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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輩子已經是下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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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輩子已經是下輩子了

國家隊紀律嚴明,有不定期查房的習慣。

尤其是邱貽可當年是翻墻出去上網多次違紀的狠角色,以己度人,當上教練後更加嚴厲地防範這些活力滿滿的小崽子們搞事情。

每逢國內外賽事,有些宿舍空了,剩下總有些孩子會動渾水摸魚的歪心思,假裝也報名了比賽,蒙混過關,夜不歸宿出去玩。

不是說人與人之間沒有信任,而是邱貽可實在是闖過太多禍事,他不放心,怕弟子好的不學壞的學,天一黑便召集了各教練分頭查房。

陳玘印象中林瑯對打球和他本人以外的事情沒太大興趣,只想走個過場,隨緣且佛系。

誰知敲門久敲不應,喊了宿管阿姨用萬能房卡開門後,看床上躺著的小孩雙頰通紅,不省人事,陳玘先是膝蓋彎一軟,差點跪下去。

隨後撐著兩根木頭似的腿往林瑯身上撲。

這下更糟了。

陳玘感受到林瑯的額頭燙得能攤雞蛋灌餅,床單上染了血漬,關心則亂成了小結巴,攬著細條條的一個人,語無倫次。

“堵堵堵堵車嗎?打120?喊隊隊隊醫?還是我開車?”

宿管阿姨年紀大了,禁不住這番驚嚇。

國乒的毛頭小子們一代一代為非作歹了幾十年,到底是沒弄出過太大的安全問題,宿管阿姨承平日久,先見陳玘面如土色,不敢上前查看情況,以為是陳玘目睹了令人肝膽懼裂的慘狀。

宿管阿姨只覺得她這顆快步入暮年的心臟也快不行了,六神無主,扯著嗓子求援道:

“救命啊——來救人啊!——快來人啊!”

喊聲響徹宿舍樓。

王曼昱、陳夢等人和林瑯的宿舍離得不遠,看了這情況當機立斷先打給值班的隊醫孟聽。

男女在同一棟樓,中間通道隔了上鎖的大鐵門,不隔音。

正在給樊振東指點的王皓楞住了。

邱貽可也無心訓話。

師徒幾人對視一眼,瞬間擱置在手頭上的事,小跑著來到鐵門處。

“可可,鑰匙。”王皓示意邱貽可開門。

邱貽可從腰上拿下來一大長串鑰匙扣,訓練基地的門和鎖都是批發的,一把把的鑰匙從外觀上來看沒有差異,邱貽可沒有心思細膩到貼標簽的程度。

一向最有主意的王皓罕見地沈默了。

林高遠拽著樊振東急吼吼撞門:

“東子,你噸位重,來撞門,救人如救火,我陪你一起。”

兩枚炮彈發射,年久失修的鐵門應聲而倒。

“撞疼了沒?”王皓邊問了聲邊拉著樊振東就跑。

暴力熊貓心系隊友,火急火燎搖頭。

陳玘腦子裏搜尋了一大圈都不知道這是何種罕見病。

懊惱,又悔恨。

怪他對小徒弟的關心太少,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林瑯肯定不舒服好幾天了,是他有點疏遠她,粗心大意。

陳玘把林瑯箍在懷裏,學著小時候沒溫度計父親判斷他是否發燒的模樣,用眼皮去貼林瑯的額頭。

父親說,眼皮是人體最薄最嫩的皮膚,用眼皮測溫是最直觀的。

或許是被燙到,陳玘一個硬漢眼睛紅了一大圈。

“林瑯?你感覺怎麽樣?聽得見我說話嗎?是我不該不跟你說話,我以後不會不理你。”

陳玘想學著電視劇裏面把人搖醒,看小徒弟這細胳膊瘦腿,下不了手,生怕把她搖散架。

如猛虎噙薔薇,只敢相觸。

大家陸陸續續都圍過來了。

腦袋擠在門口爭先恐後要進來。

隊醫孟聽帶了急救設備大喝一聲:

“先別挪動患者!我來看看情況!”

人群自覺為她讓開一條通道。

孟聽打開急救箱,掛上了聽診器。

陳玘兀自抱著林瑯,沒松手,像失了大半魂魄,成了個毫無生機的泥像。

王皓站在門口準備隨時上報領導了。

孟聽給林瑯用電子溫度計迅速測溫,39℃,是燒得不輕了。

“有外傷嗎?我看看?”

陳玘抱著林瑯挪動了一下,給孟聽看林瑯睡褲上的血跡:

“這兒。”

孟聽沈默了。

在天地死寂一片的三秒鐘過後,孟聽的吼聲驚天動地:

“陳玘你有病吧!生理期發個燒嚇我幹嘛!”

女隊員們長舒一口氣,繼續回去睡覺。

林高遠戀戀不舍地扒著門框聽墻角。

邱貽可率先走遠:

“呃,皓子,那裏面那個男的我不認識,我先走了。”

樊振東幹咳一聲,拽著林高遠要走,林高遠眼巴巴地問王皓:

“王皓指導,我們救人心切撞壞的門怎麽算呢?”

王皓繃出一張嚴肅的黑裏透紅的臉,挪開了步子:

“算你們陳玘指導賠。”

陳玘在那短時間內心神大慟,宛如心臟被掏出來放在馬路中央給大卡車來回碾壓,急得腦筋不轉了,呆滯地張嘴問道:

“啊?只是發燒,那那那那怎麽叫不醒呢?”

“女孩子生理期抵抗力弱,著涼發燒,暈乎乎一時醒不過來正常,保險起見我再給她抽個血看有沒有病毒感染。”

孟聽虛驚一場,指揮著陳玘把人抱到醫務室,放病床上平躺輸液。

陳玘還沒有自己搞出了個大烏龍丟人丟盡的實感。

只盯著那蘋果似的臉,想,她何時才會醒來。

孟聽根據血檢報告配了藥水,在那皓如霜雪的腕子上綁了橡皮帶,準備紮針。

林瑯這幾天跟陳玘冷戰吃不下,增肌沒增上,又餓瘦了,血管還不明顯,孟聽無奈擡起巴掌拍。

“哎呦輕點。”

陳玘看得一哆嗦。

職業運動員沒哪個9成新沒傷沒病。

藏獒大賽前,臨時打封閉硬撐,鋼針一般的針頭紮入膝蓋的骨頭縫裏註射藥液,看起來猶如滿清十大酷刑。這痛苦,換到這些教練身上,多數漢子也是能挺過去的,換了徒弟身上,打針吃藥的小針眼陳玘都心揪。

孟聽沒好氣道:

“我是醫生你是醫生?”

陳玘噤聲。

眼睛沒離開過針頭。

掛上了藥水,孟聽把紮了針頭的手交到陳玘那,雖然氣陳玘大驚小怪攪得大家亂成一鍋粥,但這一片拳拳愛徒之情叫人看了動容。

百煉鋼甘為繞指柔。

孟聽離開前軟下聲音嘆了口氣:

“你這麽擔心你這小徒弟,以後賽場上傷了痛了的,你還不難受死?”

“那不行。”

陳玘下意識地反駁。

輸液的那只手格外冰涼,與身上的灼熱冰火兩重天。

陳玘避開針頭捂了又捂。

大手包小手,嫩嫩的蔥指被古銅色的鋼筋鐵骨守護。

陳玘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過林瑯的手,他驚奇地發現,林瑯的手很小,握拍沒有優勢,不是傳統意義上適合打乒乓球的先天條件。

大浪淘沙,幾百支省隊、幾十支省隊隊員到了國家隊這一步能留下的不到20個人,小短手林瑯居然紮根下來了。這決不是靠運氣。

“你在堅持什麽呢?”

陳玘嘆氣,沒松手,在中國打乒乓球進國家隊爭奧運會資格,比考清華北大的競爭力度還強。

就像《士兵突擊》裏史今一開始不願意收許三多,許三多越是執著,史今越是要拒絕。因為有那樣頑強的毅力,換條賽道成功會來得輕松很多。

又何必一條道走到黑。

陳玘自認為,他更是早就是一條死胡同了。

三十好幾的老男人要誰憐要誰愛,那被耽誤的五年,是被他紋繡在心臟內層裏的刺青。陳玘是國家隊教練,是殺神,是颯沓豁達的金陵大俠,所以他只能背著人掘一塊墳墓畫地為牢。

林瑯指尖顫動,唇齒間溢出了幾句胡話。

陳玘耳朵湊上去聽。

聽到她叫“奶奶”,還有就是蹙眉帶著委屈,黏黏膩膩把“陳玘”“陳小殺”叫了個遍。

“陳玘。”

“在。”

“陳小殺……”

“現在是陳老殺了。”

陳玘自嘲勾唇。沒有覺得接睡美人夢囈是白費勁。

值班醫生說有人陪護,他沒走。

病床邊上也有給陪護人躺的折疊床,陳玘也沒躺,怕擠著林瑯,臀部只挨了點床邊。他要挪,林瑯貼不上熱源,手腳涼得如置身冰天雪地,光蓋被子沒用。

陳玘的屁股要是有意識,絕對要感嘆跟了他三十多年居然還有走鋼絲這一劫。

天快亮時林瑯退燒醒了。

眼睛一睜,陳玘安詳睡著的俊顏僅在咫尺。

睫毛根根分明,輪廓俊毅,越老越俏,胡茬一夜之間探頭,歲月沈澱得更有男人味。距離近到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感受到他的一呼一吸,仿佛還處於夢裏的場景。

林瑯因而屏息不敢喘氣。

怕陳玘是水晶做的,是薄霧凝的。

一口氣就能叫他消散無蹤。

她想哭。

因為三十多歲的陳玘依然風華絕代。

她卻已經永永遠遠地錯過了陳玘的二十歲。

陳玘胳膊還壓在她腦袋下面,加高她的枕頭,成全她病中好夢。

林瑯一點一點擠出聲音,輕輕念他的名字,手指懸在他的眉骨前面,要落下,又猶疑。

“陳玘。”

陳玘條件反射般地從鼻腔中發出兩聲回應的哼唧。

於是林瑯的手指落下了。

放縱式地把腦袋埋到了陳玘的臂彎,想變成一個小嬰兒,躺進去,一被他放到搖籃裏就哭鬧蹬腿,叫他不得離身。

陳玘醒了,抽回了僵住的臂膀,撤開了距離問:

“喝水嗎?”

林瑯搖頭。

擠出來病號的憔悴,誘得陳玘再二再三地心軟。

“還有哪裏不舒服?”

還是搖頭,有陳玘陪著,不舒服是舒服。

她無法無天,幼時最調皮搗蛋,偏生了張無辜的乖小孩臉。闖了禍事,沒有人會懷疑是她幹的,所以在現在能夠掩藏禍心。

她擡頭,放到低位,仰視陳玘:

“我做噩夢了。”

燒得混混沌沌,旖旎的美夢有,噩夢也沒少做。

陳玘直起身子,探她額頭的溫度,隨口一問:

“什麽噩夢?”

怎麽說呢……

林瑯夢到自己不是職業的乒乓球手,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人,平平無奇,在那個世界,陳玘根本不認識她。她拼了命去找他,擠破了頭跨越山海去看他,陳玘看她的眼神像看神經病,一腳油門就走了。

夢到陳玘娶了一個老婆,又娶了一個,生了個兒子,又添了女兒,幸福美滿。林瑯找他,嚎啕大哭,說她是他最疼愛的小徒弟啊,陳玘說這位球迷你好簽名可以再這樣的話報警了哦。

林瑯想到賈寶玉和林黛玉,想到木石前盟,沒有辦法,日哭夜哭,要為他流好多好多眼淚,流淚20年也好。

以此來湊他們下輩子的緣分,叫輪回因果,判處陳玘下一世償還陪伴。

莊周夢蝶,杜鵑泣血。

可能這輩子已經就是下輩子了。

林瑯笑著撒了個小謊:

“夢到師父你身敗名裂。”

捅了大烏龍的羞恥感延遲抵達心頭,陳玘咬牙切齒地捏林瑯的臉:

“糾正一下,這不是夢。”

教練群裏,王皓發起了只針對陳玘的群收款。

換鐵門,一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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