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誓言

關燈
誓言

“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虞枝凈了手,擦幹凈手心手背上的水珠,略側過頭去看謝玄。

從進殿開始,他的目光就沒有從她身上移開過。

這令虞枝感到棘手。

等到她生下孩子,謝玄……真的就會放她離開嗎?

虞枝撞在謝玄漆黑如曜石的眸中,心繼續下沈,只是她臉上沒太多的情緒外露。

“我想知道。”謝玄朝著虞枝伸出手,示意她過來。眼神誠懇,隱約其下的瘋狂看似被藏得很好,但他懸在半空、微微顫抖的手卻暴露了精心隱藏的東西。

謝玄更瘋了。

虞枝在心裏想。

從前他的癲狂還能讓她輕易看出來,可如今他開始學著掩飾自己的心思,企圖讓他自己看起來像是個再正常不過的人。虞枝說不定會漸漸被他的表象所欺騙,最終萬劫不覆。

虞枝站在一片燭火亮處,握緊了手中的絲絹手帕,慢慢朝著謝玄所在的暗處邁動腳步。

其他宮人都已經被遣散出去,殿內只剩下他們兩人。

唯一點在謝玄身旁的兩盞燭火被一陣吹來的風吹拂,閃爍了一下。虞枝下意識去瞧,分神的瞬間身體被一道力量帶過,再回過神來,虞枝整個人已經被謝玄拉進了懷裏,坐在他堅實的大腿上。

緊貼著的衣裳被跳動的胸膛帶起細微的震動,引起肌膚的酥麻,使人瞬間失了力氣。

虞枝被迫全身心都依靠在謝玄身上,任由他將鼻尖貼近她滿溢著茉莉香的輕衫中。

“謝玄,你最近……”虞枝斟酌著用詞,既想直言他這些日子的克制比他的放縱還要可怕,卻又在觸及謝玄眷戀而覆雜的表情時把話咽回去,最終只能輕嘆一聲。

引起謝玄的緊張。

“怎麽了?”謝玄開始思考自己最近是否哪件事做得不好。

虞枝搖搖頭,跳過這個話題,轉而回答謝玄剛剛的問題。

他問,當年元臨逼她在長信殿發下了什麽誓言。

“當年,”虞枝聲音又低又輕,像風中搖曳著的微弱燭火,在殿內回蕩。“元臨氣我與你過分親昵的舉動,疑心你我之間許有舊情。”

箍在虞枝腰間的手縮緊。

虞枝繼續,“元臨酷愛修仙問道,對鬼神一事極為相信。便逼著我對著長信殿的金身塑像發下誓言。若我對你有情——”虞枝垂下的眼終於擡起,盯向謝玄幽深輕晃的瞳孔。“便叫我不得好死——”

“別說了,不作數的!”

“永世不得超生。”

虞枝的誓言和謝玄急切的打斷同時撞在一起,互相撞得七零八碎,落進了塵埃。空氣寂靜了一瞬。

但是謝玄即刻堅定了神色,“若是他求的鬼神有用,怎會被朕斬於劍下?”謝玄呼吸不穩,可語氣卻充滿著自信和安撫的味道。他對虞枝一字一句道:“若是誓言詛咒有用,元臨何須拱手相讓出燕雲?何不叫他供奉的鬼神滅了東胡?”

其中因果,謝玄自然想得明白。

他在沙場征戰十幾年,聽過多少將士上陣殺敵前的誠心禱告,只是血紛紛的白刃下,從來沒有鬼神顯過靈。

謝玄不是深宮高院裏長出的籠中樹,他不受束縛,自由長成他想要的模樣。不信生來定貴賤,亦不信鬼神誓言之說。

只是一旦有關於虞枝,謝玄就會昏了頭。心裏拼命勸慰,卻還是有恐懼不斷地從心裏湧出。

對於虞枝,他不想,也不能冒一點險。

“好了。”謝玄壓下胸中的不安,故作輕松的微笑,伸手撫摸著虞枝順滑的青絲,“不必相信這些個。今日朕問,也不過是好奇。”謝玄做解釋,手不停地從虞枝的發間梳過,享受著冰涼的發絲穿過指間的縫隙。他加深笑意,“天色不早了,你身子最近才調理好,早些歇下吧。”謝玄抱起虞枝,動作自然而又輕松。

虞枝被他的態度弄得迷糊,一時不清楚他是真的不在意,還是故意安慰她的。

不過轉念一想,真的假的虞枝也不是那麽在意。

她安靜地看著謝玄替她蓋上被子,而他自己則垂眸坐在床邊,罕見地沒有一直盯著她看。

虞枝也疲憊,長舒一口氣後閉上了眼。

她想,她是不在意那個誓言的。一是她未必會愛上謝玄,二是若真有那一日,虞枝能為了謝玄心甘情願地留在深宮,默默忍受良知的折磨,那時她將陷於情感和道德的兩難,死也是解脫吧。

生前如何想後世。虞枝連這一輩子都沒活明白,又怎麽奢求再來一世?

她實在被亂七八糟的想法擾得心煩,身體困倦不堪。躺下後意識就開始朦朧,直到徹底沈睡的前一刻,似乎聽見有聲音在她身側響起。

或許是——

“娘娘放心,就算有那一天,該死的也應該是我。”

謝玄掖緊虞枝手臂處的被褥,以防夜間寒氣侵人。

她身子向來不好,又曾受過魏暉的逼打,精心調養了這麽多時日才把精神養了回來,至少不是之前病蔫蔫的可憐樣了。只是外傷易好,內傷難調。謝玄上回放縱一次,就連累這嬌弱的人兒吃不下東西,如今更是不敢不好好看護著。

仿佛虞枝在謝玄眼裏逐漸變成一塊易碎的琉璃,稍不留神就要磕磕碰碰有了裂紋。

他精神緊繃著,一直沒松懈下來。

他起身輕擡步子走了出去。

殿外,正打著哈欠的胡伽猛地醒神,忙跟在那道玄色身影後邊。

“陛下今夜不歇在皇後娘娘這?”胡伽有點懵,步子不停,回頭看了一眼矗立在夜色中的鳳寧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往,謝玄從沒有舍了鳳寧宮別殿而居的時候啊。依著他對皇後娘娘的愛戀,恨不得把政務搬到鳳寧宮來處理,每天都膩在鳳寧宮才好呢。怎麽今夜反常?

胡伽暗自思索是不是兩人鬧了不愉快。

“不必跟著。”謝玄擡手,止住了胡伽跟隨的腳步。

面前的路通往長信殿。

胡伽匆匆張望了眼,只能低首應‘是’,然後駐足在原地,看著謝玄孤身邁進長信殿。

這一向不信鬼不信神的陛下怎麽突然半夜跑到長信殿求神問佛呢?難道是轉了性,開始信這些個了?

胡伽轉瞬否定自己的想法。

畢竟謝玄是敢提溜著元臨腦袋進長信殿的人,更是在元氏的廟宇宮殿裏屠戮盡了元氏的後人。他若是怕這個,恐怕早就要被自己犯下的‘惡行’嚇死了。

胡伽想不明白謝玄大半夜不睡覺跑到長信殿來幹嘛,只能站在原地幹等著。

而步入殿中的謝玄其實也不太明白自己來到此地的緣由,只是心中有念,漫無目的一走便來到這裏了。

滿殿神佛依舊如昔日威嚴悲憫,在黯淡的燭火下或垂眸含笑或怒目擰眉,但都不約而同地將視線匯聚到殿中央站立的人身上。

註視著佛身的謝玄也同樣回以沈默的目光。

謝玄從小便知道,若是求神有用,他和母親就不會淪落到任人欺辱的地步。他在謝宸的粗拳之下拼盡全力喘息的時候,也從沒有過慈悲的神佛來解救他。

若是要信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還不如讓謝玄信虞枝是能救他於水火、也能陷他地獄的神女。

謝玄在心裏冷笑,顯然對鬼神之事不屑一顧。

他有心即刻拂袖而去,卻總是被心裏隱隱約約的念頭絆住腳。具體這念頭究竟是什麽,源自於哪裏?謝玄認真思考,最後只能得出它們源自於他內心的恐懼。不是恐懼只有一座金身的佛像,而且恐懼活生生的虞枝再次如飛花般擦過他的掌心,飄搖而去。

這一次,他尋不到方向。

謝玄久久註視著這些佛像,很確定自己並沒有被他們‘恐嚇’到。按照他的思路來,他應該即刻命人拆了這座裝神弄鬼的宮殿。但……

他心裏又有一個聲音,叫他不要莽撞。

若是事關其他,甚至事關他自己,謝玄都可以一揮衣袖,立刻做出正確的判斷和決定。

但事關虞枝,謝玄不能不反覆思量。

一旦行錯,便是萬劫不覆。

謝玄根本不敢想虞枝去了之後,他的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子。是繼續瘋狂下去,還是意志消沈到死……種種,都令謝玄喘不過氣。

他握緊拳頭,想像在戰場上一樣,憑借勇氣和力量揮力沖破這座大殿和誓言帶來的束縛,卻又無處著力,只能任拳頭穿過空氣,身形搖晃。

謝玄站在原地,喘著粗氣。發上的玉冠受不住沖擊,滑下來,摔碎在青石地上,晶瑩的碎片四濺,響聲如空谷驟鳴。

墨色的長發自肩後滑至胸前,同玄色袍子上的金龍交織。

良久,謝玄咬咬牙,跪了下去。

冰冷和堅硬透過薄薄的布料刺進他的血肉。

想來當年虞枝也是如此。

元臨狗賊!

謝玄不忘暗罵,若是蒼天有眼,定要讓元臨的靈魂永生永世被鎖在阿鼻地獄才是。

謝玄一邊罵,一邊調整了姿勢,學著記憶裏別人求神拜佛時的樣子,合攏起手掌。

若是有熟悉謝玄的人在旁,他定要大吃一驚,暗思忖面前這個謝玄莫非被掉了包。

謝玄也不想去跪這勞什子佛像。只是這樣做,保險一些。

不管誓言靈不靈驗,虞枝都不會有事。

於是謝玄閉上眼睛,盡量蕩平胸中的浮躁,暗暗在心中發下誓言。

若有虞枝毒誓成真的一日,他願用他的性命來換虞枝的性命。

他曾聽虔誠的人提起過,單純的對神佛許願是不靈驗的。要想達成心願,須得拿什麽珍貴的東西同神佛交換才行,這樣才是誠心。

謝玄不知真假與疲倦,只是傻傻地磕頭,一個又一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