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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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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恨

虞枝這才知道,原來胡泉本姓袁名磊,父親曾是天和年間的進士,正好祖籍齊魯之地,便被元臨派去做轉運桃子的桃花使。那時他們一家以為這會是仕途之路的開始,全部用心非常,從選桃樹到摘桃子都是一夜一夜看過來的。誰知桃子運到皇宮,恰巧被元臨吃出一個帶蟲子的來。

元臨大怒,下令徹查。屆時當初那些眼紅的人一擁而上參奏,最後罪罰由貶官變成了流放,三族盡受牽連。此時胡泉剛八九歲,就被貶為奴籍入宮,家裏的姐姐妹妹也都飄零到各處,死的死瘋的瘋。

也許隔日元臨就會好心情地曬著太陽喝著他父親運來的桃子做成的涼飲,有一瞬元臨或許會覺得這刑罰太重,可轉瞬他便會忘卻了。

但落在他們一家人身上的苦難卻是密不透風,讓每個人的命運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轉,從此為奴為婢,屈膝伺候,再無尊嚴。

“奴才恨極了他!”胡泉跪在地上,感受著膝蓋上的溫暖。但就是這溫暖讓他想要流淚,它時刻提醒著他冷心蘭的存在,提醒著他若非喜怒不定的元臨,他明明是有資格正大光明擁有這樣的溫暖,而非像現在這樣偷偷掩掩,宛如過街老鼠。“雖然奴才小時候也學過君君臣臣那一套,可到了宮裏,人人都欺負奴才,大冬天的雙手浸泡在冰水裏洗衣服,整雙手都裂開了,沒一塊好皮。這叫奴才怎能不恨?從元臨還活著時,奴才就在想如何殺了他了。”胡泉語氣裏藏不住流露的真情。

虞枝楞神,“我竟不知道……”她忽然閉上眼,攥緊手帕的手掌移到心口。

元臨的惡她不是沒有看到過,只是當這惡沒降臨到她身上,當那些承受惡意之人沒來到她身邊,她便麻木地忽略了。可是這不代表沒有,胡泉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自詡良善,但不知跟在元臨身邊做過多少不經意的惡。

於是虞枝心一痛,似乎覺得自己曾經太過虛偽。

“你覺得恨乃人之常情,誰又能怪罪呢?”虞枝喃喃。這話也是她說給自己聽。

還記得香市那夜,她看著街上人來人往洋溢著喜悅,不見舊朝覆滅的悲戚,還為此傷神。她那時就該明白,不是每個人都有義務效忠於元氏王朝。如同謝玄所言,只有上位者有一顆仁愛之心,下位者才會生出敬意。

可笑她從前竟然固執地認為是百姓愚昧。

看來更可笑的是她自己。

“娘娘能理解,奴才真是……”胡泉一哽,忍住在眼眶打轉的淚水。他本不該引得孕中的虞枝傷心,只是他想講出這一切,不僅是為了自己,還為了謝玄。他想通過他之口讓虞枝明白元臨的昏庸暴虐,從而讓虞枝徹底放下元臨。

當初他在宮裏受折磨,還是被從宮宴出來避酒的謝玄撞見,是謝玄驅散了那群毆打他的人,還告訴他深宮之中要想周全自己便要狠一點。

後來胡泉也明白,謝玄的好意中大概也存了刻意在宮中培養耳目的心思,但君子論跡不論心,謝玄的舉動於當時的胡泉而言有如暗室之光。

胡泉真心感激,如同現在感激虞枝。

“誒呀!”春桃見胡泉這回真要憋不住哭出來了,覺得不大吉利,忙打岔道:“你瞧瞧你,本就說了這麽多,再流幾滴眼淚,可不是要渴死了?”春桃用俏皮的語氣同虞枝撒嬌,“不如這山楂飲就賞給這可憐蟲吧!”

虞枝看著擠眉弄眼的春桃,沈重的心思散了些,“好。”

“喏,快喝!這可是陛下特意命廚子做的,可是禦飲,我饞了一路呢!”

“你這丫頭。”虞枝心底裏緩了些,暗暗打定了以後不但要拋下謝玄,更要拋下元臨,拋下她誤入深宮的糊塗年華,重新開始。“既饞嘴還不同我說?我還能不給你分幾盞讓你喝個夠?”虞枝手指從心口移開,點了點春桃光潔的腦門。

春桃‘嘿嘿’笑幾聲,端了山楂飲給胡泉。

胡泉也調整了情緒,一口氣喝下,胸中升起的郁火被微涼的酸甜飲子壓下去。他喝飲子間隙,偷偷觀察了虞枝表情,見她不像有異才徹底放下心來。

這時,一直候在外面的冷心蘭進來請安,帳內幾人都當她是剛剛來到。

春桃招呼她坐下,還調笑心蘭臉色不好,不知是不是見虞枝有孕,自己也著急起終身大事了。不料冷心蘭表情當即變幻起來,紅一陣白一陣,還是虞枝出聲才繞過了這個話題。

幾人說了些話,春桃到底是貼身伺候虞枝的大宮女,見虞枝今日剛醒,又陪著謝玄許久,傍晚還同胡泉傷心,該是累著了,便提醒虞枝休息。

她一邊提醒一邊覺得奇怪,往日冷心蘭可是比她還心細,定會早早勸虞枝去休息。誰想今天跟丟了魂似的,說起話來就不停下了,真是怪哉。

虞枝略一停頓,看了眼漆黑的天色道:“也好。”她在春桃的攙扶下起身,“你們也都歇去吧。對了,趁著我梳洗,胡泉你派人去打聽打聽刺殺一事查得如何了?還有謝玄……他身子初愈,提醒他不要太過勞累。”虞枝猶豫片刻,還是將對謝玄的關心一同說出。

胡泉聽到後半句,臉色明顯激動了許多,讓虞枝有一種胡泉是她和謝玄之間的媒婆似的感覺,令她哭笑不得。

“心蘭,我看你臉色不好,也早些回去好好歇歇。若是魏暉再來煩擾你,就來跟我說便是。”虞枝不放心冷心蘭,以為她一開始的異常是因為魏暉,卻不知冷心蘭還因聽了胡泉的遭遇而感傷頗多。

“多謝娘娘關心。臣一生無牽無掛,如影如風,絕不會為了不值得的人折腰。”冷心蘭眼神堅定。

虞枝點點頭。

待到虞枝梳洗完,對著鏡子出神時,胡泉進來稟報。

“回娘娘,賊人已經抓到了!”胡泉情緒轉換得快,此刻已眉梢帶喜。

“這麽快?”虞枝驚訝。

“他們不過是一個東胡的公主帶著幾個死士,本就沒什麽氣候,不過是鉆了空子罷了。如今被羽鸞衛們一搜查,沒多久就被一網打盡了。”

“果然是她。”虞枝沒有猜錯,“謝玄要怎麽處置他們?拿他們同東胡談判?”

“這個奴才不知,不過陛下似乎並不打算立刻要了幾人的性命,只是先讓人把射箭的那個死士的手給剁下來了。”

“……知道了,謝玄他還好嗎?”虞枝腦中幻想出血淋淋的場景,想到謝玄的狠辣,也想到他迷藥未解時的脆弱依賴,一時心緒覆雜。

但人本就是覆雜的。

轉瞬虞枝勸解自己。她自詡善良,不也是狠狠傷過謝玄的心嘛。

“陛下特意讓奴才傳話,說是藥性未全解,怕夜裏混沌間傷著娘娘和小殿下,便在自己營帳中歇下了。”

虞枝輕笑,“我哪有這麽脆弱,又不是泥人娃娃。”話剛出口,虞枝意識到她這話聽起來像是巴不得謝玄過來一般,便住口了。“我知道了。”

簾子被慢慢放下,只有圍場上整夜不斷的風聲在吹,和外間火爐中偶爾爆出的一兩聲幹裂的炭火聲。

夜愈靜,而虞枝的心卻不靜。

她努力了許久,還是沒有成功睡著。期間,她的手一直放在小腹上,一動不動,隔著簾幔,也像是熟睡的樣子。

虞枝不能不開始暢想這孩子的模樣和未來的性格,該是活潑還是安靜,好不好管教,未來會成為一個世俗意義上的好人還是壞人?不過想著想著,她又驚覺自己是要離開的人,以後哪怕再相逢,這孩子或許都不會認識她,更遑論親口叫她娘。

虞枝一會覺得痛心,一會又覺得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後悔不得。她不該為了孩子而違背自己的心志,她也怕自己會為了孩子而違背自己的心志。於是想來想去睡不著。

這時,外間傳來一點聲響。一開始虞枝以為是守夜的人翻了個身,沒放在心上,直到那聲音愈發靠近才覺得奇怪。



那聲響近了,然後克制地停在簾幔外一些的地方,便靜了。

虞枝猜想著那人許是謝玄,但又怕是未了的刺客,更不敢輕舉妄動,只能靜觀其變。

可身後那動靜竟再也沒響起,虞枝等了好久那人的下一步動作,等到自己有了困意。她警告自己不該就這麽輕易入睡,但奇怪的是,自從這聲響悄悄站立在簾外後,她思緒被轉移,心慢慢平靜下來了,有了睡意。

“娘娘怎麽還不睡?”

終於他出聲,是謝玄。

“被你大半夜的不聲不響嚇到了。”虞枝口是心非。

空氣裏響起一聲輕笑,“那……我給娘娘賠不是?”他想再近些,但腳步像是被黏住了,近鄉情怯似的,不敢動了,只能用言語來緩解。

“好啊。”虞枝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

“是我對不起娘娘,讓娘娘受驚了。都是在下的錯。”謝玄陪著玩笑。

虞枝忽起了捉弄他的心思,便道:

“我睡不著,你陪著我待一會吧。但——不許你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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