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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無腳鳥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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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無腳鳥與心

一頓飯從七點吃到九點多,兩人基本上將高中之後各自的生活都聊了一遍,枝伊喜歡到處跑,見多識廣,活得精彩,可以與周曼分享的趣事一籮筐,且枝伊遇到的人也有意思,或者說不那麽容易對付,枝伊對他們有過不少怨言。

周曼與枝伊的交集少,基本上不認識枝伊身邊的好友,也沒有機會認識他們,因而枝伊能夠說出許多平時需要謹慎藏於心裏的話,用不著擔心這些話傳到相關人士的耳裏。

枝伊也長大了,父母再這麽希望保護她,她也已經進入到父母不能掌控的社會之中,必須直面許多必須由她自己處理的難題,她的生活再多姿多彩,也會存在陰暗面,她不得不成為一名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咽下一些與她無關卻要她負起責任的委屈,迅速理解出現在她面前的所有人彌漫出來的或明或暗的情緒,花費精力去平衡與維持各種人際關系,圓滑得像一尾在水中暢通無阻游動的魚。

枝伊不像周曼那麽沈默寡言,她擁有在人情世故中獲利的天賦和能力,也願意加入到這個戰場之中賺取名利,只是天賦和能力皆無法杜絕南征北戰帶來的巨大疲倦。

還有枝伊的幾段戀情亦給她添了不少麻煩,她在A市念大學與工作,難免在某些不應該敘舊的場合碰見前男友,還有可能與前男友身邊的她見過幾次的親朋好友進行工作上的合作。枝伊不禁抱怨道:“參加工作之後不能太任性,手裏的項目是整個部門的人共同的心血,絕對不可以辜負。我是近幾年才發現,其實認識的人太多也不全是好事。”

周曼在心裏偷笑,想枝伊在經歷那段並不圓滿的初戀時就應該發現這一點了。

枝伊幾乎每一年的新年都和父母一起回老家,與家裏的長輩吃團圓飯,與父母的朋友、她的朋友聚餐。

因她曾經帶著當時的男朋友回老家游玩,幾乎所有在老家的親戚朋友都見過他,一年後她和他的分手,成為她需要向許多人解釋清楚的步向了公眾的私事。在那之後,她和好友張言佑之間的恩怨已然解決,和最初一任前男友張言磊之間經年累月的似有若無的尷尬也已然消散,她和他們重新成為親密無間的好朋友。

戀愛與矛盾都發生在他們共同的年少時期,再次提及,卻恍如隔世。

枝伊一邊手托腮,微歪著頭看向對面的周曼,笑得眉眼彎彎,似乎十分滿足:“你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幸好我們有機會坐下來聊聊。將憋久了的話說出來,是一種非常好的解壓方式。”

周曼出於私心,應道:“和你聊天能長很多見識,很有趣。如果以後有機會再像今天這樣聊天,我會感到很榮幸。”

兩人約定好,下一次枝伊再來S市,周曼要幫枝伊在海邊拍幾組照片。枝伊說自己從前在海邊的綠化公園拍過不少照片,但都是朋友幫忙用手機拍攝的,攝影工具和攝影者都一般般,她在大太陽底下折騰了許久,卻沒有一張照片能達到她想要的效果。

周曼微微扭頭就能透過一層玻璃看見一小片不遠處的海,黑夜吞噬了海的輪廓,周曼只好憑著記憶將它重新描繪。

S市在海灣邊上,有曲折又漫長的海岸線,得天獨厚,可以發展漁業,也可以發展旅游業。周曼在海邊長大,從父母家的陽臺往外看去,視線越過不到兩百米長的街道,便可以到達一片海,晴天的海面被陽光塗上一層金光,雨天的海面泛起一道道白色的波浪,此類畫面是她一輩子的記憶。她想,S市真是一座非常美好的城市,它有足以感動人的景色,在這裏居住過的人,多半會將它銘記。

枝伊明天一早就要啟程回A市,周曼沒有去過A市,不知道A市有怎樣的風光。周曼回憶枝伊發布的照片裏出現過的街景,也回憶剛才枝伊提及到那座城市的話語,用幻想來構建其魅力。

那座城市承載了枝伊一部分重要人生,周曼覺得它肯定和枝伊的眼眸一樣,熠熠生輝。

餐廳已經安靜下來,坐在她們前方的一直吵鬧的幾個小朋友已經不見蹤影,斜前方的一對情侶亦起身離開,他們開了一瓶酒,喝了大半,只剩不到一杯的量遺留在酒瓶裏,那酒瓶被侍應收走了。

穿著白襯衫黑褲子圍著棕色圍裙的侍應拿著空空的托盤從她們桌邊走過,枝伊看了眼時間,帶著點遺憾同周曼說:“我是時候回去了,行李還沒有收拾好。”

“嗯,好。”周曼盡量不讓自己表現出太多的不舍。

因這次的見面由周曼提出,周曼說一定是她請客。

枝伊沒有拒絕,只說下一次她來S市的話,她再回請周曼。

她們的約定又多了一個。

枝伊請侍應拿打包盒幫忙打包,經過她們一晚上的努力,桌上的食物還剩下一半。周曼目測這些食物的分量,大概夠她吃三五頓。

枝伊率先起身,邊同周曼說她來叫網約車,邊往外移動。

周曼答應著,也跟著站起來,提起兩袋裝得滿滿當當的打包盒,走動時卻踉蹌了一下,險些跌倒,她趕緊用力扶著桌沿穩住自己。

她的雙腿虛軟,需要極強的控制力才能站穩並邁出腳步,跟隨枝伊的背影而去。

周曼暗暗深呼吸一下,低頭看了看皮鞋上小小的反光點。她知道虛軟的原因,這是剛剛誕生在她身上的腿,她在這些年,一直是一只沒有腿的小鳥,處處都可以接納她,但她一直咬牙揮動翅膀,沒有停下。

此時她找到了願意停駐的小小角落,終於可以真切地站立在大地之上,終於可以依靠自己雙腿的力量承載自己身體的重量,她很感動,幾近要落淚。

“怎麽了?”枝伊停下腳步,回頭找尋周曼的身影。

周曼笑著說:“沒事,走出來的時候被桌腳絆了一下。”

網約車很快到達她們跟前,枝伊先坐進去,因枝伊執意要先將周曼送回家。

枝伊沒有挪到最左邊,而是坐在了後排座位的中間,周曼幾乎是挨著枝伊坐,周曼能夠聞出枝伊換了一款香水,淡淡的花香之中隱約藏著一點木質香,有一種柔和的冷靜,與已經長大了的枝伊很相配。

她們在車裏亦交談,聊S市近些年的變化,將她們念書時的城市面貌和如今的城市面貌做對比,但兩人都習慣性看向車窗外,而不是看向對方。

周曼知道快到她的住所了,車窗外的街景她每天都能見到。

被酸澀感和酥麻感撕裂的心的碎片重歸於好,一同墜入虛無。

周曼回頭,目光只能觸及在昏暗光線中轉過頭的枝伊。枝伊的側臉如同千錘百煉的神像一樣莊重。枝伊察覺到她的目光,扭頭看向她,對她微笑,每一座神像都是慈悲的。

“我到了。”周曼悶聲說,仿佛在宣布自己的死期。

枝伊卻是一貫的樂觀:“嗯,再見,下次我來S市或是你去A市,我們就再見面吧。”

周曼僵硬地點點頭:“好,再見。”

周曼下了車之後沒有立刻回家,她站在路邊目送那輛車離去,又繼續站著,迷茫地看著路上來往的人和車,好些行人瞟了傻乎乎的周曼一眼。

周曼沒有註意到他們,繼續呆楞在路邊,只覺一切都換上了暧昧不清的面目,似乎是繽紛的,又似乎是沒有顏色的。

包裏的手機顫抖一下,周曼隨之顫抖一下,回了點神,拿出手機看了眼,是枝伊發來的信息,向她報平安,“我已經回到酒店了。晚安。”

周曼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閉了閉眼,眼睫沾上了一點淚水,緩慢地打字回覆枝伊,“晚安。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切順利。”

周曼轉身往亮著一盞孤燈的一樓電梯間走去。

情緒的變換簡直不可理喻,她竟然覺得自己很幸福,因為枝伊同她說了晚安,這是枝伊第一次同她說晚安。

分離帶來的災難或許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麽大,她愛著枝伊,而枝伊知道她的存在,拿她當朋友看待,願意與她見面,喜歡同她聊天,在信息時代的今天,她們之間的物理上的距離根本用不著在意。

周曼目之所及的世界突然變成了一本畫冊,枝伊的賬號仿佛擴大了,將周曼完全籠罩其中,周曼終於成為繽紛的一部分,盡管不起眼,她也因安於自己的位置而慶幸。

幸福的滋味或許可以通過照片向看客們傳遞,周曼在工作中得到的誇讚多了起來,幾乎每一位客人都說周曼拍攝的照片裏的自己是她們見過最好看的自己,還會積極地在她們的社交賬號、朋友圈發布那些照片為周曼宣傳,預約時間拍照的客人也隨之多了起來,周曼覺得這是枝伊帶給她的好運氣。

在忙碌的間隙,周曼回了一趟高中校園,此前她沒有過這個計劃,是臨時起意。那天下午預約好的客人有事先走,周曼走出攝影棚,看著周圍的道路,突然記起她畢業後就沒有踏足過的校園在這附近。

開學沒多久,又是下午最後兩節課的時間,校園裏幾乎看不見人,周曼慢吞吞地在不平的小路上走著,身上掛著相機,她時不時會通過鏡頭看向她依舊十分熟悉的校園。

心中一派平靜,沒有泛起半點眷戀之情,周曼從來不覺得這是個可愛的地方,此刻亦然。中學校園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書本的氣息,每一棟建築都由密密麻麻的字體堆砌,就像古時候的監獄,每一道圍欄都是白骨,每一張窄床都是血泊,形而下的痛苦侵襲了形而上的建築。

學校在資金的方面應該越來越寬裕了,校園變得越來越漂亮,原本黃沙遍地的操場變成規規矩矩的塑膠地面足球場,原本不少學生會去閑逛的小花園變成大花園,還裝了一道鐵門,鐵門上掛著小鐵板,寫著花園開放的時間。樹木花朵無論經過如何的改建,總是堅守在原地,迎來送走一批又一批學生,它們因見證了太多事情,隱藏了太多秘密,而仿若有靈。

宿舍樓倒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老了,肉粉色的外墻已然在日覆一日的日曬雨淋中褪色,乍一看很像一塊做了漂白和風幹處理的老肉。

周曼站在宿舍樓下許久,在那個她曾經和枝伊拍了一張合照的地方。

其實只是一塊小小的空地,背景只有一塊被各種通知貼得斑駁的告示板,以及一個樓梯的出口,不是拍照的好地方,不過當時還是沒有見識的高中生的她和舍友們都沒有留意到這一點,挑拍照地點時心裏想的是哪個地方最有紀念意義。

周曼在空地上慢慢踱步,找了好些角度,拍了幾張照片,但還沒有看預覽,她就知道自己不會滿意。

她至今沒有翻找出她和枝伊的合照,過去鼓起勇氣站在枝伊身邊朝鏡頭露出笑容的她,現在的她不想面對,那種勇氣不足以讓她前行,反而更加彰顯她的怯懦。

下課鈴聲從教學樓的方向傳來,周曼又站了一會兒,陸續看到有三三兩兩的學生拿著從飯堂打的飯返回宿舍,她們對周曼的存在並不驚訝,也不怎麽好奇,宿舍樓下時不時就有幾位家長等著送飯給孩子。

很快,周曼附近多了一位穿著校服的、頂著一顆乖巧蘑菇頭的女生。

女生站在距離周曼兩三米遠的地方,手裏拿著兩本線圈筆記本,似乎在等人,時不時朝樓梯口的方向張望,而等待的無聊時間裏,為了不讓自己在川流不息的學生隊伍中顯得太突兀,她拖著腳步來回走動。

有一道清亮的聲音從樓上傳來:“我找到了!”

樓下等待的女生似乎笑了,立刻朝樓梯口回了一句:“快下來!”

周曼如有所感,在等待的女生身後拿起相機,對著她的背影,找好角度,在另一個女生露面的前一刻,周曼按下快門。

天暗了下來,學生們都去上晚自習之後,周曼離開了宿舍樓,離開了校園。

周曼走出校門,過馬路,到對面停著的空公交車上。這一路公交沒辦法直接回到她現在的住處,她在中途要換乘,但她不在意,她莫名地懷念起坐這一路公交往返家與學校的歲月。

剛坐在中間的單人座位上,周曼就調出預覽圖看了眼。

待回到家,周曼第一時間修那一張照片。

主要是調整色調,增強光影效果,突顯主角的故事感,讓畫面與她的設想相吻合。

擺了幾盆枝葉寥落的盆栽的小空地上立著一個女生,她背對著鏡頭,入鏡的只有耳朵和一點側臉下頜,看不見她的目光,但她的身體在訴說期盼和喜悅,她面向著樓梯口,在等待著什麽。幾近於蒼白的樓梯頂端出現了另一位女生,她正在腳步輕快地下樓,鏡頭沒有拍到她的整張臉,只一個小小的下巴。

其實是很尋常的出現在校園中的一幕,但忽然間,周曼仿佛從中看見了自己的心。

她將照片洗出來,珍藏在她的相冊裏。她切身體會到當初攝影老師說的話,找到自己的心,就是摸到創作的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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