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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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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8

1882年。

孟買。

自蘇伊士運河而過,游駛於溫暖湛藍的阿拉伯海的玫瑰號,愈近海灣一帶,愈接近與這些來自西方的各路旅人長久以來所見有所不同的南亞次大陸,這座位於印度(註)西南沿岸深受孟巴女神眷顧的海港城市便迫不及待地向或停泊或過路的大小商船展露自己富饒又多情的魅力。

作為海灣一帶的天然良港,這座城市自是海陸貿易不斷,炫目的晴空之上海水之間象征著錢財與生氣的濃煙穿梭不止。茶葉、黃麻、棉花、黃金、香料原料等源源不斷自埠口運往歐洲乃至世界各地,而各種高昂的制成品、藥物、新興電器等則流入被賣給這塊殖民地上的有錢貴族。而西方的文明卻還未來得及得女神答允便早早肆意浸染於這塊陸地的各個角落,“文明”的果實在這片野蠻粗獷的土地生根發芽。自玫瑰號向遠處望去,新式哥特教堂尖塔聳立,彰顯英國女皇權威與力量的維多利亞車站地標在緊鑼密鼓地建設中。兼具印度與歐洲風格的各種商業建築在高大的榕樹間林立,若隱若現,隱去的部分如水墨畫裏未著墨雕飾的留白,而顯露處的在觀者所及之處搭配的協調自然。

自玫瑰號階梯而下,幹熱的空氣挾裹著碼頭被烈日終年暴曬而黝黑的埠口工人灑落的汗水侵入每位到訪者的口鼻,沿著木架過渡長階梯,隨著擁擠的人潮向前行進,熟悉的英語在印度各地方言的混雜中增添了幾分新鮮感。塔布拉與班蘇裏清爽悠揚的古典樂拂去了異國旅客心頭因天氣帶來的些許煩躁。不知覺間,庫洛洛來到了一處埠口外的集市。這是一條被傳統砂巖建築包圍連接的商業長街。集市上各種喧鬧聲不斷,車水馬龍,牛角被塗紅的黃牛、往來行人絡繹不絕。服裝家居門店內外各色幔帳掛毯款式不一沿幕墻自然垂落,售賣各種幹果、香料和小巧手工藝品等的流動攤販三三兩兩緊密連成一片,坐在印有鳥獸圖紋的地毯上的舞蛇者、演唱者、雜技者們正賣力施展自己維持生計的技藝。往來的印度婦女們穿戴著佩斯利花紋披肩的各色紗麗在長街裏如艷麗鮮明的花朵點綴著色周圍的一切。擁有深色淺色膚色的陌生人一個接一個走進覆又走出男人的視線。他隨意瀏覽著四周,便將自己的視線鎖定於遠處僅露塔尖的教堂建築。

與此同時,看似熱鬧的集市實則也是危險躁亂的暗潮湧動。頭裹紗巾腰挎短劍和手槍的巡邏錫克兵叼著煙卷和一旁同僚交談,深陷眼窩裏如豺狼索敵的視線不住地在來往行人間徘徊;目之所及,英國士兵的三角帽在人頭攢動的集市中頻繁出沒,紅色軍服卻不如女人們艷麗的紗麗給人以希冀,這片片相連的紅色在日光之下異常刺目。

孟買。

依舊是這片被當地人賦予希望的土地,本應被雪山神女庇佑的璀璨明珠,她的萬丈光芒卻未福澤每一位虔誠的教徒。集市內外,為印度河與恒河所孕育而生的這片土地的居民遭受著殖民者極為不平的剝削壓榨。不計其數的暴利流入王公貴族的口袋,霸道蠻橫地充塞入海平線以西更遙遠的大英帝國的國庫,“日不落”的基石在幾千英裏外的這裏不分晝夜地堆砌搭建;瘟疫、貧困肆虐荼毒著當地千萬底層,殘破的文明在這裏殘喘,難免引人唏噓。但無論如何,自後世回望,歷史的車輪早已碾過他們這群無歸流浪者們破舊的長衫,因此,我們還是暫時貫註精力於眼前這位被時間拋棄了的落魄失魂的“偽男爵大人”庫洛洛此行的目的足矣。

周圍集市各種吆喝叫賣的聲音似乎逐漸遠去,悠長不息的風鈴聲混著簌簌葉聲自庫洛洛心口由遠及近傳入他的耳畔。那是曾經兩人行走在楓葉莊園的那條路上的聲音。當時在庫洛洛的提議下,兩人一起在一部分楓樹的枝幹上掛上了自制的風鈴。他們用了來自東方的瓷器和碎玉石作主體和響片部分,顯得富麗新穎而又古韻十足。

“你說的沒錯,有了風鈴,風中的楓葉聲聽起來更豐富了。果然大自然會融合一切美的事物。她本身就是一幅無邊無垠無與倫比的完美畫作。”沐浴著夕陽,少年張開雙臂,轉過身子看向身後的青年。

“楓葉有了風鈴,即使平日楓林無人賞玩時,風鈴隨風而鳴,楓葉隨風而舞,兩者相伴相依,也不會那麽孤單了。”青年望著枝幹上晃動的風鈴,語氣裏頗有如釋重負的心情。

“呵呵,比起我,你這樣的感性更像是一位畫家所具備的。”

“比起子爵大人,我這種形容倒像是在班門弄斧了。”

“班門弄斧?又是你從哪裏學來的新詞挪揄我?還有,我說了好幾遍了,直呼我的名字就好,庫、洛、洛、大、人。”

“遵命,我的酷、拉、皮、卡、大、人?”

“你!”少年故作氣惱狀,但不過轉瞬,眼中便盈滿了無可奈何的笑意。

……

他又想起了在W城那座教堂裏與神父的對話。那是在他詢問酷拉皮卡在孟買所在教堂的位置後。

“謝謝。”

當時正欲轉身的男人被神父冷不丁地叫住。

“神父還有事嗎?”

“…不知該如何稱呼閣下?”

“……庫洛洛。”

“……在我記憶裏,確實沒有聽酷拉皮卡神父有提起過您的名字,不介意的話,還希望您告訴我一些他過去的事。”

“……只是神父一個普通的童年舊友罷了,若是沒能給他留下什麽印象也是正常。因為如今我恰逢來這座城市旅游,聽說他在這裏,所以今日不過是來碰碰運氣……”

“原來如此。”

“…說起來,您能否告訴我酷拉皮卡…神父來這裏後的樣子嗎?”

“……”神父將視線移向一旁的玻璃花窗,“酷拉皮卡神父從本地的XX神學院以首位的成績畢業,經過了教區的層層考核,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便成為了正式神父。我還記得兩年前他初入這裏時澄澈的眼睛裏流露出的至純至善。他總是寬於待人,真誠的幫助每一位來這裏的市民,同時嚴格地遵守著自己的職責和義務,毋庸置疑,他是我們極其虔誠的信徒。說起來,他是主動要求前往那裏的…”

“難道這裏還…”

“庫洛洛先生,您說什麽?我沒太聽清。”

“沒什麽,打擾了。”

……

回憶到此,庫洛洛帽檐下漆黑的眸子裏籠上了一絲不解的陰影。

……神父。

身側被路過的人撞了一下,男人順手抓住了正伸入自己衣側錢袋的那只手。是一只小孩的稚嫩的手,手面的皮膚有些許汙垢,指甲縫隙卻很幹凈。

“放開我!”小孩慌張地叫喊著,同時另一只手握著一把小巧的匕首向面前與自己身形力量懸殊的大人胸前刺去。顯而易見,他看似兇猛的突刺頃刻被對方化解。

庫洛洛抓握住對方的手,稍一用力,匕首便滑落在地上。他伸手一推,小孩因沒有支撐直接坐倒在身後的沙地。

他撿起“兇器”查看。匕首柄端沒有繁麗的花紋,刀面也是一般做工,不過是一把普通的匕首。他覆又打量起眼前低頭坐地的小孩。小孩十一二歲模樣,穿著適宜的過膝長衫,棉麻衣料雖陳舊,但還算整潔。不像是沒家的孩子。

“……擡起頭。”片刻沈默後,庫洛洛開口。

“……”

“不懂英語嗎…”男子低喃道。

幾秒後,小孩自暴自棄般猛地擡起來,惡狠狠地瞪著這個將自己罩於陰影下的外國人。

“看來聽的懂呢……兇惡的偽裝可掩蓋不了你眼神裏的恐懼。為什麽要這麽做?”

“……要殺要剮隨你的便!”

“英語說得挺好,你家人呢?”

“和你這個外國佬有什麽關系?”小孩這次開口又是另一種語言。

“很遺憾,我雖不善語言,卻也會一些印地語。我倒是不在意你這危險的行竊之舉。”

“少虛情假意了,沒有成功算我倒黴……只要不去警察局,要殺要剮隨你的便!”

“你對警察局這麽抵觸,以前發生過什麽事嗎?”

“……”

騷亂已經引來一些過路人的圍觀,將兩人圍成了一個小圈子。庫洛洛環視一圈,兩個英國兵正在圈子外不遠處朝這裏張望。

“不想被送警察局的話,幫我做一件事,我就原諒你。不然,我親手送你去那兩個英國兵那裏。”庫洛洛微微彎下身子,向小孩伸出手。

“……我為什麽要相信你?”

“這種處境下你必須相信,不是嗎?你似乎很排斥外國人和警局,進了警局情況大概只會更糟糕。你也不像是流浪的小鬼,這種粗糙生澀的偷竊方式也證明你對此經驗淺薄。我對你沒有興趣,幫我做一件事,便可洗清你的罪責。雖然你還小,但這種淺顯的利害我認為你也會拎得清。”

“……”地上的小孩張了張嘴,啞口無言,眼圈卻是肉眼可見的紅了起來。

“可惡…你們…你們這些外國佬都是壞人,只有神父他……”

“…什麽神父?”

小孩瞧著大人突然變了臉色,不由分說將自己從地上拽起,一側肩膀被捏緊。

“告訴我神父的名字。”大人眼裏陰沈熾烈的情緒,男孩看不懂,只覺得可怕,自己就像是被落水者緊緊抓抱著的木頭,窒息之餘,卻能感知到落水人覆雜而又真實的心境。那是對生、對某種希望本能的渴望。

他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慢吞吞地說:“酷…酷拉皮卡神父……”

身後一陣騷動,圍聚的人群自動讓出了一個缺口。是方才的兩個英國士兵。

“這裏怎麽了?”自缺口而入的兩人一臉嚴肅。其中一人瞥了眼男人的裝束,便昂頭俯視默不作聲的小孩。

“…抱歉,軍官先生們,不是什麽要緊事。我雇傭了這個小孩作孟買之旅的向導。因為聽聞這裏這些年輕的小鬼對本地風土人情的嗅覺比一些專業向導還要靈敏。阿尼爾,你還在等什麽,馬上開始你的工作吧,不要再磨蹭浪費這些忠實履行職責的先生們寶貴的時間了……”嚴厲地瞥了眼“阿尼爾”,男人接著看向士兵。他右手摘下帽子,向對方二人伸手,等依次得體回握後,三人心照不宣地露出了友好的笑容。

“…嗯,大人。”男孩支支吾吾著,視線快速掠過士兵的制服衣角,雙手匆匆合十禮,便躲在了男爵大人的身後。

在士兵應允後,男爵大人便帶著身後的向導朝著原本行進的方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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