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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刀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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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刀錯

“什麽救我?”虞枝走得艱難,身上的濕衣也變成沈重的枷鎖禁錮住她銳痛的腳步。盡管如此,她還是疑惑出聲。

除了寺廟池塘那次,謝玄還在什麽時候救過她?

不知為何,虞枝心一跳,心中湧現個荒唐的念頭,但轉瞬她想起危急的情況,還是忍下心中的急切和不安,“算了,一切等你我能活著回到營地再說吧。”

回應她的是愈發沈重的呼吸聲,偶爾夾雜著細細的囈語,虞枝要努力分辨好久才能依稀聽出一句——

“小虞,你在……哪裏。”

謝玄聲音欲泣,虞枝從沒聽過他這樣惶恐落寞的聲音。

她明明就在這裏。

虞枝鼻子一酸,“我就在這裏。”她抱住又要從她手臂中滑落的謝玄,用力眨眨眼,把眼前憑空冒出的金星都趕出去。“我就在這裏。”她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不斷重覆,不知是在說給謝玄聽,還是在說給自己聽。

但是謝玄太困了,他即使聽到也無法回應。

虞枝就這麽一句一步子走了好久,直到有馬蹄踏地的震動雜亂帶著她腳下的土地晃動,她聽到熟悉的聲音,是石留青,好像還有魏暉等人,其他的她聽不出了。

在昏倒之前,天地是一片寧靜的漆黑,好像多年前的雪夜,黑暗中布滿了絕望,但同時最耀眼美麗的繁星也即將破雲而出了。

“陛下!娘娘!”

“快!”

“太醫……”

……

虞枝醒來時一群太醫正圍在一起不知商量著什麽。她睜開眼,率先看到簾子另一側朦朦朧朧的人影,盡管沒看到臉,但虞枝還是確定那是謝玄。

“胡伽,春桃。”虞枝出聲,聲音又幹又啞,她好想喝水。

她已經用盡全力在說話,但聲音還是很小,算是細若蚊蠅,完全淹沒在太醫們嘰嘰喳喳的討論中。

也不知在說什麽,那樣認真,還帶著一種詭異的欣喜或是惶恐。

“春桃。”虞枝努力直起身,甫一動作就覺得腰一酸,身子又倒下去。這回聲音總算是驚動了房間裏的其他人,春桃先看到虞枝醒過來,忙跑過去。

“娘娘,您……”春桃撲過來,跪倒在榻前,雙手攥住榻上的被褥一角,聲音顫抖。

“怎麽了?”虞枝看到春桃奇怪的表情,又去看屋子裏的其他人,只覺得一頭霧水。“難道有什麽不好?”

“不,是大好!”一旁瞪大眼珠子的石留青手撓著頭,語氣別樣興奮。

虞枝環視一周,心有所感似的,忽然手撫上小腹。

接著,石留青忍不住道:“恭喜娘娘,您有喜了,我們謝氏江山有後了!”石留青從前對虞枝有些微言,但隨著親眼見識到謝玄對虞枝的在意與呵護,便不敢再造次。如今從太醫口中知道虞枝有孕,江山後繼有人,顧不得從前的嫌隙,真情實意地高興起來。

要不是謝玄還昏迷著,他一定第一個沖過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孩子……沒事吧。”虞枝停頓了許久,聯想到自己夜裏的折騰,一時心慌。

太醫忙給虞枝一顆定心丸,“娘娘大吉,小殿下也是有福之人,縱然娘娘夜裏稍稍見了紅,但今白天臣給您診脈時,發覺娘娘脈象平穩有力,已經恢覆過來了。”

虞枝啞言。

她昨夜又是騎馬又是逃跑,還摔傷了腿,鳧水濕了全身,可竟沒傷到這孩子。

虞枝的手久久停在自己小腹。

從前她也見過女人懷孕,看著她們肚子一天天變大,虞枝只覺得害怕,可真輪到自己,卻生出幾分很奇妙的珍重和憐惜。仿佛此刻胸膛中跳動的心臟是她與孩子的血肉聯系,一個還沒成形的生命孕育在她身體中,與她同悲同喜。

虞枝說不出這滋味,幾次開口,卻不知說什麽。

“娘娘高興壞了!”春桃不知虞枝心中的覆雜,也不知虞枝和謝玄之間的約定,單純地為虞枝開心。她知道,從前虞枝是很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的,每當看到後宮有孩子降生,她總要親自去抱一抱,嘴上說只是在盡嫡母的職責,可春桃看得真切,虞枝眼中的羨慕和憐愛是騙不過人的。“娘娘,您終於有自己的孩子了,上天還是有眼的。”春桃保持著跪著的姿勢,一張淚眼汪汪的小臉仰看著虞枝。

虞枝嘴角揚起弧度,可其間覆雜未散,有種苦笑之感。隨即,虞枝意識到這表情會令人誤會,便收起,轉而問道:“謝玄怎麽樣?”

“回娘娘。”石留青拱手,言語間明顯恭敬了很多,但虞枝明白他的恭敬是對著她肚子裏的謝玄血脈,而非她。“陛下迷藥藥效還沒過,已經喝了解藥和舒神藥,依照太醫們的推測,也快要醒了。”

“那刺殺的人……我聽得出她們的聲音,是東胡人,其中有一個應當是他們的公主庫狄舒。”虞枝思緒回籠。

石留青鎮定,胸有成竹道:“羽鸞衛已經控制住整座山林,連一只鳥兒都不會有飛出去的機會。”他語氣裏控制不住流露出狠辣。

在他和羽鸞衛眼皮子底下動手,真是赤裸裸的挑釁,更要命的是他們竟然還差點成功,令石留青一眾人後怕得很,誓要清算徹底。

虞枝點點頭,算是暫時放心,她喝了春桃遞過來的水,緩緩道:“我去看看謝玄,你們先在這守著吧。”虞枝心情覆雜,不知該如何告知謝玄她有孕之事。

這落在旁人眼裏便成了她想第一個把懷孕的好消息告訴謝玄,便都眉眼帶笑地退在門口。

虞枝沈默一瞬,沒有解釋。

她慢慢起身,撥動珠簾,翠珠相撞,聲音宛如鶯鳴。

榻上的人已經換了身衣裳,夜裏的披風則被清洗過了好好地掛在壁架上。這披風被謝玄死死握在手裏,直到把脈時也不肯輕易松開,宮人們不敢擅自拿走,只能清洗過後再放到謝玄醒來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虞枝視線也在披風上停留一瞬,而後輕輕坐在榻邊。

睡夢中的謝玄有一種清醒時沒有的乖巧,他迤邐的五官在閉眼時更顯出驚心動魄的脫俗。虞枝忍不住想,肚子裏的孩子是更像她還是謝玄?誠然,她想得太遠了,但還是默默在腦中勾勒出模樣,覺得若是有一個女兒長成謝玄的樣子,也是極好……只不過在謝玄或者是那幫大臣看來,必定還是兒子更好吧。

“謝玄……”虞枝擡起手,隔著一點距離描摹謝玄如遠山的眉形,接著又向下去描繪他的雋秀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和櫻紅的嘴唇。

忽地,她做‘怪’的手被握住。

“小虞。”謝玄聲音沙啞,“終於找到你了。”他睜開的黑眸還有迷離和恍惚。

“你醒了?喝點水。”虞枝抽出手,起身端來旁邊的溫水。

謝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虞枝,好像沒看見她的動作般。

她不知,此刻她背著光,在意識還未完全覆歸的謝玄眼中,好像是駕雲而來的仙女,被柔光繚繞,不看緊些就會消失。

謝玄喉結輕動,他伸出手,指尖停在半空顫抖,“我不是故意晚到的。”

“什麽?”虞枝意識到謝玄沈浸在他自己的情緒裏,便先放下水。她想起昏迷前謝玄喃喃幾句,他說那年冬天他去救過她,可她分明只等到了元臨。

或許還有她不清楚的事情。於是她借著謝玄還沒完全清醒的空檔,套話問道:“你說你救過我,是在哪裏?”

“青珂山下,寒冬雪後。”

虞枝攥緊手掌。青珂山下,正是她氣運不佳,被悍匪劫路的地點。

那時她去往山上寺廟還願,正逢家裏人有事,便只帶了侍衛和婆子孤身前往。誰料一群游匪逃竄至此,劫掠了她的馬車,殺了侍衛和奴仆,婆子們為了保命把她推了出去,悍匪見她年輕貌美便生了搶占她的心思,也不管那群婆子逃跑,只束縛住了虞枝往山中拖。掙紮間她被悍匪以刀警告,劃傷了手臂和背脊,正當她陷入絕望之際,元臨出現了。

他上半張臉帶著一個雕著玉面狐貍的面具,背著一把修長的古刀,步調平穩,穿著一身宗室皇族才能穿的蟒紋窄袖袍,身形與元臨頗為相似。

虞枝聽說過,元臨幼時曾跟著自己皇叔元銘習武,少時頗愛舞刀弄槍。於是她燃起一點希望。

“天子腳下,豈容你們這群宵小作亂?”他刻意壓低了聲音,目光觸及地上橫斜的屍體後薄唇抿起,不怒自威。他不再言語,只擡手抽刀,動作利落,絕不是普通人。

悍匪雖懼,但還是輕敵,覺得自己以多敵少沒什麽可怕的,便一擁而上。

虞枝趴倒在雪地裏,看著在群刀中起舞的男人,哭得可憐。她害怕極了。

後來是他贏了,在雪夜晶瑩的反光中靜立,而後背著她走回城中,又默默離去。

這是她所知道的真相。

可今天謝玄說,那夜他也在。

“小虞,你知道當我去時只看見一地的屍體和鮮血……”謝玄躺在那裏,目光怔怔,竟要流出淚來了,“我以為你死了。拼命在那群已經冰冷僵硬的屍體中翻找,每看到一個人的臉我就要松一口氣,下一刻我心又揪起來,我怕會看見你的臉……”

“我來晚了。”謝玄手撫上額頭,眉頭緊緊皺起,整個人痛苦地側身蜷縮起來。

當他知道虞枝會經過悍匪流竄的青珂山時,他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住了。他立刻縱馬,不要命地奔向青珂山,可雪路難行,他的馬摔了兩次,他被狠狠甩下來,最狠的一次他聽到自己臂骨碎裂的聲音。但他顧不得調整,只能艱難地再次上馬。

他時常想,若是那夜他沒有摔倒,沒有耽擱那些時間,是不是他就能趕上。

他不知道虞枝被救走了,而落雪又覆蓋了虞枝離去的痕跡。

他只是麻木地沿著青珂山的路行走,提著劍,在落雪之夜絕望萬分。

虞枝楞楞,她上前,忍住一腔難以描述的熱淚道:

“原來那夜,不只有元臨。”

原來,她那時最渴盼的人也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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