一起,是一日之中最放松的時刻。

她不設防,心思都是敞開來給他看的,真誠又率性。

明明她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是他的誰,談不上重要不重要,也沒有任何可利用的價值。

但在他眼中,她又什麽都是。

他的心都寄藏在雨水裏,寄藏在傘下,寄藏在她身上,她成了他赤子心的寄放之所。

此心安處既吾鄉。

所以他掌上的傘,一偏就是三年,

後來,一偏又是一輩子。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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