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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仿佛是……陛下的母親紀夫人。”春桃看見虞枝怔楞,便在腦海思索一番,輕輕拽了拽虞枝的衣角道。

謝玄的母親?

虞枝還從未聽人提起過,眼下竟然直接讓她見了真人,她不得不沈默片刻,才緩聲道:“夫人先起來吧。”

按照現在虞枝和謝玄的關系,眼前的紀夫人分明該算是她的婆婆才對,哪有長輩跪晚輩的道理呢?雖然虞枝心底裏並不認同她這個皇後的身份,但要她同一個跪著的上了年紀的婦人說話還是心中不安。

“不!你先答應我,讓我見玄兒一面!他只能聽進去你的話了!”紀芙日日夜夜的哭泣,每晚都能夢見自己兒子無助可憐的眼神,身為母親,她簡直被折磨得要瘋掉。她已經失去了丈夫,不能再失去兒子了。

紀芙身形消瘦到一張紙片一樣,著一身綠裙,伏頭做低的樣子和旁邊疏斜的青草沒什麽區別。

她百般考慮之下,才想出這麽一個辦法,每天在幽禁的門扉旁等待著,寄希望虞枝在行宮的這些日子可以經過她的院落。她想,若是虞枝肯為她說話,或許她就能見謝玄一面,只要讓她見到謝玄,拿母子情分哭訴幾番,她的恒兒應該就能回到她身邊了。

紀芙沒什麽政治敏感度,只覺得親人之間,就算做錯了事,也可以在時間的消磨下原諒,最後回歸從前的關系。

紀芙低聲啜泣不起的間隙裏,也抽神打量了一眼面前輕衣簡飾的清麗女子,心下對謝玄的念念不忘了然於胸。這樣模樣脫俗又出身高貴的女人,應該是謝玄落魄掙紮時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可望而不可即。有這麽一個人藏在心底,時間久了,便成為執念了。

畢竟紀芙作為過來人,還是能從當年謝玄幾封書信的寥寥數語中探知一二的。

那時紀芙已經輾轉嫁給了孫明誠,雖說主母不喜她樣貌的妖媚出眾,常常刁難她,但是孫明誠把她捧在手心裏,她至少吃穿不愁。後來生下大女兒時,主母身體每況愈下,她的日子也漸漸變得更好了。

與謝玄的書信往來,大多便都是在那時候。

旁人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看起來冷心冷面的謝玄會在信中不厭其煩地描寫著大漠花開的時節,寫某一日撿回一只異瞳的波斯貓,寫策馬過冰河時驚起的一灘飛鷺……邊塞戰場上貧瘠乏味的生活逐漸有了色彩,他分享給紀芙的是一個年輕人鮮活跳動的心,是渴望被愛渴望被傾聽的孤獨。

紀芙明白這一切,雖時刻怕被人發現,但每次收到信還是盡量多寫一些自己的近況和京城的新鮮事給謝玄,彌補他年紀輕輕就孤身在外的遺憾。

就是在這不為人知的信中,紀芙偶爾能感知到——似乎有一個女孩存在於他的世界裏,但不存在於他的身邊。

比如有一次,她的回信中提到給自己剛滿月的大女兒起了個乳名,謝玄的回信就旁敲側擊地提及是否女兒家都有自己的乳名或者像男人那樣有字。

她還在信中知道,曾經有一個姑娘送給過他一個泥人。

又或者有一年他終於在夏天回了次京城,那天是乞巧節,謝玄約她在茶樓見面。他竟然遲到了會兒,來時身上還沾著天仙廟附近特有木槿夾雜香火的味道。紀芙知道,京城的女孩子們每年乞巧節都會在天仙廟附近的永興河放花燈、解謎語,還要選出個狀元、榜眼、探花來。紀芙掩唇輕笑,心想也不知謝玄是去看誰了。

還有春天的時候,往來於西域諸國的商人路過謝玄駐紮的軍隊,謝玄托人送來兩只玻璃生肖擺件,一個是通體雪白的小羊,另一個是一匹棗紅色的小馬。紀芙屬羊,謝玄屬蛇,那小馬該是想送給誰的?謝玄沒說,紀芙也糊裏糊塗地納著悶。

直到她與謝玄書信往來之事被主母的人發現,當時已經奄奄一息的主母存了心要將她一軍,添油加醋地把這事報到孫明誠面前,還汙蔑她是對謝將軍餘情未了!紀芙為了平息孫明誠的怒火,也為了保住自己即將到手的主母位置,狠了狠心,當著孫明誠的面,寫了一封堪稱絕情的書信寄了過去,從此要斷絕二人的母子關系。

其後半年裏,紀芙再沒有收到過有關謝玄的一點消息。也不知是謝玄寒了心有意避嫌,還是孫明誠派人給攔下了。總之再聽到謝玄的消息,已經是謝玄帶兵打了勝仗,得了皇帝青睞,一舉封了三品將軍,賜千戶。

謝玄回了京城。

同在京城,紀芙隱約也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謝玄曾經救過虞家的千金,其後似乎還曾親自上門去求過什麽。

紀芙留意打聽,虞家的小女兒是京城有名的佳人,乞巧節連年的狀元姑娘,年方十七,剛好屬馬……如此種種,紀芙想不懷疑也難了。

只是她心裏也清楚,縱使謝玄再能耐,也不過是個沒根基的三品官,想攀上世代榮華的虞家小女兒,還是太異想天開,何況虞枝早有了口頭婚約,那人還是真龍之子,不是謝玄能比得上的。

紀芙心裏為謝玄嘆氣。她那時就覺得求而不得的虞枝也許會在謝玄心裏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只不過沒想到造反成功的謝玄直接不顧世人的眼光,強占了這位前朝皇後。

今日得以一見,也算是理解了幾分謝玄愛而不得的癡迷。

作為依靠著美貌和柔順生存的菟絲花,紀芙太明白男人可以為了一個女人癲狂到將理智都吞噬掉的地步。

所以她把希望寄托在虞枝身上。

紀芙仍舊跪在地上,膝蓋緊緊貼在冰冷潮濕的泥土上,身子顫抖。

她是別無他法了。

“罷了,春桃。”虞枝輕嘆口氣,想著自己的境遇也不會更糟了,便不怕麻煩,答應了下來,“一會兒你守在門內,叫跟上來的其他人都在門外候著。”

春桃有些擔心,但既然虞枝允她在不遠處守著,她也只能硬著頭皮應下,“是。”

虞枝朝春桃點點頭,繼而向紀芙道:“夫人起來慢慢說吧。”入目,是紀芙猛然擡起的濕漉眼眸,黑黝黝的迸發出神采的光芒,使瘦弱的臉頰都跟著堅韌了三分。

如此一看,謝玄的模樣還真是大半隨了他母親。

虞枝心裏暗道。

三人步入院內。

在院外是看不出這座小庭院的別有洞天,墻根底下的濕滑青苔和頑皮爬上白墻的藤蔓遮蓋住了院落原有的舒適奢華。

虞枝略一觀察,才想起了這地方帶給她的熟悉感來自於哪裏——此乃前朝蕭太後駕臨湯泉行宮的居所,虛瓊苑。虞枝曾跟著元臨路過此處,略坐了一會兒,期間元臨還給她講起自己皇祖母蕭太後與皇叔元銘之間的明爭暗鬥,聽得虞枝心驚。

原來皇室之間,哪怕是血濃於水的至親,仍免不了利用與拋棄。

“你……”紀芙猶豫著該稱呼虞枝什麽好,思來想去幹脆稱‘你’為好,“我知道現下你還能在玄兒面前說上幾句話。求你在他面前替我說幾句情,讓我見他一面吧!”紀芙說著又忍不住落下眼淚。她怕極了現在她的兒子就在受苦忍痛,更怕其實她的兒子已經挺不過去死了,她這個當母親的卻什麽都不知道!

“你我同為女人,將來你也會成為一個母親,求你提前憐我這點愛子之心吧,別讓謝玄再折磨他弟弟了……”紀芙哭得喘不過氣,說話斷斷續續,時重時輕。

一旁的春桃焦急無比,直覺覺得虞枝和謝玄暫緩的關系可能會再起波瀾,便悄悄打發了人去給胡泉遞消息。

“謝玄的弟弟?”虞枝皺眉,她還沒聽說過謝玄有什麽弟弟。她只知道謝將軍一共就兩個兒子,有名有份的大兒子謝宸她曾見過,是個蠻橫的大個頭,無名無分的便是謝玄。

難道謝將軍還有什麽沒領回家的外室子?

“就是我的恒兒,他父親豬油蒙了心被人坑害,護駕不周,可陛下已經當場斬了他,而我和他的孩子恒兒……他什麽都不知道,他是無辜的啊!”紀芙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把自己摘得幹幹凈凈,好博取虞枝的同情心。

果然,虞枝語調高了些:“謝玄為什麽不讓你見你的孩子?”她開始思考謝玄的用意。

紀芙可憐更甚,“我知道玄兒一直嫉妒恒兒能養在我身邊,但這也不是他苛待親弟的理由啊……我願親自向他請罪,只要他能放過恒兒就好!”紀芙想起得到的消息,知道孫恒在亂中無人保護被馬踩傷了腿,還不知道有沒有太醫去醫治,也許傷口已經發爛生潰,再不能行走了!“恒兒受了重傷,求你讓我見一見陛下,讓我求他開恩,救救恒兒吧!”紀芙激動地向前一撲,骨瘦如柴的雙手死死抓住虞枝的衣袖,抓救命稻草一般,不住地搖晃。

“娘娘!”春桃心急,忙上去拉開兩人。

紀芙體弱,被春桃一扯就趔趄著後退了好幾步,但是她眼睛還黏在虞枝身上。

“娘娘,咱回吧。”春桃瞧著紀芙頗為不穩定的精神狀態,擔心她會傷了虞枝。

虞枝最後瞧了紀芙一眼,也沒說同意,也沒說拒絕,轉身走了出去,步調匆匆。

虞枝聲音隱隱落在風裏,“謝玄在哪?”

虞枝加快腳步回了璃月一山青。門口,還沒走進,就看到一人立在門外,臉色不大好看。

不請自來,說的就是他謝玄。

“胡泉。”謝玄看著虞枝走近,開口道:“娘娘方才去了哪裏?”他一手背在身後,一手垂下,手中還撚著一朵開得正好的木槿花。

這個距離,虞枝能把謝玄同胡泉的問話聽得一清二楚。

胡泉上下牙打顫,支支吾吾,不敢直言自己的失職。春桃她們不知道前朝的風雲變幻,自然不知道紀芙犯了多大的事,可是他早就從自己叔叔胡伽那裏打聽到不少消息,略一了解謝玄為什麽不肯見紀芙,不肯放了孫恒。謝玄沒狠下心來斬了她們母子就不錯了。

所以他才為自己的疏忽害怕,暗道不該留守在璃月一山青。

胡泉正斟酌著,不想虞枝已經走了過來。

她神色坦蕩,“我方才見了你的母親。”

那朵木槿驟然被握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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