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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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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年根底下了,宮裏四處都布置下來了。紅燈籠和紅綢緞裝飾了大大小小的宮殿,這是新朝代第一個新年,謝玄難得命內府多撥了些銀子慶祝。加之東胡送來的戰馬和銀錢到手,朝堂局勢也因外敵力量衰弱而穩定不少。

至於大雪致災情況亦有緩解,謝玄稍稍得了些空,除了每日固定來鳳寧宮用膳之外,就是制定新策,以待來年開春農事安穩進行。新任左相王潤陶在此事上出力頗多,漸漸憑借著能力在朝堂站穩了腳跟。

與舊臣不同,他除了支持謝玄推行新政之外,還力排眾議開行女學,女學中不講《女戒》《女訓》,而是同男子科舉入學堂一般啟蒙學習。王潤陶為了女學能順利來辦,甚至把自己的妻子妹妹都送到女學中以做表率。

這倒令虞枝誇目相看。她本以為那天他刻意行大禮是為了在後宮擁有一股力量結黨營私,卻不想宗宗件件看下來,這人倒像是個有操守卻不保守的好官。

虞枝忍不住想,若是自己當年上的也是女學,而非天天聽些規訓婦人的綱常婦道,她是否就可以避免這諸多痛苦的發生。只是時光不能倒流,人死不能覆生,無論虞枝想與不想,她的父親和哥哥都已經離開,虞家敗散,想挽回也無從下手。

或許新朝有些人讚同謝玄立她為後,就是因為她母家已無任何勢力,外戚之禍,是不可能發生了。

虞枝放下手中的針線。

這一件寢衣便是最後一件,她為孩子準備了十八件寢衣,為謝玄準備了五件。若以人七八十年的壽命來講,她這幾件寢衣實在不夠看的。但虞枝於謝玄而言,也應該只是漫長人生的一個過客,如同這些寢衣,穿舊了便沒了,終究會有更新的更好的來代替她的存在。

“娘娘,您瞧內府新送來的衣裳!”春桃一把掀開簾子,打破一室沈寂。她興沖沖道:“看這顏色和花紋,真是雍容華貴,還鑲嵌著東海珍珠,簡直是件天上神仙才能穿的寶貝!”春桃對著內府送來的衣裳大加誇讚。

只見正紅底色的綢緞上是一副雙面繡的錦繡河山圖,圖上花草鳳鳥點綴圓潤飽滿的東海珍珠,針腳細膩,金線銀線以及用綠色染料暈染出的彩絲線宛如潑墨其上,色澤鮮亮。遠遠看去像是一副畫在衣服上的千裏河山畫。

這樣的做工和用料,只有皇氏工匠才敢接下重任。

不光是春桃,後面晚一步邁進來的冷心蘭也做出了相同的評價:“不愧是十幾個蘇繡大家熬了三個月的夜才趕出來的,若不是今日一見,臣恐怕連想都想象不出這樣的衣裳。”

虞枝在起伏的刺繡上一一撫摸過,感嘆道:“確實不像凡物。”

“娘娘要不先試試?等到除夕那夜,一定能艷驚四方!”春桃忍不住想象,笑出聲。

虞枝跟著笑笑,而後搖搖頭:“太奢華了,怕會惹人非議。”想她這幾個月節儉用度做表率,捐了不少首飾體己去災區賑災。朝堂民間對她此舉也頗有讚揚,可以說她的形象逐漸從一代妖後再慢慢向賢後靠攏。這是虞枝自己也未曾想到的結果。

背後少不了有人推波助瀾,至於是謝玄一力推之,還是想要攀附她的人刻意討好,亦或許二者兼有都無所謂了。虞枝本應該感到高興,她渴望做一個好妻子好皇後的理想似乎有了實現的可能,但她卻越來越覺得無趣了。

這在以前是虞枝不能想象的。時間改變了太多人和事,虞枝也只是其中的一粒沙。

春桃聽到虞枝的拒絕,不高興嘟起嘴,“娘娘這幾個月衣服都素成什麽樣子了,還記得當初陛下特意讓內府送來一批顏色鮮艷的衣服,娘娘只穿了一個月就不大穿了,又穿回了這幾件素絲線繡的舊衣。”春桃遺憾當初沒把衣篋翻得再徹底一點,沒把虞枝的舊衣通通扔掉。不然她家娘娘就可以每天穿得跟個花神下凡似的,不光陛下喜歡看,她也喜歡!

冷心蘭也跟著幫腔,“是啊,新年除夕大節不同往日,是該穿得喜慶隆重些。俗話說人靠衣裝馬靠鞍,娘娘這位小君穿得好了,才能讓下邊的臣子們看了心生敬意。再者說,娘娘的節儉大家都看在眼裏,送去災區的白花花銀子和金釵玉鐲可是真真的,誰人敢多說一句?”

“就是!”春桃趕緊接話,掐腰道:“誰敢多嘴,就讓他也掏出這麽多銀子去賑災!而且陛下就喜歡娘娘打扮得光鮮亮麗,仙女下凡似的才好。”春桃言語間頗有一股潑辣勁,讓虞枝覺得這丫頭也成長了不少。

於是虞枝接下衣裳道:“好好好,我是說不過你們兩個了。”她舒出一口氣,語重心長道:“若是以後我不在了,你們在宮裏互相照應扶持,我也放心。”她話音輕,但是春桃和冷心蘭聽得清楚。

二人只能以為是虞枝多思,恐生產艱辛會有不測,便說了好多話安慰虞枝。虞枝只是笑笑,期間看出冷心蘭言辭間似有猶豫,便待春桃出去備點心時獨留下冷心蘭來。

冷心蘭也不做扭捏,據實相告。

“娘娘慧眼,臣的心思是瞞不過娘娘的。”冷心蘭接過虞枝遞來的茶,坐在了小榻的另一側。

虞枝心裏已經有些苗頭,只是未點破,耐心地等待冷心蘭自己道來。

冷心蘭喝過茶,沒著急言語,而是整理衣冠,步下小榻,朝著虞枝真摯地磕了一個頭,鄭重十分。

虞枝沒有阻攔,亦沒有出聲,只是眼底有些濕潤了。她看著許久未擡起頭的冷心蘭,目光從她削瘦的肩膀到骨節分明的手掌,再到緊貼地面的身體,似是要把她這深宮十幾年看得清楚。

“從你拒絕魏暉開始,我便知你不是這榮華富貴籠中的一只凡鳥。所以我不明白,你當初執拗地留在宮裏、甚至是被貶到行宮也不肯求辭離去是為何。”虞枝娓娓道來心中所有,“直到我看你為女官們奔走,如今又為了女學得罪了不少人,你的言行都在告訴我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你的鉆研與經營都只是為了天下女子能有一個正當的上升之路。”虞枝語氣是淡淡的遺憾,“這是我未曾意識到的事情,還好有你,有你們這些願意為之付出的人。”

同樣,這樣在深宮受盡磋磨的人,在實現了自己的理想後,或許想要的就是離開。解去了自己選擇背負的枷鎖,可以放過自己,去過新的生活了。

這一點,虞枝和冷心蘭又是何其相似。

“有娘娘這一知己……”冷心蘭哽咽一瞬,竟一時不知言何。素來巧舌如簧的冷心蘭紅著眼眶去看虞枝。

“可想好之後要去哪裏?”虞枝目光柔和,她細細思索,“江南是個好去處,水土養人,富庶安寧,你若是求一個平靜,不妨到江南去生活。”虞枝只從母親口中聽說過江南好風景,虞枝的外祖母是江南女子,在一片清荷雨巷中長成的小家碧玉,同年少有為的虞枝外祖父結識,從江南嫁到京城,至死都在懷念江南的好風景。

虞枝未曾見識過江南之美好,便希望冷心蘭可以去,說不定她以後也會去江南生活。只不過說江南也只是備選之一,是因為她心底裏還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去比京城更西更北的地方,去謝玄口中黃沙滿天的邊城,在頑強堅韌的孤樹與寒鴉中重活一回。

她不知道為什麽會出現這個念頭,好似是從謝玄給她講邊塞過往時出現的,又好像是在多年前謝玄翻身上馬回頭時,她站在城樓上遙遙一望時出現的。總之,邊塞那個對於虞枝來說神秘而又遙遠的地方已經在她心裏紮了根。

冷心蘭點點頭,但卻說出了一個截然相反的地點,“人人都說江南好,娘娘的心意臣自當領會。只是……”她瞧著窗外的一棵葉片落盡只餘樹幹的大樹,語氣和眼神更加堅定,“臣更想去西北,去玉門塞。”

虞枝手一抖,杯盞中茶水抖落,濡濕了虞枝的手指,“玉門塞?”她重覆。

“是。”冷心蘭點點頭,“那個久經外族侵擾,不久前就曾被蠻夷奪取的不毛之地。可那裏又是中原同西域諸國進行貿易往來的重要通道,是我中原不可失的咽喉要塞,咱們陛下做大將軍時就在玉門塞駐紮過五年,守住了西北一片山河。臣非武將,不能像前朝的元銘將軍與咱們陛下一般拿起冷刃守衛國土,但臣還有這一顆跳動著的心與情。臣可以去玉門塞教那裏的孩子讀書識字明是非,代代傳承我們中原人的文化,這樣無論未來玉門會歸向何處,玉門的百姓都會只把自己當成中原的子孫。只要有這樣的信念,玉門就永遠不會失守。”

“娘娘,江南雖好,但它不需要我。”

江南雖好,但它不需要我。

這幾個字深深砸進虞枝心裏,虞枝陡然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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