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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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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

天邊剛下了一場雨,濯去塵世的浮埃積垢,雨後清新的薄霧朦朧悠遠,帶著十足的水汽。

石留青下了朝,踏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路進了紫宸殿。

聽胡伽的幹兒子說,昨天下午皇帝帶虞枝出宮逛香市。他內心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恐慌來,因為他們回宮那晚,他就在宮門旁接駕,看著天子的目光一直落在帷帽下沈默不語的女人身上。

不知是不是旁觀者清,他總覺得似乎能從虞枝的動作裏察覺到一絲僵硬——她並沒有表面看起來的那麽順從。

掃洗的太監宮女將紫宸殿的地板擦拭得能當鏡子看,石留青端詳了一下自己眉頭緊皺的臉,暗笑自己許是多心。

“臣參見陛下。”他跪下行禮。

“起來吧。”謝玄略一擡頭,示意石留青入座。

石留青也不客氣,暫且把剛才的心思收起來,同謝玄商議起國事:“陛下,臣已將京城駐軍的三分之二分派往邊關駐守,以防東胡突然發難。”如今漢人與東胡劍拔弩張,不可不防。接著他又補充道:“並將元臨手下駐留京城的親衛悉數充編,只是他們雖表面臣服陛下,但暗地裏似乎……”

“群龍無首的宵小,不足為懼。”謝玄平靜地翻閱起下一本奏疏,手中的朱筆上下飛舞,未曾停下。

石留青欲言又止。此時確實是群龍無首,可若是群龍有首了呢?元臨又不是沒留下子孫後代……他悄悄看了謝玄一眼,見他似乎並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便嘆了口氣。

他大約猜測留下那群後妃嬰孩的一部分原因應該是虞枝,但這更令他感到害怕。虞枝的父親可是當年歃血擁立元臨的保皇黨,虞家的世代忠烈他也不是沒有耳聞,這才令他格外從心底裏覺得後怕。

“那京城中的守衛會不會太弱了些?”石留青不放心,又問道。

謝玄這時才停筆,“不是朕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他突然擡眼,一雙黑眸明亮無比。

兩人並肩作戰五六年,對方一個眼神便能傳遞出心底的想法。

石留青看到謝玄眼中的無奈,心中了然。謝玄怕邊關不穩,讓外族有了可乘之機,甚至勾結內朝奪權。若是令國家落入外族手中,他和謝玄死都不能謝罪。

兵就這麽多,守了京城就保不了邊關。

謝玄自然也有他的無奈。

“是。”石留青聲音微沈,“驛站使臣已飛鴿傳書,東胡使者不日就將抵達京城。據其所講,東胡的一位名叫庫狄舒的公主也隨隊伍前來。”

石留青挑出不同尋常的點講給謝玄。

使團帶著公主前來多是帶有和親之意,意欲用和平的方式解決沖突。而這位庫狄舒公主當年本就要同元臨和親,只是後來出了蘇文苑之禍,東胡人野心大漲,一時間不屑於同元臨言和,和親一事自然就擱置了下來。後來這位庫狄公主接連死了三個未婚夫,時至今日仍沒有嫁人。

有了前塵,此次目的就顯得呼之欲出了。

“嗯。”謝玄淡淡應了聲。

謝玄手間動作不停,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朝胡伽吩咐道:“告訴皇後,今晚朕批完折子就去她宮裏用晚膳,讓她別睡太早。”

謝玄嘴角分明噙著他都未曾發現的笑意,看得石留青眉心一跳,心愈發下沈。

但願皇後娘娘也像他們陛下一般真的動了情。

*

“你是說他們新朝的皇後娘娘還是之前我見過的那個?”庫狄舒勞累了一天,晚上還要同使者卑路斯前去赴宴,臉上難免有了倦色。

白皙透紅的皮膚更凸顯出眼下烏青,庫狄舒對著漢人慣用的銅鏡仔細看了看自己的穿著打扮,再同路上見到的漢女做出比較,嗤笑道:“那女人必定有十分了不得的手段,倒讓我有些好奇了。”

她想起多年前初見虞枝的那晚,美麗的木頭美人讓她只看了一眼就失去了興趣,她那時就覺得等她進了元臨的後宮,虞枝絕不會是自己的對手。不想卻是小瞧她了,等進了新帝謝玄的後宮之後可要好好提防虞枝才是。

不過說起來這位新帝的後宮還形同虛設,至今只有一位皇後坐鎮。庫狄舒整理了自己鮮紅如血的貼身短衣,把上面的褶子一一撫平,豐滿的腰身和筆直的蜜腿包裹在利落颯爽的胡服中。

她對謝玄勢在必得,因為這實在是雙贏。

東胡不想同難對付的謝玄為敵,謝玄也不會想要在國庫空虛的情況下大動兵戈。料想謝玄不會拒絕她,而她——

庫狄舒想起多年前在草原上的遙遙一眼。

寒風刺骨,吹響染血旌旗。身材修長的男人只身躲過飛速劃過的利劍,翻身上馬的瞬間從箭袋抽出羽箭奮力一射,冷箭穿過斜陽殺死了她身邊最兇猛的勇士。

她記了他很多年。

“走吧。”庫狄舒滿意地步出了房間。

悠遠韶美的音調隨暖暖的香風吹拂過池邊細柳,柔軟的柳枝宛如歌兒舞女纖細靈活的腰肢,極盡柔美,飄拂過被風吹起漣漪的池水,攪動湖心清月淡影。

雲舒星朗,燭明影長。

庫狄舒一杯醇厚的美酒下肚,略挑眉。沒想到中原也有這樣醇厚的烈酒,不只是軟綿綿甜滋滋的果酒。

她再拿起銀制的酒壺,扭動幾分看全了壺身上的雕花紋樣,暗道俗氣。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這次卻不著急飲,先是在手中搖晃幾分,看盛入杯中的圓月,然後擡頭向四周看去,最後將目光落在最上位的一玄一黃身上,仰頭飲盡烈酒。

那女人和幾年前並沒有什麽差別,歲月待她並不像待她們胡人女子那般匆匆,她仍舊保留著昔年的模樣。

庫狄舒盯得入神,讓虞枝察覺到不適。

她終於朝庫狄舒看去,對上了庫狄舒挑釁十足的眉眼。

這是……把她當假想敵了?

虞枝心裏暗自合計。東胡的使者團帶著一位公主遠道前來,醉翁之意不在酒,想來是覺得英雄難過美人關,想要先拿謝玄下手了。

虞枝收回目光。她記得這個庫狄舒,初見時她還只有十三歲,一雙藍眼迸出野心而輕蔑的目光。

她能不能如願,虞枝不在乎,也決定不了。

想到這,虞枝忽然起了心思想偷偷看一眼謝玄會不會已經被這英姿颯爽的美人吸引了去,便借著夾菜的動作略偏了偏頭。

正巧,謝玄剛與東胡使者客套完,暫時閑下來。

兩人坐得近,目光對到一塊去。

虞枝率先想起香市的那一夜來,臉刷一下飛紅。

他抱著她究竟親了多久,虞枝甚至都記不清了。到後來是舔是蹭還是咬?虞枝昏昏的頭腦分不清,身體的異樣更令她驚慌失措。不推開只是因為計劃如此,並非其他。

虞枝安慰自己。

可那目光如有實質,存在感比庫狄舒的強上許多,叫虞枝根本無法忽視。

“醉了?”謝玄剛飲了酒,聲音有些低啞。

寬大的衣袖便於謝玄‘作亂’,他不帶遲疑地覆蓋上了虞枝冰涼的手。

想起香市那夜虞枝最後的放棄抵抗與這些日子的乖順和柔情,謝玄踏進了一團棉花似的,被包圍住,連思考的能力都淡了幾分。

“不開心?”謝玄不見虞枝回答,又接著問。語氣裏藏著奇怪的開心。

“沒有。”虞枝搖搖頭,沒推開手上很舒服的熱源。她的身體自湯泉行宮的雨夜落下了病根後就再沒有如謝玄這般像人一樣的體溫,從來都是冰冷的,在夏日裏也不像是個活生生的人。

有那麽一瞬間,也就這一瞬間,虞枝很想讓這熱再近一點,離自己跳動的心脈近一些,讓自己感受一下——活著是什麽滋味。

但不推開已經是虞枝最大的勇氣和忍讓。

謝玄明顯得寸進尺,或者說他自己以為已經掌握了和虞枝相處的底線,得意地貼近虞枝,眼神堅定而又自負:“我不會娶庫狄舒。”

說完,他仰起頭,像是一只立了功,等著主人誇獎的大型獵犬。脫掉在外威風凜凜的嗜血殺氣,甘心翻滾在主人的腳邊等待一句表揚。

“……”虞枝沈默,她很想告訴謝玄她不在乎他究竟會不會娶庫狄舒,但是謝玄想聽到的分明不是這個。她想起元澈濕漉漉的眼,她需要把元澈從翠薇宮裏接出來,最好是養在自己身邊。這件事只有謝玄能辦成,所以她不得不順著他的心意,讓他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了過去,將情愛投入到了他身上。

於是虞枝忽然抽出手,“是嗎?可是東胡的使者團就是為你而來的。”虞枝故作嬌嗔。

爆燈花似的,謝玄眼中忽然明亮了一瞬。

天邊一閃,悶悶的雷聲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烏雲遮月,長風席卷。

世界忽地黯淡下來,快得像掠影。

“他們是為我而來,可是我答應過你——”謝玄一頓。

圓月的最後一絲光芒被遮掩,白光閃過。

“答應過我什麽?”虞枝不解。

一聲巨響炸在空中。

謝玄仍笑著道:“讓你做我唯一的妻。”

沒有其他人的插/入,只有你我。

快下雨了,虞枝被雷鳴或是謝玄的話嚇住。她渾身發冷,上下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

宮女太監忽地忙起來,請這個回宮請那個避雨。

豆大的雨點不給人喘息的機會,庫狄舒不甘心地看著高大的男人一把擁住嬌小的女人,將風雨隔絕在外。她咬牙恨恨。

那男人竟然沒有看她一眼!從沒有人這樣忽視過她,就連他們漢人上一個名正言順的皇帝元臨都沒有!

庫狄舒帶著惱怒踏進雨中。

雨幕成簾,虞枝被一柄碩大的傘遮住,耳邊響起男人柔和的聲音:

“猶記當年湯泉行宮,娘娘曾為我遮了一夜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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