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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遇見與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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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遇見與模仿

高二的那一年,周曼只遇見過李謙謙一回,中午吃飯的時候李謙謙喊了她一聲。

周曼一般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背對著潮水般的人群和三三兩兩坐在飯堂吃飯的學生,最大程度減少自己被認出的幾率,避免要和認識卻不熟悉的同學打招呼。

但李謙謙只看一眼背影就認出了周曼。

周曼中午不回家,沒人有空待在家裏給她做飯,也因為走讀的緣故不再有宿舍的床位可以午休,所以她中午必須在飯堂裏吃飯,而後回到教室,趴在桌子上瞇一會兒,讓自己的眼睛和大腦休息一下。班裏另一個走讀生亦是如此,雖然不太熟悉,但有時她們會結伴一起去飯堂。

周曼聽見一道熱情的聲音:“曼曼!”

周曼還沒有回頭去看就知道了一定是李謙謙,只有李謙謙會這樣喊她,也這麽喊其他人,李謙謙的熱情無窮無盡,怎麽消耗也消耗不完,因而必須填塞進聲音裏,向每一個認識的人投射,不然李謙謙要堵得慌。

李謙謙讓身邊一同打飯的兩位同學先回去,她連人帶飯坐在周曼對面,和周曼一起吃飯。

感嘆過一大段從前相聚的歡樂和如今分離的悵惘,飯也吃了一大半,周曼放下筷子,從口袋拿出紙巾擦擦嘴。

李謙謙看了眼周曼飯盒裏的剩飯剩菜,說:“你吃太少了,好像從來沒有看到你吃完飯菜,所以你才會這麽瘦小。”頓了半秒,又說,“只有泡面是能夠吃完的。”

周曼聳聳肩:“不是我吃得太少,是飯堂的飯菜太難吃,吃不下了。”

想起從前整個宿舍一起吃泡面喝汽水的歡快場景,李謙謙又是一嘆:“我真的沒想到,換了新的班級之後感覺會這麽不一樣,日子過得比之前無聊多了,想和朋友聚一下都喊不齊人,枝伊也不在學校裏上課了。”

周曼一楞,擡頭看著李謙謙,詫異道:“枝伊不上課了?為什麽?”

“你不知道嗎?枝伊當藝術生了,上周出發去集訓,她說自己基礎差,所以培訓的老師讓她提前過去學習,好像還有兩三個和她一樣基礎不太好的同學,而別的同學是放假了再過去。”

周曼仍是覺得突如其來的消息十分震撼:“什麽?因為她會跳舞嗎?她不喜歡各個學科,只喜歡跳舞,所以當藝術生了嗎?”

李謙謙擺擺手:“不是,不是跳舞,她是美術類的藝術生。高一的暑假她就去學畫畫了,現在已經學得差不多了吧。”

周曼只覺事情越發撲朔迷離:“畫畫?高一暑假才開始學畫畫,學到高三也才學兩年而已,學兩年就可以參加藝考了?”

“好像不到兩年吧,”李謙謙苦惱地皺著眉,又搖了搖頭,說,“我記不住藝術生考試的時間,反正她既要參加藝考,又要和我們一樣參加高考,藝考應該會比高考早幾個月進行。”

周曼沈默了幾分鐘,等李謙謙將飯盒裏的飯菜全吃完了,給李謙謙遞了張紙巾,猶豫一下,問:“枝伊喜歡畫畫呀?”

“是的,她好像突然喜歡上畫畫了,在高一第二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還跟我說過很羨慕會畫畫的人,有能力將自己心中所想變為現實。她是不可能讓自己光羨慕不行動的,所以在那時就著手準備學畫畫的事了。”

枝伊走路做事都慢吞吞的,周曼都要被這樣的表現迷惑了,忽略了枝伊其實是一個雷厲風行的行動派的事實。

周曼想象執畫筆肆意作畫的枝伊,想象枝伊穿著連體的沾了不少油彩的工作服,松散地挽起長發,鬢邊掉落幾縷碎發,目光卻無比集中,專註於自己未完成的畫作上,用色彩重現自己某一刻的心意。周曼低聲說:“感覺她會很適合從事藝術類的工作。”

李謙謙認同道:“嗯,她有屬於自己的一套審美,還沒有當藝術家呢,就已經有藝術風格了。”

這是一個關乎前程的重大決定,周曼甚至不敢考慮如果是她遇到這種情況會在家裏掀起怎樣一場巨大風波,從就業前景到培訓費用的討論,能夠召開一百場家庭會議,引起兩百場激烈爭執,並最終不了了之,她依舊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只會做題的高中生。周曼咽了口唾沫,問李謙謙:“她的父母……不會反對嗎?她這麽晚才決定當藝術生。”

“不會,她的父母觀念超前,比起讓枝伊受到各種歷練然後成為社會棟梁,更希望枝伊可以擁有愛好,並且找到自己真正熱愛的事物,然後從中獲得快樂。”

周曼沒問李謙謙是不是以同樣的目光看待自己的父母。

不長不短的一年同宿舍經歷,讓她對李謙謙的父母有一點了解,他們比大多數父母要和藹寬容,卻無法像枝伊父母那樣敢於在適當的時候放開牽著孩子的手,沒有多少父母擁有承受孩子失敗的勇氣和能耐。

周曼也遇見過枝伊。因枝伊不參加學校的晚自習,下午一放學就離校回家,與周曼回家的時間不一樣,所以周曼在離校的途中只撞見過枝伊兩次,一次是周曼偷懶請假回家,收拾課本和習題的時候耽誤了一些時間,離校路上遠遠看見已經快要走出校門的枝伊,另一次,她和枝伊說了話。

枝伊先註意到周曼,並笑得眉眼彎彎地向周曼揮手打招呼。

“好久不見了。”枝伊走到周曼面前又是笑,是那種突然遇見一個自己挺喜歡的小貓小狗的那種笑。

周曼的心跳得咚咚作響,支起一個發僵的笑臉,用微顫的聲音應道:“是呀,好久不見。”

周曼不懂枝伊為什麽要將她看作是小動物,難道就是因為她長得瘦小嗎?

初次跟著李謙謙回宿舍午休並看見她的睡姿之後,枝伊總是開玩笑地稱呼她為“一小坨人”,她心裏有反駁的意思,卻只是把話含在嘴裏嘀咕:“我不是一小坨人……”但枝伊沒有聽清。

多年以後,周曼和枝伊相熟,終於可以向枝伊提問困擾她多年的問題:“念高中的時候,你見到我為什麽會露出看到小貓小狗才會露出的笑容?”

枝伊又是笑得眉眼彎彎,伸手揉揉周曼的腦袋,說:“謎底就在謎面上,因為我覺得你很像小貓小狗,很可愛,所以一見到你就很高興。”

周曼佯怒道:“你有歧視瘦小女生的嫌疑,不想聽你說我可愛了。”

枝伊揉完腦袋又揉臉,笑得越來越開心:“可你就是很可愛呀。”

然而還是高中生的周曼不太敢相信自己會得到枝伊的青睞,對於枝伊的態度,她猜想可能是枝伊之前認識的朋友裏面沒有因為脾胃不好不愛吃飯而身材瘦小的女生,枝伊覺得新奇,才會在看到她的時候笑出來。

周曼微仰著頭看枝伊。

很明顯,枝伊臉上化了妝,應該是要去赴誰的約。

周曼希望像朋友一樣和枝伊聊天,語氣輕松地詢問枝伊是不是要出去玩、去哪裏玩之類的問題,就像詢問今天晚上打算吃什麽一樣。但她太害羞了,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什麽話都不敢說,又太害怕了,怕枝伊覺得她很無趣,怕枝伊覺得她只是一個心智幼稚的中學生,怕枝伊嫌棄她。

她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枝伊面前。

倒是枝伊主動同周曼聊了起來:“你也走讀了嗎?”

周曼趕緊回答:“是,換了新的宿舍之後,我覺得不適應。”

枝伊對周曼的感受表示理解:“謙謙也跟我說過新的宿舍氛圍沒有以前的宿舍好。你家離學校遠嗎?走讀會不會很累?”

“不太遠,搭公交車的話不到二十分鐘。”

“我也是搭公交車。”枝伊說著往教學樓的方向看了看,“不過我現在還要等一個朋友,她拿一本畫集給我,你先去搭車吧,別錯過這一趟又要站在路邊等。”

周曼點點頭:“好,我先去搭車了,再見。”

“再見。”

學校外的公交車站是終點站也是出發站,走出校門,過一條雙車道的馬路就能走到站牌下。十五分鐘發一趟車,放學時間,學生們經常占領一輛空車,大家都坐在車上等待司機出發。

周曼在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坐好,等了兩三分鐘,枝伊也上車了。

周曼被坐在前面的高大學生擋住,枝伊沒有發現周曼的身影,上車後徑直走到中間僅剩的單個座位,坐在開了一掌寬的車窗旁邊。

公交車隨之開始發動,風灌進車廂裏。周曼坐直了些,稍稍往人與人之間的空隙探頭,看向枝伊在風中攏頭發的手,幻想這只手握住畫筆的模樣。

但是在枝伊能夠創作屬於自己的作品的時候,她大概沒有機會欣賞,那時的枝伊不可能還在她可以觸及的地方。

周曼越是看向枝伊,越是舍不得移開視線,她和枝伊不過是高一那一年的同學而已。

約莫是三四個站之後,枝伊就起身下車了。周曼再看,僅能看見一位老大爺光禿禿的後腦勺。

這是高中階段的周曼最後一次與枝伊接觸。

高二那年的暑假假期不到二十天,學校不允許師生們休息太久,早早地召喚大家回校。周曼乘坐最早的一班公交車去學校,乘坐最晚的一班公交車回家,每天如此。

身體和精神都很疲倦,而她不得不與這種疲倦共處,麻木地完成每天的任務。似乎高中階段的她從來沒有松懈過,備戰高考的三年裏,松懈是可恥的。

高三一整年都暗無天日,時間因太過雷同而被抹平,成為蒼白乏味的平面,沒有波瀾,沒有起伏。除了做題,周曼沒有任何記憶,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她連每一科的科任老師的長相都不怎麽能夠回憶起來,卻能回憶起幾本厚厚的真題集的封面,甚至還能隱約回憶起某幾道她費了大量時間精力才解出來的題是用了哪道公式。

當做題而不是思考成為一種肌肉記憶,周曼在大多數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高考是這一切的終點。兩天,為三年時光畫下句號,並成為這三年僅有的意義,聽起來似乎很兒戲。

考試時周曼心裏一點也不緊張,也沒有作過多的思考,憑借肌肉記憶完成了面前的試卷。待答完題,到達考試結束時間,監考老師每收走一科的試卷,她都只是默默地想著總算可以結束了,總算可以把那些比山高比海深的習題集都扔掉了。

爸爸借了朋友的汽車接送她。兩天都是晴雨天氣,下一陣小雨然後出大太陽,潮濕悶熱,她坐在開了冷氣的充滿皮革氣味的車裏,看著布滿整塊車窗的小小雨滴,又透過它們望向車外的街景,望向行走的人們和過往的車輛,每個人看上去都身負重任。

高中畢業後那個求學生涯中最長的暑假,周曼用好不容易攢下的零花錢買了幾樣廉價化妝品,嘗試著學化妝。對於自己已經成長到可以自由地化妝、打扮的年齡這件事,周曼並不十分理解,她不知道應該做到什麽程度,也不知道除了枝伊向她展示的、遠離事件本質的小事之外,她還能做些什麽。

在接觸不到本質的時候,她只能去模仿表象。

親戚中最財大氣粗的姑媽為了慶祝她考上重本線,獎勵給她一臺筆記本電腦,她用那臺電腦找了所有可以找得到的化妝視頻,拿出鉆研習題的精神,一個一個看,慢慢跟著學。

她對此道的悟性不高,對枝伊很在行的畫眼線和刷睫毛等事更是手足無措,經常將自己畫成熊貓眼。因而她只敢躲在房間裏化妝,看看成果,然後卸妝,再假裝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地走出房間。

直到她對化妝的各個步驟形成肌肉記憶,假期早就所剩無幾。

兩個多月裏,她出了一趟遠門,媽媽和她去旅行了。

因是慶祝她終於畢業並被全家都滿意的學校錄取,所以媽媽在安排行程前詢問她想到哪裏玩。

她說了枝伊小時候居住的城市。

媽媽怪道:“為什麽想去那裏?有什麽好玩的嗎?”

“不知道,但是我想去。”

那時她們正在吃晚飯,媽媽並沒有深究她的想法,只說:“等會兒散步經過旅行社的時候,進去問問吧,有合適的旅行團就直接報名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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