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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你不是能把山鬼畫出來叫出來嗎？”陸羽笑問伊洩心，後者翻翻眼睛：“我當時就是打個比方，我可沒試過。”
“神山全開，山鬼會在其中嗎？”
“會，怎麽不會？”伊獻心的聲音在他們背後響起來。伊洩心轉過身，皺眉道：“你怎麽悄無聲息就來了？”
“你怪我偷聽？”伊獻心眼尾有一抹十分濃艷的紅色，好像春天開出的第一朵桃花。她笑道：“哥哥，可不是我想要聽，你們剛才說的挺激動的，聲音那麽大。”
伊洩心想了想他們剛才在說什麽，很是尷尬：“看來你是將什麽都聽去了。”
伊獻心笑笑，不接這個話題，而是說：“哥哥，神山開了，說不定山鬼回去了，我們去看看。”
“神山離我們那麽遠，又那麽大，一時半會不可能找見山鬼的。”
伊獻心點點下巴：“你真是個不稱職的神徒，怎麽忘了我們神女的本事？”她仰天打個呼哨，靜靜等待著什麽。
“你這是在，召喚羽蒙？”陸羽驚訝，他知道神女有這個本事，但是從未見過。
“曾經的神女召喚羽蒙，幫助末代神師去往天母山，現在我也要效仿，我們在羽蒙的背上，俯覽大地，在神山中穿梭，找起山鬼來自然方便多了。”
“我總覺得，山鬼既然灰飛，想要找見很難了。”陸康也走了過來，他凝重的眼神和鮮艷的頭發很不匹配。
“別這麽悲觀。”伊獻心望著空中逐漸變大的幾個黑點，面帶微笑：“我們可不是普通人，山鬼可以不見別人，但是一定要見我們。”
直到大家坐在了羽蒙的背上，伊洩心才點評伊獻心方才的話：“你的信心真奇怪，都是從何而來？我們不過是信徒，山鬼憑什麽見我們？”
大風吹起伊獻心的長發，讓發絲在她潔白的面容上蛇一樣地舞動。伊獻心道：“山鬼和我們是同類，我們是信徒，山鬼也是，不然他為什麽花那麽大的功夫雕刻石雕，紀念造化神？”
伊洩心不語，伊獻心真是將他們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伊獻心一點沒有檢討的意思，在羽蒙背上東張西望，似乎要將千裏山河盡收眼底。大風讓人的頭腦發昏，巨大的聲音在大家的耳朵裏鼓噪，像是一百個鼓手在敲打著牛皮鼓。
陸羽更熟悉一些後土的地理，他仔細觀察著下面的景象，道：“這裏明顯不同，本來是平原，但現在出現了裂痕和山脈，這裏就是神山了。”
神山就在他們腳下。
羽蒙在空中盤旋，大家安靜地凝望著下方的山川。
神山明明白白在眼前了。這裏或許只是造化神的一個妙想，但卻集中了後土所有的靈氣，神師在這裏塑造而成，那些如同天上仙的人就在此整理古籍，飲酒，用靈明和山川應答。
風曾經無數次吹拂這裏，每一次都和這裏的人說話。雨水曾經無數次流過這裏的山石，讓神山濕潤，讓山間升起雲煙。
伊洩心心中搖曳，他似乎看見一個紅袍人在山間懶洋洋地躺著，一本書放在肚皮上，但人已經睡去。他還看到一個雪白衣衫的人端正地坐在山崖邊，手邊飛舞著一團雲氣，朦朧將他的人包裹，只是在擡眸間，一雙五色幻化的眼睛露出來，雖然是盲目，但是卻精光四射。
還有紫衣的，醇厚的酒香飄散出來；黃衣的，仍然帶著兜帽，似乎是畏懼自己曾經經歷的往事，但是那眼睛中已經沒有死氣；黑衣的，冷峻的面孔像是凍僵的水。
這是末代的神師，伊洩心了解他們每個人的故事，但是現在，故事已經成為了歷史，而相信歷史的人越來越少，於是歷史成為了神話傳說，這些故事註定隨著歲月而消失不見。
等後來人走在這片大地上，忙碌著自己眼前的事情，只會對這些曾經發生的事情表示漠視，說一句往事隨風，隨他們去吧。
如果不是大風緊張，伊洩心的眼睛裏此時一定充滿淚水。
坐在他前面的陸羽忽然扭頭，說：“你看下面的神山像是什麽？”
像是什麽？伊洩心連忙收起了情緒，瞇眼往下看。浮雲遮蔽在他的視線和神山之間，大地似乎不是扁平的，而是帶有弧度，在下面波瀾壯闊地展開，好像神女揮起的衣袖。
“沒有看出來......”伊洩心這次倒沒覺得自己愚笨，大風讓他的眼睛很疼，又因為隱藏著的淚水的刺激，他現在只想閉上眼睛。他真的這麽做了，將額頭頂在陸羽的肩膀上。
陸羽被他這個動作弄得身體一僵，但隨即就明白了伊洩心的感受，於是直接公布了答案：“是墳墓。”
這個答案讓伊洩心重新擡起頭。不同於神山應該有的雲山霧罩，此時的神山明白的像是剛剛完成的篆刻，每一個筆畫都那麽明顯而清晰，仿佛是自身還發著光，生怕別人看不清楚。
山脈蜿蜒，圍成一個奇怪的形狀，似乎是將什麽保護在中央——這就是陸羽說的墳墓嗎？
為什麽不是搖籃呢？
羽蒙逐漸下降，伊獻心剛才招呼了它們，她也早就看見神山了。
越來越低，直到就在山口盤旋。伊獻心和陸康的羽蒙朝著陸羽和伊洩心飛了過來，伊獻心大聲喊道：“你們看到山鬼了嗎？”
伊洩心搶先說：“山鬼就要誕生了。”
陸羽詫異地看著他：“你聽到我說的什麽了嗎？”
伊洩心笑了：“你啟發了我，我知道你為什麽說這裏像是墳墓，但是我卻認為你解讀錯了，這是一個搖籃。”
“搖籃？”不僅是陸羽，剩下的人也覺得伊洩心的解讀不可思議，有些過分天馬行空了。
“為什麽不可以？”伊洩心凝望著盎然的青翠：“山鬼為我們而化為灰燼，這麽大的功德，配得上在神山中重生。”
這麽一說，大家都心軟了，伊獻心道：“好吧，那你可見到山鬼在哪裏重生了？”
“我們下去吧，下去找找。”伊洩心提議。
“不可以，那樣的話會很慢。”伊獻心拒絕。他們面對面地爭論，沒時間往下看，但是陸羽的眼睛卻失蹤沒離開神山，就在伊洩心苦口婆心陳述利弊的時候，陸羽忽然看見那一片青色中有了一陣騷動，像是大風吹過草原，卷起牧草的波浪，他連忙發生提示：“快看，有東西。”
八只眼睛一眨不眨凝望著那個地方，原本一個樣的綠色逐漸在大家眼中有了形狀，在綠色的山體上，明明白白可以看出是一個人的形狀，他蜷縮在大山中，讓山谷中的藤蘿作為他的披風，巨大的手腳嚴絲合縫地嵌入溝谷的裂縫中。
“看啊，山鬼睡著了。”伊洩心輕聲說，覺得有點入迷。
“我們要把他吵醒了，這不太好吧？”伊獻心低聲問。
但這時，山鬼忽然動了動，像是在夢中被什麽驚擾了，他將長長的手臂伸出去，搭在一個山坡上，將腦袋扭到一邊，繼續睡去了。
伊獻心忽然說：“不對。”
“是不對。”伊洩心知道她要說什麽：“這不是山鬼原來的樣子。”山鬼本來的樣子是堅硬的時候做身體，巨大臉龐，影影綽綽，整個不是水做的，卻有流動的感覺，不是氣做的，卻又渺然的感覺，不像是這個世界的東西，像是陰暗的幽冥生長的一種氛圍。
“又或許，這才是山鬼本來的樣子。”陸羽再一次和別人的思維相反，他最擅長這個，最近用的很是頻繁，但看他瞇著眼睛觀察山鬼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
大家又齊刷刷轉回去看山鬼，看他的青蔥模樣。如果這真是山鬼最初的樣子，那麽山鬼一點也並不可怕，不是禁閉在山心中的鬼，而是一個巨大的牧童，充滿了山野氣息。
“真好，這樣的山鬼叫人親近，我好喜歡。”伊獻心咬著指甲道，她年紀不小了，但就是不要改掉這個毛病。
羽蒙落在山鬼身邊的一個山坡上，大家說話的時候就更加謹慎了。伊獻心輕聲道：“我們怎麽叫醒他”
這是個問題，大家犯難了。山鬼不是人，不能在他耳邊大喊——而且，就算是大喊，對方也未必聽得見。
“我來。”伊洩心想到了什麽，面對山鬼，輕聲吟唱。
他的聲音不高，幾乎算是自言自語的呢喃，又像是夢囈，但是那一句句陸羽和陸康聽不懂的祝禱，卻充滿著洪荒一般的力量，既蒼茫，又哀傷。這才是世界的底色，就算是剛剛被光明雨洗滌過的世界，說到底也是哀傷的，身披光芒的哀傷，無人能改變。
伊獻心聽著，面色逐漸凝重，眼尾那一抹艷麗的色彩更加鮮艷，幾乎要發光，秀麗面孔上的濃妝更加醒目，看上去多了莊嚴肅穆，她整個人就像是一尊雕塑。
伊獻心加入了伊洩心的吟唱，她的聲音更加清脆悅耳，帶著些許的顫抖。
“他們在唱什麽？”陸康悄悄問。
“我不知道，這是神女的祝禱，這樣的歌聲已經很多年沒有在後土之上響起了。”
“山鬼能聽見他們的歌聲嗎？”陸康很是擔心，連他都聽不清。
“山鬼就算聽不見，也會感應的。”仿佛是為了映照陸羽的話，山鬼的身體開始左右搖晃，像是被放進了搖籃中被人推著。接著，他的手臂向上伸展，伸懶腰一般，腿腳也伸開去，整個人變得很長，毛茸茸的綠樹像是絨毛，長滿了他的手臂和腿腳，胸部是尖銳的石塊，腹部是更多更大的石頭，仿佛肌肉一般。
周圍的樹木因為山鬼的動作而颯颯作響，大家本來以為山石會因此而滾落，但是山鬼的動作很輕巧，人坐立起來了，石頭卻還是安安靜靜的呆在原地。
這時候，大家看的見山鬼的眼睛了，那不是將人的魂魄吸收的眼睛，不是冰冷到極點，不是蕭瑟到無形，這不是幽冥世界的門人，而是一個十分美麗可愛的大東西。
伊獻心停止唱歌，她笑了。她的笑聲總是嘹亮而坦率，帶著女子特有的純粹的動聽。她邊笑邊說：“山鬼君，你比之前好看多了。”
“你說的沒錯，”伊洩心在陸羽耳邊道：“這不是墳墓，是搖籃，山鬼正是在這裏重生了。”
重生的山鬼仿佛真成了小孩，他的腦袋搖搖晃晃，像是還沒睡醒的樣子。當他終於將目光集中在這幾個人身上的時候，伊洩心忽然緊張起來，他沒想好自己的問題，但是卻認為自己一定會從此處得到答案，這種矛盾在他心中激蕩，讓他的胃口抽搐。
就算造化神的說辭是假的，那山鬼作為見證人，他的話大概就是真的了——他沒有理由遮掩。
山鬼像是要坐起來，但最終還是半倚靠在山坡上，他的眼睛是兩個深邃的洞，裏面裝滿了大山的幽暗。大家一時間不知道誰先開口，挨個和山鬼對視，又挨個將眼神移開。
終於，陸羽說：“山鬼君，我是來自東方的巫師，他們是東海的神師，曾經是你救了我們，現在我們希望問您幾個問題。”
伊洩心覺得這個開場有點像是審訊，感覺不太好，但是她也想不出有什麽更好的開場方式的。
陸羽繼續道：“造化神回來了，您所在的神山已經不是封閉的妝奩，而是一個查敞開的秘密，任何人都可以進來看。後土上還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石雕，我們猜測是你雕刻的。這座石雕岑經在鑿空之中，但是被末代神師毀壞，直到造化神最近的歸返，才重新顯現出來。如果您雕刻了這個石雕，請告訴我們。”
大家屏住呼吸，等待山鬼的回答。
青翠的樹木像是忽然被扔進了大海中的漩渦，顏色旋轉起來，讓那質感不那麽像真的，山鬼從一個可愛的牧人變回了傳說中那變化莫測的摸樣，遙遠而神秘。
“是我的，石雕。”
聲音像是從天邊傳來的，讓人喪失了距離的感覺，世界像是變小了，再遠的東西也來到了眼前，歡騰雀躍著。
“您知道造化神最初的樣子嗎？”陸羽問。
山鬼換門移動，山體隨著他的動作而顫抖，但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造化神的光明雨點醒了我，他們是我的創生者。”
他沒有表達態度，但是這話就是在說：他對造化神感激不盡。
“您的石雕講述的是真的故事嗎？”
“真的？假的？”山鬼轉向陸羽，漆黑的眼洞忽然低垂，離著陸羽很近，後者感受到一種威壓，但是這感覺還不足以將他打倒——他知道山鬼手下留情了。
“世界上本就沒有真的事情，正如也沒有假的事情，你讓我說話，必定就借用了我的眼睛，從我的眼睛中，你指望看到什麽？”
這話聽起來刻薄，但實際上懇切：每個描述造化神的人都帶著或多或少的偏見，畢竟每個人只有一雙眼睛，且只有一雙。
伊洩心忽然插話：“或許您的石雕沒說出真相，但是我們相信您能說出來，當我們面對面的時候，你可以想起曾經發生的一切。”
“您是造化神光明雨點亮的，我們也是，我的祖先是後土的首生兒女，我們是這裏最像造化神的人。我們崇拜了造化神幾千年，但是始終不知道他們真實的模樣，這個真相，需要由您為我們揭開。”
山鬼緩慢地說：“揭開真相能如何？你們已經信奉了這麽多年了，不在乎繼續信下去。我聽說族人中間光明神的信仰崩塌了，你們又找到了新的東西，那麽你們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伊洩心搖頭：“造化神說，本來這裏的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光明神力，但由於初代神師的私心，只有神師和神徒具有光明之力和星露之能，這讓我們和族人不同了，是更厲害了，但是承擔也更多了。這些承擔不僅是對族人的責任，是力挽狂瀾的任務，也是永寂和孤獨，是漫長的分離的歲月，是茫然不知所措。我們歷經了這些，是不是多少有資格知道事情的真相？”
山鬼沈默了，等他再張口，還是頑強的抵抗：“你們不相信那些故事是真的？你們看過記載，歷代神師相信那些記載，他們就是真的。”
“故事不會因為被頻繁翻閱而成為真相，我們需要聽一個更可靠的故事。”
“聽了我的故事，你們想要如何？”山鬼問。
伊洩心笑了：“我們什麽也不做，造化神去拯救我們的朋友了，我們聽故事就是打發時間。”
“這樣的話，我可以講給你們聽。”山鬼終於妥協了，他身上變幻莫測的影像逐漸消失，整個人回歸了牧人的模樣。他的聲音是山谷中的流水，帶著一種隱蔽性，讓人非要認真琢磨才能從其中聽出情感來，但是他的意思是十分明白的，他不太會用修辭，只是直白地講述，就像是在給聞訊的人提供口供。
曾經的故事就像是冰泉，在封閉的冰層下面湧動，而那冰很厚，卻還有些裂縫，人踩上去，怕是要跌下去。
“沒有光明的天地中沒有我，我在光明雨之後看到了自己，還有整個後土。我見到的造化神是世界創生之後的造化神了。我打量著後土，看到在光明的世界之外有一片黑色的海洋，那裏面像是充滿了生命，有人伸出長長的黑色手臂，試圖彌合兩塊土地之間的裂痕，但是這一切都是無濟於事。”
“黑色被光明驅趕，不斷退卻，終於離開了我的視線，但是那些揮舞著的手臂卻像是在說話，在吶喊著什麽，我張開耳朵聽，聽到的卻只是安靜，他們被禁閉了嘴巴，不能發出聲音，不是他們不能說話，而是他們的聲音不能被後土聽見。”
“那時候我想，或許我應該伸手拉住他們，像是齊頭並進堵塞洪水的人一樣，將他們拉回來，讓即將到來的分離變為重新的團結，但是就在我伸出手的時候，一個巨大的身影籠罩在我的身上——是造化神。”
“你們絕不會想到原初的造化神有多麽龐大，幾乎要塞滿整個後土的空間，他們頂天立地，帶一點歪斜坐在本來就不是平直的地面上，像是把天空撐了起來。他們擋住我伸出去的手，告訴我，那些自然而然褪去的黑暗是這個世界的反面，造化神不喜歡黑暗，因為在黑暗中他們什麽也看不見，降下光明雨就是為了讓世界明朗，讓他們看見。他們敬告我，我因為光明而存在，因此絕不需要將那些黑暗的東西重新引渡回來，如果我那樣做，就是泯滅了他們創造我花費的功夫，汙蔑了他們點亮的光明後土。”
山鬼逐漸撇開了造化神，開始發表評論：“可以說，在前一任左土之王試圖進攻後土之前，我們之間其實沒有矛盾。後土的人不應當畏懼左土，因為只要不深入左土的內部就不會變成別的東西，就算變成了別的東西也不是死亡，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左土的人也不應當畏懼後土，他們畏懼的是籠罩在後土之上的東西，是造化神。我猜，當他們了解到造化神已經不在後土的時候，積壓已久的恐懼終於化為了失智的憤怒，讓他們做出攻打後土的決定。”
山鬼長長嘆息，他不需要呼吸，因此嘆息不是一般的人的嘆息，而是一種石頭之間相互摩擦的聲音，好像大風在品嘗石頭上的藤蔓。
伊洩心提醒道：“山鬼君，說說造化神，你知道他們離開嗎？”
“我知道。”山鬼回答，這個答案在大家的意料之中：“但是我從不曾告訴老神師，他們需要自己發掘。曾經，我為造化神雕刻了石雕，上面滿是他們的功績。他們在後土之上，像是耕耘不息的農夫，兢兢業業地想讓這裏成為他們希望的樣子，但是當他們完成之後，他們就失去了興趣，通過一個水下的通道離開了後土，回到了他們曾經旅行的大千世界。我知道他們的離開，從那天開始我看著自己的石雕，看了十二天，在這十二天中，太陽升起，接著月亮升起，光明隨時籠罩著這個世界，我的眼前卻是虛幻的，看不清楚，似乎光明才是遮蔽這個世界的東西。”
“他們來了，他們走了，這個世界只是大千世界中的一個角落，是一個他們忽然有興趣打掃的角落，他們要讓這個世界合著自己的意思變成一個樣子，讓後滿意地看著這個樣子，說一聲‘好極了’。種花的人埋下種子，澆一點水，但卻不會留下來觀察花的開放。”
“我覺得被拋棄了，於是我去了一趟左土，趟過濃稠的滾燙的黑暗，但是我沒變成別的東西，只是感到痛苦。但我畢竟過去了，我自己打量了那邊的世界，覺得深邃而通透，雖然什麽都是黑暗的，但是沒什麽遮擋我的眼睛，我才發現，那裏比這裏更有意義。”
大家的心跳不由自主都加快了，這個故事並不曲折，有幾分在他們的預料之中，比如造化神的薄涼和無情，但是黑境居然不是絕對致命的，這絕對是一個令人驚絕的消息。
山鬼繼續道：“那裏的東西和我們不同，他們和大地融為一體，沒有他們就沒有大地，他們影子似地移動，像是飛翔，又像是游動，他們來回穿梭，在無限的空間中扭曲。對了，那個地方的空間真是奇妙，我找不見天空和大地，但是腳下有東西，頭頂也不是虛無，我就在那樣的空間中走動，流連忘返，我好自由，從來沒有那樣自由，後土美麗，黑境只有黑暗，但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那裏醜陋，反而覺得那裏和我們這裏並無不同，一樣有趣，甚至更好。”
沒人發出聲音，大家聽的入迷了。
山鬼看著他們的反應，發出笑聲，他的笑聲和嘆氣聲一樣，都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聲音，而是一種激烈的碰撞，仿佛是他的情緒變成了實體，然後通過聲音的形式傳遞出來。
“你們是不是很好奇，那個地方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伊洩心忍耐住心中的激動，道：“我們其實更想知道，您為什麽能夠通往左土而不變成別的東西。據我們所知，任何去過左土的人最後都變成玉骨了。”
山鬼嘟嘟囔囔，但是沒人聽懂他說了什麽，當他在此說出人話的時候，音調更加深沈：“或許是，你們沒抱著必死的心闖燃燒著烈火的門吧。”
伊洩心張張嘴，沒發出聲音，問題在他的腦袋裏形成，但是他一時間沒法總結出來。
陸羽問：“山鬼君，您為什麽去左土？是因為被拋棄了？但是這又是為什麽？”
山鬼慢慢地移動身體，像是要翻個身睡覺，但是他終究沒有睡覺，而是說：“當時造化神拋棄了左土的黑暗而選擇了我們，現在他們對我們做了同樣的事情，我們和左土是同樣的了，所以我就是想看看，同樣是被拋棄的人，他們是什麽樣子的。”
山鬼意猶未盡，補充道：“他們被拋棄，我們被拋棄，大家是什麽樣子，居然不是我們說了算。”
伊洩心頓時明白了：任何被拋棄的人之外，總有一個拋棄的人，這個人否定了被拋棄的人的價值，而現在，造化神就是劃定他們的價值的那個拋棄者。
原來是這樣，這就是後土不需要神的原因！
伊洩心想明白這個，忽然激動起來，但是他很快意識到，當後土廢棄光明神信仰的時候，大家對真相其實一無所知。
所以，他們這算是在懵懂中遵循了真相將要引領他們走上的路？
陸康關註的卻是另一些辭藻，他問山鬼：“您說什麽必死的心，烈火的門？”
“必死的心，烈火的門。”山鬼的聲音已經低沈得可怕了，活人絕對不能發出這樣的聲音，或許只有他這樣的石頭能做到了吧。
“我去左土的時候，只有好奇，別的什麽，都被我拋在腦後了。能不能回到後土，之後要做什麽，這些我都沒有思考，這就是我的心，和赴死一樣簡單。”
“如此簡單的心，沒有偏見，這時候，您和左土的人雖然不同，但也無異。”陸羽補充。
山鬼緩慢點頭，讚同了陸羽。“你們如果想見到自己的恐懼，不要過去，你會在那裏變成你所恐懼的樣子。如果你們想見到和自己不同的人，不要過去，你們會變得比他們還奇怪。但如果你只是為了見到他們，那麽你們可以過去，並且見如所見，得償所願。”
“我有一個想法。”伊洩心忽然開口，大家安靜著，傾聽，連山鬼也不例外。
“黑境並不像我們現象中那樣可怕，我們之所以一直懼怕他們如同蛇蠍，大概是造化神的‘光明界碑’在作祟，我們是不是應當和他們多交流一點？”
大家覺得這話沒問題，但是卻也不太對勁。
還是伊獻心最先找到了問題：“哥哥，這又是為了什麽？我們已經分開了，是大千世界讓我們分開的，我們為什麽要重新聯系呢？再說，我們已經分開這麽多年了，現在聯系，是不是晚了？就算現在聯系了，又有什麽意義呢？”
這些問題每一個都切中要害，伊洩心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傻子，十分尷尬，張張嘴，不說什麽了。
倒是山鬼說話了：“我知道的已經都告訴你們了。現在你們已經不能為後土做什麽了，這裏的事情都結束了，你們反而應當多幫助左土，這也是我的願望。造化神重新回來，我沒去拜見，原因你們明白。但我知道他們必然會去左土，將那裏重新變為光明之地，我希望你們能保住那裏。”
伊洩心和陸羽對視一眼，兩人同時出了滿身冷汗：造化神之所以會去左土，都是因為他們的請求！
伊獻心覺得氛圍不對，問：“哥哥，大巫師，你們怎麽了？”
伊洩心喉嚨發酸：“造化神確實去了左土，但是因為他們請他們去解救我們的朋友。”
“江匪淺和林砧！”伊獻心跺跺腳：“這可真是巧合！怎麽說？”
怎麽說？這樣算來，是伊洩心和陸羽將左土推向了深淵。他們本來對這件事還不是很在意，因為他們總是將左土視為仇敵，但是現在聽了山鬼的故事，他們忽然意識到左土和他們的認識有所不同。
伊洩心已經理不清造化神，他們自己和左土之間的恩怨了，這是一個過分覆雜的道理，故事的主人公還包括著毫無道理可言的造化神，這讓事情的覆雜程度成倍增加。
“我們，還能救得回來左土嗎？”伊洩心問山鬼，他不是想得到問題的答案，而是想讓山鬼治療他心中的惶恐和懦弱。
山鬼靜靜垂頭，黑洞洞的眼眶對著伊洩心，後者感受到千年的冷風吹拂他的衣衫，身上楞頭了。山鬼：“我當時鐫刻造化神的功績在石頭上的時候，從未想過自己在做什麽呢，但是我就是日覆一日地這樣完成了，這是一個儀式，但是儀式之後什麽也沒發生。縱然如此，石雕還是留存了千年，我本來已經在塵埃中死去了，但是我的石雕讓你們重新想起了我，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的價值。”
這話讓伊洩心雲裏霧裏，陸羽倒是明白了一些，他試探著問：“山鬼君，您是怎麽重生的？”
山鬼沒有嘴巴，他的表情從不依靠嘴巴流露，比如此時，大家覺得山鬼露出一個微笑，但是就是不能從表情上找到這個微笑的證據。
山鬼：“從某種程度上，我就是因為石雕而重生的，為你們遮風擋雨的山鬼早就死去了，我不是那個他，現在的我身處於敞開的神山中，四野朝天，毫無遮蔽，我不再是山中的鬼了，我將自己隱匿的時代一去不覆返了，現在我只是一個山坡，一堆綠樹和青草。你們來的真是時候，如果再晚一點，你們就連山鬼最後的遺存也見不著了。”
“山鬼君什麽意思啊？”陸康沒聽懂，輕聲問陸羽。
陸羽的眼睛從沒離開過山鬼君，他幾乎是如饑似渴地用眼睛記錄著山鬼這最後的摸樣，從那漆黑的眼眶，到健壯的，石頭凝結而成的胸膛，再到長滿青草的，修長的四肢。
陸羽：“山鬼到了末路了，曾經的山鬼依靠神山而生，現在神山暴露在天光之下，山鬼不覆存焉。他本來保藏山中的秘密，但是造化神讓秘密裸露在陽光下，山鬼沒什麽事情要做了。”
“山鬼救了我們，化為塵土，又重新在神山中攢聚，但是卻在神山張開後死去。從今往後，神山只是石頭和草木，在沒有別的東西。”
伊洩心問：“您的意思是，不管是否成功，我們都應該幫助左土。”
陸羽糾正：“只要我們做了這件事情，就留下了印記，好比那一座石雕，就算看起來是失敗的，也會為後來人指路。”
大家一起看山鬼：“山鬼君，我們說的對嗎？”
但是，他們看到山鬼的腦袋倚靠在懸崖之上，身上的青藤如同漲潮一般生長，最終將山鬼的全身吞沒。山鬼似乎是被海浪帶走了，沒留下一點痕跡，只有那形態壯闊的山體訴說著這裏曾經躺臥著一個巨人。
陽光燦爛，照徹山巒，不陰不晴的神山晴朗一片，像是點燃了一萬支蠟燭，在沒有一點朦朧和隱蔽。
陸羽覺得眼睛有些酸痛，不由捂住了眼睛；伊洩心同樣覺得刺眼，狠狠眨眨眼。
不知道是不是陽光太過明媚，大家一個個被灼傷了眼睛，淚水滾滾而下。
終於，伊獻心喃喃道：“這世界太亮了，這就是造化神帶來的光明嗎？”
“太亮了。”伊洩心讚同，他望著燦爛到無以覆加的神山，忽然痛苦異常：“神山曾經不是如此，這裏有陰影，有黑暗，這裏是曲折的，神秘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切都如同透明了一般。”
陸康站立在山崖的盡頭，風卷起他手中的木杖上的風鈴，發出叮叮當當的空靈的響聲，他說：“山鬼君說得對，我們一刻也不曾離開過左土的黑境，只不過我們從未察覺罷了。”
陸羽明白他的意思：“神山是神徒的居所，應該是造化神力最旺盛的地方，但是大家卻從未意識到，這裏竟然也是黑境的東西最活躍的地方。”
“幾千年，神師的神秘不是自制的，神山的靈通也不完全是造化神給予的——只要看看造化神回來之後神山的摸樣就了然了——這一切都是黑境和後土一起造成的結果。”伊獻心說的話不像給別人聽的，她自己咀嚼並消化著這個道理，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趨近於驚愕。
伊洩心握緊拳頭：“要去左土，不要讓造化神毀掉那地方。”
“那地方沒了，我們這裏就沒了，這個道理恐怕連造化神也不知道。”陸康憂心忡忡。
陸羽的神色淡淡的：“他們就算知道，也未必會改變主意，如果他們覺得救人很好玩的話。”
“別鬧了，他們是神......”伊洩心說著，也洩氣了，他也不相信造化神這樣隨意的神會被說服。
“不管怎麽說，要先去左土。”伊獻心不耐煩他們踟躕寡斷。
伊洩心的眼睛中陡然閃現出兩團火焰：“必死的心，烈火的門。”
必死的心，烈火的門。聽到這個，大家心中都是一陣緊縮，心臟似乎在痙攣。
但是，要保住左土，因為這也是保住他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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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你不是能把山鬼畫出來叫出來嗎？”陸羽笑問伊洩心，後者翻翻眼睛：“我當時就是打個比方，我可沒試過。”
“神山全開，山鬼會在其中嗎？”
“會，怎麽不會？”伊獻心的聲音在他們背後響起來。伊洩心轉過身，皺眉道：“你怎麽悄無聲息就來了？”
“你怪我偷聽？”伊獻心眼尾有一抹十分濃艷的紅色，好像春天開出的第一朵桃花。她笑道：“哥哥，可不是我想要聽，你們剛才說的挺激動的，聲音那麽大。”
伊洩心想了想他們剛才在說什麽，很是尷尬：“看來你是將什麽都聽去了。”
伊獻心笑笑，不接這個話題，而是說：“哥哥，神山開了，說不定山鬼回去了，我們去看看。”
“神山離我們那麽遠，又那麽大，一時半會不可能找見山鬼的。”
伊獻心點點下巴：“你真是個不稱職的神徒，怎麽忘了我們神女的本事？”她仰天打個呼哨，靜靜等待著什麽。
“你這是在，召喚羽蒙？”陸羽驚訝，他知道神女有這個本事，但是從未見過。
“曾經的神女召喚羽蒙，幫助末代神師去往天母山，現在我也要效仿，我們在羽蒙的背上，俯覽大地，在神山中穿梭，找起山鬼來自然方便多了。”
“我總覺得，山鬼既然灰飛，想要找見很難了。”陸康也走了過來，他凝重的眼神和鮮艷的頭發很不匹配。
“別這麽悲觀。”伊獻心望著空中逐漸變大的幾個黑點，面帶微笑：“我們可不是普通人，山鬼可以不見別人，但是一定要見我們。”
直到大家坐在了羽蒙的背上，伊洩心才點評伊獻心方才的話：“你的信心真奇怪，都是從何而來？我們不過是信徒，山鬼憑什麽見我們？”
大風吹起伊獻心的長發，讓發絲在她潔白的面容上蛇一樣地舞動。伊獻心道：“山鬼和我們是同類，我們是信徒，山鬼也是，不然他為什麽花那麽大的功夫雕刻石雕，紀念造化神？”
伊洩心不語，伊獻心真是將他們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伊獻心一點沒有檢討的意思，在羽蒙背上東張西望，似乎要將千裏山河盡收眼底。大風讓人的頭腦發昏，巨大的聲音在大家的耳朵裏鼓噪，像是一百個鼓手在敲打著牛皮鼓。
陸羽更熟悉一些後土的地理，他仔細觀察著下面的景象，道：“這裏明顯不同，本來是平原，但現在出現了裂痕和山脈，這裏就是神山了。”
神山就在他們腳下。
羽蒙在空中盤旋，大家安靜地凝望著下方的山川。
神山明明白白在眼前了。這裏或許只是造化神的一個妙想，但卻集中了後土所有的靈氣，神師在這裏塑造而成，那些如同天上仙的人就在此整理古籍，飲酒，用靈明和山川應答。
風曾經無數次吹拂這裏，每一次都和這裏的人說話。雨水曾經無數次流過這裏的山石，讓神山濕潤，讓山間升起雲煙。
伊洩心心中搖曳，他似乎看見一個紅袍人在山間懶洋洋地躺著，一本書放在肚皮上，但人已經睡去。他還看到一個雪白衣衫的人端正地坐在山崖邊，手邊飛舞著一團雲氣，朦朧將他的人包裹，只是在擡眸間，一雙五色幻化的眼睛露出來，雖然是盲目，但是卻精光四射。
還有紫衣的，醇厚的酒香飄散出來；黃衣的，仍然帶著兜帽，似乎是畏懼自己曾經經歷的往事，但是那眼睛中已經沒有死氣；黑衣的，冷峻的面孔像是凍僵的水。
這是末代的神師，伊洩心了解他們每個人的故事，但是現在，故事已經成為了歷史，而相信歷史的人越來越少，於是歷史成為了神話傳說，這些故事註定隨著歲月而消失不見。
等後來人走在這片大地上，忙碌著自己眼前的事情，只會對這些曾經發生的事情表示漠視，說一句往事隨風，隨他們去吧。
如果不是大風緊張，伊洩心的眼睛裏此時一定充滿淚水。
坐在他前面的陸羽忽然扭頭，說：“你看下面的神山像是什麽？”
像是什麽？伊洩心連忙收起了情緒，瞇眼往下看。浮雲遮蔽在他的視線和神山之間，大地似乎不是扁平的，而是帶有弧度，在下面波瀾壯闊地展開，好像神女揮起的衣袖。
“沒有看出來......”伊洩心這次倒沒覺得自己愚笨，大風讓他的眼睛很疼，又因為隱藏著的淚水的刺激，他現在只想閉上眼睛。他真的這麽做了，將額頭頂在陸羽的肩膀上。
陸羽被他這個動作弄得身體一僵，但隨即就明白了伊洩心的感受，於是直接公布了答案：“是墳墓。”
這個答案讓伊洩心重新擡起頭。不同於神山應該有的雲山霧罩，此時的神山明白的像是剛剛完成的篆刻，每一個筆畫都那麽明顯而清晰，仿佛是自身還發著光，生怕別人看不清楚。
山脈蜿蜒，圍成一個奇怪的形狀，似乎是將什麽保護在中央——這就是陸羽說的墳墓嗎？
為什麽不是搖籃呢？
羽蒙逐漸下降，伊獻心剛才招呼了它們，她也早就看見神山了。
越來越低，直到就在山口盤旋。伊獻心和陸康的羽蒙朝著陸羽和伊洩心飛了過來，伊獻心大聲喊道：“你們看到山鬼了嗎？”
伊洩心搶先說：“山鬼就要誕生了。”
陸羽詫異地看著他：“你聽到我說的什麽了嗎？”
伊洩心笑了：“你啟發了我，我知道你為什麽說這裏像是墳墓，但是我卻認為你解讀錯了，這是一個搖籃。”
“搖籃？”不僅是陸羽，剩下的人也覺得伊洩心的解讀不可思議，有些過分天馬行空了。
“為什麽不可以？”伊洩心凝望著盎然的青翠：“山鬼為我們而化為灰燼，這麽大的功德，配得上在神山中重生。”
這麽一說，大家都心軟了，伊獻心道：“好吧，那你可見到山鬼在哪裏重生了？”
“我們下去吧，下去找找。”伊洩心提議。
“不可以，那樣的話會很慢。”伊獻心拒絕。他們面對面地爭論，沒時間往下看，但是陸羽的眼睛卻失蹤沒離開神山，就在伊洩心苦口婆心陳述利弊的時候，陸羽忽然看見那一片青色中有了一陣騷動，像是大風吹過草原，卷起牧草的波浪，他連忙發生提示：“快看，有東西。”
八只眼睛一眨不眨凝望著那個地方，原本一個樣的綠色逐漸在大家眼中有了形狀，在綠色的山體上，明明白白可以看出是一個人的形狀，他蜷縮在大山中，讓山谷中的藤蘿作為他的披風，巨大的手腳嚴絲合縫地嵌入溝谷的裂縫中。
“看啊，山鬼睡著了。”伊洩心輕聲說，覺得有點入迷。
“我們要把他吵醒了，這不太好吧？”伊獻心低聲問。
但這時，山鬼忽然動了動，像是在夢中被什麽驚擾了，他將長長的手臂伸出去，搭在一個山坡上，將腦袋扭到一邊，繼續睡去了。
伊獻心忽然說：“不對。”
“是不對。”伊洩心知道她要說什麽：“這不是山鬼原來的樣子。”山鬼本來的樣子是堅硬的時候做身體，巨大臉龐，影影綽綽，整個不是水做的，卻有流動的感覺，不是氣做的，卻又渺然的感覺，不像是這個世界的東西，像是陰暗的幽冥生長的一種氛圍。
“又或許，這才是山鬼本來的樣子。”陸羽再一次和別人的思維相反，他最擅長這個，最近用的很是頻繁，但看他瞇著眼睛觀察山鬼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
大家又齊刷刷轉回去看山鬼，看他的青蔥模樣。如果這真是山鬼最初的樣子，那麽山鬼一點也並不可怕，不是禁閉在山心中的鬼，而是一個巨大的牧童，充滿了山野氣息。
“真好，這樣的山鬼叫人親近，我好喜歡。”伊獻心咬著指甲道，她年紀不小了，但就是不要改掉這個毛病。
羽蒙落在山鬼身邊的一個山坡上，大家說話的時候就更加謹慎了。伊獻心輕聲道：“我們怎麽叫醒他”
這是個問題，大家犯難了。山鬼不是人，不能在他耳邊大喊——而且，就算是大喊，對方也未必聽得見。
“我來。”伊洩心想到了什麽，面對山鬼，輕聲吟唱。
他的聲音不高，幾乎算是自言自語的呢喃，又像是夢囈，但是那一句句陸羽和陸康聽不懂的祝禱，卻充滿著洪荒一般的力量，既蒼茫，又哀傷。這才是世界的底色，就算是剛剛被光明雨洗滌過的世界，說到底也是哀傷的，身披光芒的哀傷，無人能改變。
伊獻心聽著，面色逐漸凝重，眼尾那一抹艷麗的色彩更加鮮艷，幾乎要發光，秀麗面孔上的濃妝更加醒目，看上去多了莊嚴肅穆，她整個人就像是一尊雕塑。
伊獻心加入了伊洩心的吟唱，她的聲音更加清脆悅耳，帶著些許的顫抖。
“他們在唱什麽？”陸康悄悄問。
“我不知道，這是神女的祝禱，這樣的歌聲已經很多年沒有在後土之上響起了。”
“山鬼能聽見他們的歌聲嗎？”陸康很是擔心，連他都聽不清。
“山鬼就算聽不見，也會感應的。”仿佛是為了映照陸羽的話，山鬼的身體開始左右搖晃，像是被放進了搖籃中被人推著。接著，他的手臂向上伸展，伸懶腰一般，腿腳也伸開去，整個人變得很長，毛茸茸的綠樹像是絨毛，長滿了他的手臂和腿腳，胸部是尖銳的石塊，腹部是更多更大的石頭，仿佛肌肉一般。
周圍的樹木因為山鬼的動作而颯颯作響，大家本來以為山石會因此而滾落，但是山鬼的動作很輕巧，人坐立起來了，石頭卻還是安安靜靜的呆在原地。
這時候，大家看的見山鬼的眼睛了，那不是將人的魂魄吸收的眼睛，不是冰冷到極點，不是蕭瑟到無形，這不是幽冥世界的門人，而是一個十分美麗可愛的大東西。
伊獻心停止唱歌，她笑了。她的笑聲總是嘹亮而坦率，帶著女子特有的純粹的動聽。她邊笑邊說：“山鬼君，你比之前好看多了。”
“你說的沒錯，”伊洩心在陸羽耳邊道：“這不是墳墓，是搖籃，山鬼正是在這裏重生了。”
重生的山鬼仿佛真成了小孩，他的腦袋搖搖晃晃，像是還沒睡醒的樣子。當他終於將目光集中在這幾個人身上的時候，伊洩心忽然緊張起來，他沒想好自己的問題，但是卻認為自己一定會從此處得到答案，這種矛盾在他心中激蕩，讓他的胃口抽搐。
就算造化神的說辭是假的，那山鬼作為見證人，他的話大概就是真的了——他沒有理由遮掩。
山鬼像是要坐起來，但最終還是半倚靠在山坡上，他的眼睛是兩個深邃的洞，裏面裝滿了大山的幽暗。大家一時間不知道誰先開口，挨個和山鬼對視，又挨個將眼神移開。
終於，陸羽說：“山鬼君，我是來自東方的巫師，他們是東海的神師，曾經是你救了我們，現在我們希望問您幾個問題。”
伊洩心覺得這個開場有點像是審訊，感覺不太好，但是她也想不出有什麽更好的開場方式的。
陸羽繼續道：“造化神回來了，您所在的神山已經不是封閉的妝奩，而是一個查敞開的秘密，任何人都可以進來看。後土上還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石雕，我們猜測是你雕刻的。這座石雕岑經在鑿空之中，但是被末代神師毀壞，直到造化神最近的歸返，才重新顯現出來。如果您雕刻了這個石雕，請告訴我們。”
大家屏住呼吸，等待山鬼的回答。
青翠的樹木像是忽然被扔進了大海中的漩渦，顏色旋轉起來，讓那質感不那麽像真的，山鬼從一個可愛的牧人變回了傳說中那變化莫測的摸樣，遙遠而神秘。
“是我的，石雕。”
聲音像是從天邊傳來的，讓人喪失了距離的感覺，世界像是變小了，再遠的東西也來到了眼前，歡騰雀躍著。
“您知道造化神最初的樣子嗎？”陸羽問。
山鬼換門移動，山體隨著他的動作而顫抖，但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造化神的光明雨點醒了我，他們是我的創生者。”
他沒有表達態度，但是這話就是在說：他對造化神感激不盡。
“您的石雕講述的是真的故事嗎？”
“真的？假的？”山鬼轉向陸羽，漆黑的眼洞忽然低垂，離著陸羽很近，後者感受到一種威壓，但是這感覺還不足以將他打倒——他知道山鬼手下留情了。
“世界上本就沒有真的事情，正如也沒有假的事情，你讓我說話，必定就借用了我的眼睛，從我的眼睛中，你指望看到什麽？”
這話聽起來刻薄，但實際上懇切：每個描述造化神的人都帶著或多或少的偏見，畢竟每個人只有一雙眼睛，且只有一雙。
伊洩心忽然插話：“或許您的石雕沒說出真相，但是我們相信您能說出來，當我們面對面的時候，你可以想起曾經發生的一切。”
“您是造化神光明雨點亮的，我們也是，我的祖先是後土的首生兒女，我們是這裏最像造化神的人。我們崇拜了造化神幾千年，但是始終不知道他們真實的模樣，這個真相，需要由您為我們揭開。”
山鬼緩慢地說：“揭開真相能如何？你們已經信奉了這麽多年了，不在乎繼續信下去。我聽說族人中間光明神的信仰崩塌了，你們又找到了新的東西，那麽你們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伊洩心搖頭：“造化神說，本來這裏的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光明神力，但由於初代神師的私心，只有神師和神徒具有光明之力和星露之能，這讓我們和族人不同了，是更厲害了，但是承擔也更多了。這些承擔不僅是對族人的責任，是力挽狂瀾的任務，也是永寂和孤獨，是漫長的分離的歲月，是茫然不知所措。我們歷經了這些，是不是多少有資格知道事情的真相？”
山鬼沈默了，等他再張口，還是頑強的抵抗：“你們不相信那些故事是真的？你們看過記載，歷代神師相信那些記載，他們就是真的。”
“故事不會因為被頻繁翻閱而成為真相，我們需要聽一個更可靠的故事。”
“聽了我的故事，你們想要如何？”山鬼問。
伊洩心笑了：“我們什麽也不做，造化神去拯救我們的朋友了，我們聽故事就是打發時間。”
“這樣的話，我可以講給你們聽。”山鬼終於妥協了，他身上變幻莫測的影像逐漸消失，整個人回歸了牧人的模樣。他的聲音是山谷中的流水，帶著一種隱蔽性，讓人非要認真琢磨才能從其中聽出情感來，但是他的意思是十分明白的，他不太會用修辭，只是直白地講述，就像是在給聞訊的人提供口供。
曾經的故事就像是冰泉，在封閉的冰層下面湧動，而那冰很厚，卻還有些裂縫，人踩上去，怕是要跌下去。
“沒有光明的天地中沒有我，我在光明雨之後看到了自己，還有整個後土。我見到的造化神是世界創生之後的造化神了。我打量著後土，看到在光明的世界之外有一片黑色的海洋，那裏面像是充滿了生命，有人伸出長長的黑色手臂，試圖彌合兩塊土地之間的裂痕，但是這一切都是無濟於事。”
“黑色被光明驅趕，不斷退卻，終於離開了我的視線，但是那些揮舞著的手臂卻像是在說話，在吶喊著什麽，我張開耳朵聽，聽到的卻只是安靜，他們被禁閉了嘴巴，不能發出聲音，不是他們不能說話，而是他們的聲音不能被後土聽見。”
“那時候我想，或許我應該伸手拉住他們，像是齊頭並進堵塞洪水的人一樣，將他們拉回來，讓即將到來的分離變為重新的團結，但是就在我伸出手的時候，一個巨大的身影籠罩在我的身上——是造化神。”
“你們絕不會想到原初的造化神有多麽龐大，幾乎要塞滿整個後土的空間，他們頂天立地，帶一點歪斜坐在本來就不是平直的地面上，像是把天空撐了起來。他們擋住我伸出去的手，告訴我，那些自然而然褪去的黑暗是這個世界的反面，造化神不喜歡黑暗，因為在黑暗中他們什麽也看不見，降下光明雨就是為了讓世界明朗，讓他們看見。他們敬告我，我因為光明而存在，因此絕不需要將那些黑暗的東西重新引渡回來，如果我那樣做，就是泯滅了他們創造我花費的功夫，汙蔑了他們點亮的光明後土。”
山鬼逐漸撇開了造化神，開始發表評論：“可以說，在前一任左土之王試圖進攻後土之前，我們之間其實沒有矛盾。後土的人不應當畏懼左土，因為只要不深入左土的內部就不會變成別的東西，就算變成了別的東西也不是死亡，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左土的人也不應當畏懼後土，他們畏懼的是籠罩在後土之上的東西，是造化神。我猜，當他們了解到造化神已經不在後土的時候，積壓已久的恐懼終於化為了失智的憤怒，讓他們做出攻打後土的決定。”
山鬼長長嘆息，他不需要呼吸，因此嘆息不是一般的人的嘆息，而是一種石頭之間相互摩擦的聲音，好像大風在品嘗石頭上的藤蔓。
伊洩心提醒道：“山鬼君，說說造化神，你知道他們離開嗎？”
“我知道。”山鬼回答，這個答案在大家的意料之中：“但是我從不曾告訴老神師，他們需要自己發掘。曾經，我為造化神雕刻了石雕，上面滿是他們的功績。他們在後土之上，像是耕耘不息的農夫，兢兢業業地想讓這裏成為他們希望的樣子，但是當他們完成之後，他們就失去了興趣，通過一個水下的通道離開了後土，回到了他們曾經旅行的大千世界。我知道他們的離開，從那天開始我看著自己的石雕，看了十二天，在這十二天中，太陽升起，接著月亮升起，光明隨時籠罩著這個世界，我的眼前卻是虛幻的，看不清楚，似乎光明才是遮蔽這個世界的東西。”
“他們來了，他們走了，這個世界只是大千世界中的一個角落，是一個他們忽然有興趣打掃的角落，他們要讓這個世界合著自己的意思變成一個樣子，讓後滿意地看著這個樣子，說一聲‘好極了’。種花的人埋下種子，澆一點水，但卻不會留下來觀察花的開放。”
“我覺得被拋棄了，於是我去了一趟左土，趟過濃稠的滾燙的黑暗，但是我沒變成別的東西，只是感到痛苦。但我畢竟過去了，我自己打量了那邊的世界，覺得深邃而通透，雖然什麽都是黑暗的，但是沒什麽遮擋我的眼睛，我才發現，那裏比這裏更有意義。”
大家的心跳不由自主都加快了，這個故事並不曲折，有幾分在他們的預料之中，比如造化神的薄涼和無情，但是黑境居然不是絕對致命的，這絕對是一個令人驚絕的消息。
山鬼繼續道：“那裏的東西和我們不同，他們和大地融為一體，沒有他們就沒有大地，他們影子似地移動，像是飛翔，又像是游動，他們來回穿梭，在無限的空間中扭曲。對了，那個地方的空間真是奇妙，我找不見天空和大地，但是腳下有東西，頭頂也不是虛無，我就在那樣的空間中走動，流連忘返，我好自由，從來沒有那樣自由，後土美麗，黑境只有黑暗，但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那裏醜陋，反而覺得那裏和我們這裏並無不同，一樣有趣，甚至更好。”
沒人發出聲音，大家聽的入迷了。
山鬼看著他們的反應，發出笑聲，他的笑聲和嘆氣聲一樣，都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聲音，而是一種激烈的碰撞，仿佛是他的情緒變成了實體，然後通過聲音的形式傳遞出來。
“你們是不是很好奇，那個地方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伊洩心忍耐住心中的激動，道：“我們其實更想知道，您為什麽能夠通往左土而不變成別的東西。據我們所知，任何去過左土的人最後都變成玉骨了。”
山鬼嘟嘟囔囔，但是沒人聽懂他說了什麽，當他在此說出人話的時候，音調更加深沈：“或許是，你們沒抱著必死的心闖燃燒著烈火的門吧。”
伊洩心張張嘴，沒發出聲音，問題在他的腦袋裏形成，但是他一時間沒法總結出來。
陸羽問：“山鬼君，您為什麽去左土？是因為被拋棄了？但是這又是為什麽？”
山鬼慢慢地移動身體，像是要翻個身睡覺，但是他終究沒有睡覺，而是說：“當時造化神拋棄了左土的黑暗而選擇了我們，現在他們對我們做了同樣的事情，我們和左土是同樣的了，所以我就是想看看，同樣是被拋棄的人，他們是什麽樣子的。”
山鬼意猶未盡，補充道：“他們被拋棄，我們被拋棄，大家是什麽樣子，居然不是我們說了算。”
伊洩心頓時明白了：任何被拋棄的人之外，總有一個拋棄的人，這個人否定了被拋棄的人的價值，而現在，造化神就是劃定他們的價值的那個拋棄者。
原來是這樣，這就是後土不需要神的原因！
伊洩心想明白這個，忽然激動起來，但是他很快意識到，當後土廢棄光明神信仰的時候，大家對真相其實一無所知。
所以，他們這算是在懵懂中遵循了真相將要引領他們走上的路？
陸康關註的卻是另一些辭藻，他問山鬼：“您說什麽必死的心，烈火的門？”
“必死的心，烈火的門。”山鬼的聲音已經低沈得可怕了，活人絕對不能發出這樣的聲音，或許只有他這樣的石頭能做到了吧。
“我去左土的時候，只有好奇，別的什麽，都被我拋在腦後了。能不能回到後土，之後要做什麽，這些我都沒有思考，這就是我的心，和赴死一樣簡單。”
“如此簡單的心，沒有偏見，這時候，您和左土的人雖然不同，但也無異。”陸羽補充。
山鬼緩慢點頭，讚同了陸羽。“你們如果想見到自己的恐懼，不要過去，你會在那裏變成你所恐懼的樣子。如果你們想見到和自己不同的人，不要過去，你們會變得比他們還奇怪。但如果你只是為了見到他們，那麽你們可以過去，並且見如所見，得償所願。”
“我有一個想法。”伊洩心忽然開口，大家安靜著，傾聽，連山鬼也不例外。
“黑境並不像我們現象中那樣可怕，我們之所以一直懼怕他們如同蛇蠍，大概是造化神的‘光明界碑’在作祟，我們是不是應當和他們多交流一點？”
大家覺得這話沒問題，但是卻也不太對勁。
還是伊獻心最先找到了問題：“哥哥，這又是為了什麽？我們已經分開了，是大千世界讓我們分開的，我們為什麽要重新聯系呢？再說，我們已經分開這麽多年了，現在聯系，是不是晚了？就算現在聯系了，又有什麽意義呢？”
這些問題每一個都切中要害，伊洩心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傻子，十分尷尬，張張嘴，不說什麽了。
倒是山鬼說話了：“我知道的已經都告訴你們了。現在你們已經不能為後土做什麽了，這裏的事情都結束了，你們反而應當多幫助左土，這也是我的願望。造化神重新回來，我沒去拜見，原因你們明白。但我知道他們必然會去左土，將那裏重新變為光明之地，我希望你們能保住那裏。”
伊洩心和陸羽對視一眼，兩人同時出了滿身冷汗：造化神之所以會去左土，都是因為他們的請求！
伊獻心覺得氛圍不對，問：“哥哥，大巫師，你們怎麽了？”
伊洩心喉嚨發酸：“造化神確實去了左土，但是因為他們請他們去解救我們的朋友。”
“江匪淺和林砧！”伊獻心跺跺腳：“這可真是巧合！怎麽說？”
怎麽說？這樣算來，是伊洩心和陸羽將左土推向了深淵。他們本來對這件事還不是很在意，因為他們總是將左土視為仇敵，但是現在聽了山鬼的故事，他們忽然意識到左土和他們的認識有所不同。
伊洩心已經理不清造化神，他們自己和左土之間的恩怨了，這是一個過分覆雜的道理，故事的主人公還包括著毫無道理可言的造化神，這讓事情的覆雜程度成倍增加。
“我們，還能救得回來左土嗎？”伊洩心問山鬼，他不是想得到問題的答案，而是想讓山鬼治療他心中的惶恐和懦弱。
山鬼靜靜垂頭，黑洞洞的眼眶對著伊洩心，後者感受到千年的冷風吹拂他的衣衫，身上楞頭了。山鬼：“我當時鐫刻造化神的功績在石頭上的時候，從未想過自己在做什麽呢，但是我就是日覆一日地這樣完成了，這是一個儀式，但是儀式之後什麽也沒發生。縱然如此，石雕還是留存了千年，我本來已經在塵埃中死去了，但是我的石雕讓你們重新想起了我，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的價值。”
這話讓伊洩心雲裏霧裏，陸羽倒是明白了一些，他試探著問：“山鬼君，您是怎麽重生的？”
山鬼沒有嘴巴，他的表情從不依靠嘴巴流露，比如此時，大家覺得山鬼露出一個微笑，但是就是不能從表情上找到這個微笑的證據。
山鬼：“從某種程度上，我就是因為石雕而重生的，為你們遮風擋雨的山鬼早就死去了，我不是那個他，現在的我身處於敞開的神山中，四野朝天，毫無遮蔽，我不再是山中的鬼了，我將自己隱匿的時代一去不覆返了，現在我只是一個山坡，一堆綠樹和青草。你們來的真是時候，如果再晚一點，你們就連山鬼最後的遺存也見不著了。”
“山鬼君什麽意思啊？”陸康沒聽懂，輕聲問陸羽。
陸羽的眼睛從沒離開過山鬼君，他幾乎是如饑似渴地用眼睛記錄著山鬼這最後的摸樣，從那漆黑的眼眶，到健壯的，石頭凝結而成的胸膛，再到長滿青草的，修長的四肢。
陸羽：“山鬼到了末路了，曾經的山鬼依靠神山而生，現在神山暴露在天光之下，山鬼不覆存焉。他本來保藏山中的秘密，但是造化神讓秘密裸露在陽光下，山鬼沒什麽事情要做了。”
“山鬼救了我們，化為塵土，又重新在神山中攢聚，但是卻在神山張開後死去。從今往後，神山只是石頭和草木，在沒有別的東西。”
伊洩心問：“您的意思是，不管是否成功，我們都應該幫助左土。”
陸羽糾正：“只要我們做了這件事情，就留下了印記，好比那一座石雕，就算看起來是失敗的，也會為後來人指路。”
大家一起看山鬼：“山鬼君，我們說的對嗎？”
但是，他們看到山鬼的腦袋倚靠在懸崖之上，身上的青藤如同漲潮一般生長，最終將山鬼的全身吞沒。山鬼似乎是被海浪帶走了，沒留下一點痕跡，只有那形態壯闊的山體訴說著這裏曾經躺臥著一個巨人。
陽光燦爛，照徹山巒，不陰不晴的神山晴朗一片，像是點燃了一萬支蠟燭，在沒有一點朦朧和隱蔽。
陸羽覺得眼睛有些酸痛，不由捂住了眼睛；伊洩心同樣覺得刺眼，狠狠眨眨眼。
不知道是不是陽光太過明媚，大家一個個被灼傷了眼睛，淚水滾滾而下。
終於，伊獻心喃喃道：“這世界太亮了，這就是造化神帶來的光明嗎？”
“太亮了。”伊洩心讚同，他望著燦爛到無以覆加的神山，忽然痛苦異常：“神山曾經不是如此，這裏有陰影，有黑暗，這裏是曲折的，神秘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切都如同透明了一般。”
陸康站立在山崖的盡頭，風卷起他手中的木杖上的風鈴，發出叮叮當當的空靈的響聲，他說：“山鬼君說得對，我們一刻也不曾離開過左土的黑境，只不過我們從未察覺罷了。”
陸羽明白他的意思：“神山是神徒的居所，應該是造化神力最旺盛的地方，但是大家卻從未意識到，這裏竟然也是黑境的東西最活躍的地方。”
“幾千年，神師的神秘不是自制的，神山的靈通也不完全是造化神給予的——只要看看造化神回來之後神山的摸樣就了然了——這一切都是黑境和後土一起造成的結果。”伊獻心說的話不像給別人聽的，她自己咀嚼並消化著這個道理，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趨近於驚愕。
伊洩心握緊拳頭：“要去左土，不要讓造化神毀掉那地方。”
“那地方沒了，我們這裏就沒了，這個道理恐怕連造化神也不知道。”陸康憂心忡忡。
陸羽的神色淡淡的：“他們就算知道，也未必會改變主意，如果他們覺得救人很好玩的話。”
“別鬧了，他們是神......”伊洩心說著，也洩氣了，他也不相信造化神這樣隨意的神會被說服。
“不管怎麽說，要先去左土。”伊獻心不耐煩他們踟躕寡斷。
伊洩心的眼睛中陡然閃現出兩團火焰：“必死的心，烈火的門。”
必死的心，烈火的門。聽到這個，大家心中都是一陣緊縮，心臟似乎在痙攣。
但是，要保住左土，因為這也是保住他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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