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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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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不後悔

半死生人就在那翻過黑色山丘的位置。說這是山丘,其實不準確,江匪淺不確定左土是不是有山這個東西,但是從他腳下的起伏來看,又確實是一座山。總之,左土的地形,是他不能理解的奧妙。

“本來只有你從後土帶回來的那些,但是現在忽然多了一些黑騎士帶回來的,未免有點擁擠。”智者報告說。

江匪淺眼前出現的,像是一支軍容不整的軍隊,每一個士兵都姿態各異,一些人像是殘疾了,動作很不協調,另一些則像是疲倦極了,歪歪斜斜。但是見到江匪淺,這群“人”都不由自主地整肅了起來,連動作最難看的那一個也略微調整了姿勢。

他們本是玉骨,以那種叫人悚然的樣子和人相見,但現在,他們一個個卻都變成了人的模樣,面容和沒有變成玉骨人之前別無二致。和常人唯一的不同之處在於,他們面上的表情有些失控,時不時會露出呲牙咧嘴的表情來,此外,他們的動作也十分不妥,總是擺出叫人不忍直視的姿勢。當然,江匪淺悅納了這一切,理所當然的認為這一切都是長期作為玉骨人的結果,不值得張揚。

細細看,他們一部分是古陵安人的樣子,帶著那個時期東方人特有的高聳的鼻梁和高挑的身材;另一些則變矮了一些,身子結實了一些,這些就是晚一些在西方定居的工垂人了。當時林砧保護工垂人的時候並沒有將所有人護住,這些遺漏的人被黑境吞噬,成為這般摸樣,江匪淺後來將他們一一找來,安頓在了這裏。

一個陵安人說話了:“是您帶我們回家,您還記得我們嗎?”

江匪淺的眼睛波瀾不驚,一點沒有自己的成就被人尊敬的喜悅:“是,我記得。”

“您為什麽在這裏?為什麽變成了這樣?”陵安人的語調有點奇怪,但這大約是那個時期人們說話的慣用腔調,這一點江匪淺並不十分在意,他更關註的是後半句,於是他問:“便成什麽樣子?”

“當時您找到我們的時候,多少熱忱?現在您口氣中絲毫沒有波動,宛如心死。”陵安人說著,露出哀漠的神色。

“熱忱?心死?”江匪淺瞇起眼睛,加上身上黑色的衣服和他安靜的逼近的腳步,整個人像是一只豹。他走到這個陵安人面前,逼視著他:“你只想和我說這些?”

“不,不是我來,是您的人將我們帶來,我們是跟著另外兩個人來的——希望他們還好。”

江匪淺微微後仰,將灼人的目光從這個陵安人身上挪開:“他們很好。”

“他們是來找您和另一個偉大的人的,那個人是您的朋友,希望您沒忘記他。”

忘記?江匪淺覺得好笑,即便是將他的心剜掉,他也不會忘了林砧:十幾年的守墓人不是隨便當的,江匪淺這麽自嘲。

陵安人繼續道:“而我們來這裏,其實也是為了找您。”

江匪淺的眼睛倏忽閃爍了一下:“你們也找我,為了什麽?”

這個陵安人和剩下的陵安人對視了一下,道:“不才,我們是來游說您的,希望您不要笑。”

不要笑。江匪淺確實沒有諷刺的微笑,但是他嘴角的冷笑讓人恨不得他還是換上諷刺的笑更好,江匪淺:“游說我,我來猜猜,你們想讓我回去,因為了後土,為了我那個朋友?”

陵安人一本正經:“我們已經是即將損毀的軀體了,不過為了盡一份力,在此之後我們即將動彈不得,我們為什麽騙你?”

“讓我來告訴你們一點新奇的東西,”江匪淺淡淡地道:“你們所說的‘動彈不得’只會發生在後土,在我這裏,你們會活動自由,所以,之前的擔心不成立了——你們還有什麽話說?”

陵安人被他說的一楞,但很快恢覆了思路:“我們的生死不是重點,您是帶領我們回家的人,您所做的比曾經的光明神師還要好,我們要報恩,要想辦法讓您回去。”

“首先,之前的光明使者並不是辜負你們,他也是無可奈何,你們被埋在那麽深的地方,他決不可能找到你們。其次,你們認為讓我回去是對我的報恩,但如果我告訴你們,我一點也不想回去,只想在左土當大王呢?這很好理解吧?在左土,我是王,在後土,我什麽也不是。最後,你們說讓我回去是為了後土,為了我的朋友,但是你們錯了,我回去對這二者一點好處也沒有。現在,你們可以重新考慮,看看還要說什麽。”

這番話讓陵安人面面相覷,他們斷然沒料到,江匪淺竟然說出如此冷酷的話來。終於,陵安人嘆息:“如果您執意如此,我們沒什麽好說的,請您將我們送還,讓我們的後土僵硬掉吧。”

“我為什麽要那麽做?既然回去是死路,留下來是活路,我就偏要讓你們留下。我不會把你們送回去,在這裏,和你們的同族人呆在一起吧。”

智者在一邊輕聲道:“如果你想表露善意,不妨直接一點,不需要如此迂回。”

“這其中並無善意,我也不是迂回。”江匪淺顏色不變,輕聲回答。

陵安人問他們留下來做什麽,江匪淺答道:“剛住下的時候沒人知道該幹什麽,但是慢慢就明白了,你們自己體會吧。”這麽說著,他竟然不再理會陵安人和工垂人,轉身就走。

“你不該將他們扔在這裏,”智者責備他:“看看他們的樣子,那些陵安人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麽。”

“他們需要適應,我沒法告訴他們做什麽,因為我也不知道。當初我何嘗不是如此?但是每個人最終都會找到自己的位置的,你大可不用擔心。”

智者思考了片刻,道:“你收留他們,是為了讓他們留在一個能夠以真身面對彼此的地方,不需要受到旁人的笑話,但是萬一他們真的想要回去呢?你不應該仔細體察他們的心嗎?”

“你看我像是有那些功夫的嗎?”江匪淺轉向智者:“你的擔心我明白,人心不好辜負,但是曾經我就是在人心之間周轉奔波,顧及每個人的想法,尊重每個人的選擇,才錯失良機。經過那些事情,我總算明白了,有些事情不需要讓別人自己做決定,我替他們決定就好。”

“但是他們並不情願。”

“那與我何幹?”江匪淺烏黑的眼睛盯著智者,其中的黑光讓一個左土人都嚇了一跳。江匪淺:“你知道川納之力怎麽用嗎?”

怎麽忽然扯到川納了?智者不明白,但還是虛心地問了。

江匪淺毫無笑意地歪歪嘴角:“秘訣就是,足夠強硬,不要周轉,不要寡斷,不要思量。什麽不負別人,體察幽微,統統不存在。當時如果我明白這個道理,直接用川納解決問題,就不會有今天的一切了。”

是,但是這一切和川納又有什麽關系呢?智者想這麽問,但還是忍住了,他怕江匪淺發怒——這位明白了川納之力的左土之王生氣起來,可真不是開玩笑的。

“你要去哪裏?”智者亦步亦趨地跟著,忽然出聲提示:“你看,那東西又來搗亂了。”

遠處的“海岸”上,也就是左土的邊界出,出現一個龐大的身影,這東西像是喝醉了,一步三晃地搖過來。

“又是他。”江匪淺的聲音乍一聽全是冰冷,但是細品就會砸嗎出一點無奈的味道,卻不是不爽。

智者擔憂地道:“讓他快走......”

“不,我去見他。”江匪淺決定。

“他年年來,明知道沒有結果的。”智者搖頭喃喃。

“千琪不會輕易放棄的。”江匪淺瞇起眼睛。

從幾年前開始,千琪就開始往返於左右土地之間。他記得第一次在左土的岸邊見到千琪的那一份震撼,不是因為千琪的巨大,而是因為在這純黑的境界中忽然冒出一個閃爍著微光的東西,那份摧殘放在後土不算什麽,但是在左土卻要把人的眼睛搶走了。

更叫人揪心的是,千琪的微光並不穩定,他像是跨越了千山萬水才過來,渾身帶著疲憊,枝條萎靡不振,整個軀體幹癟的像是很久沒飲水;枝條末端那些如星星吹落的光芒也時隱時現,讓他整個身體看上去就像是風中的燭火,不知什麽時候就會熄滅。

千琪來做什麽?在江匪淺看來,這個犯傻的老東西就是來送死。

千琪不是來找江匪淺的,甚至在看到他之後沒表現出特殊的情緒;他不是來找執吾劍的,事實上他應該不知道這東西的存在,更遑論它和左土之間的關系;他不是來為林砧求取生機的,他不知道林砧怎麽會活過來,他資歷很老,但是新知識很少。

他只是來洩憤,如果一棵樹會有憤怒的話。具體的洩憤方式很奇怪,江匪淺第一次見的時候被震住了,但是絲毫不知道那是一種洩憤方式,事實上,他當時還以為這是一個執意破門而入的怪客——

千琪在沖撞左土的“海岸”。

他在深深的黑海中漂浮著,像是一個巨型的漂子。其實,那些空間中並不是水,他也不是在漂浮,但它每一次用身體撞擊海岸,都像是在借助水的力量。

動作方式和動機,哪一個更叫江匪淺感到困惑?他也說不清,心底下,他覺得千琪大概是瘋魔了,說不定是因為自己成為了後土之王的舉動讓千琪認為自己幫錯了人,於是怨恨自己。

這些年中,千琪總會不定時地過來,每一次都悄然無聲,將岸上的左土人嚇一跳。但是,當他們意識到這個從黑暗中冒出來的龐然大物其實沒有任何殺傷力之後,他們的警惕性就放下了,之後千琪來的時候,他們非但不害怕,反而會在岸邊纏繞。

左土人的表情無法像後土人一樣“寫”在臉上,實際上江匪淺總是不知道他們的臉在哪裏,他們的情緒都在動作中,江匪淺從那種奇怪的纏繞中讀出了他們放松的心態。

起初,江匪淺還捏著一把汗,怕千琪暴起,但是很快,他就發現千琪著實不足為懼,因為他進不來,左土似乎有一道屏障,將千琪擋在外面,盡管他撞擊的很用力,但就是攻不破那一道屏障。

一些時候,江匪淺站在屏障的這一邊看著千琪,他想聽到千琪的聲音,但卻知道除非貼近他才能聽到,而他又絕不會那樣做,或許就是因為懦弱——他不知道千琪是怎麽想的,不想面對千琪的指責。

每當這種時候,千琪的動作也不會放緩,仍然猛烈地撞擊海岸,動作很大,但是在屏障的這邊聽不到聲音。無聲就是最大的聲音,千琪的每一個動作似乎都伴隨著驚雷似的聲音在江匪淺的耳邊炸響,讓他難以安穩。

今天,他要越過屏障了。

智者緊著勸他:“不要去,那東西和你不同。你不知道,他對左土的撞擊很大,我們雖然覺察辦不到,但是執吾的補隙卻因為這東西的撞擊而松動了,我們來日還要想辦法把他加固一下。”

“是嗎?”江匪淺心中一動:“我怎麽不知道?”

智者沒想到他會專註於這個細節,有些尷尬地道:“這確實是一件大事,應當防微杜漸,但是這個千琪造成的損失畢竟還是有限的,我以為不重要......”

“你以為不重要,”江匪淺重覆著他的話,聲音中沒有絲毫的情緒,“確實不重要。沒關系,我去,千琪是我的老朋友了,我們面對面談一談。”

“恕我直言,老朋友就是每次都隔著屏障對視嗎?你知道他會對你做什麽,為什麽還要冒險?”智者最後奮力一搏,要勸阻江匪淺。但後者就像是沒聽見似地,道:“讓岸邊的人走開。”

智者無奈地應承,目送江匪淺走向了千琪。

越是走近,江匪淺就越顯得渺小,千琪的偉大這時候終於顯現出來,雄壯的輪廓不能被黑暗遮蔽,朦朦朧朧的顯現更加叫人心驚膽戰。千琪是後土老神的後人,雖然不及戴勝靈明的對人的威壓之劇烈,也渾身的氣場也讓人呼吸為之一窒。

但這對江匪淺而言毫無作用。恰恰相反,那股子重壓施加到江匪淺身上,被後者輕易地化解了,江匪淺身上生出一陣與眾不同的氣場,和千琪相爭鬥。

左土的人曾經問過江匪淺這種氣是怎麽回事,江匪淺解釋了,左土人卻以就不知所雲,於是江匪淺斷定,這是後土人特有的東西,是通過體會對方感受到的。

好比一個常人見到一個劍客,被對方眼神中那種淩厲折服,嚇得腿軟,這就算是被武者的氣打敗了,折服了。對大多數人而言,這種氣既是不可言說的,也是不可見的,但在神師身上卻是可見的,神師甚至會以此來進行爭鬥。而對於江匪淺而言,他從前對此一無所知,但自從被川納之力灌註之後,他就自然而然地領悟了其中的奧妙。

現在,江匪淺和千琪在岸邊對峙,後者的動作停了下來,仿佛在聆聽;江匪淺也屏息凝神,仿佛在衡量著氣場的重量,準備最後一擊。

江匪淺先開口了:“千琪,好久不見。”說著,他走上去,靠在千琪身邊。岸邊的左土人被智者趕走了,但是還沒走遠,他們以各種各樣的律動觀察著江匪淺和千琪,那是他們情緒的表達。

江匪淺的心中十分忐忑,他也很害怕千琪不問所以,將他一招斃命,但是縱然是這樣,他也甘願了,如果一直躲藏下去,他只會更加愧疚,更加不安。

千琪沒有動,但是忽然,一個枝條帶著遒勁的力道將江匪淺掀翻在地,繼而鞭笞著他。江匪淺的身體因為川納而分外剛健,但是卻經不住千琪的打擊,他很快覺得喉嚨發甜,什麽東西在喉嚨中破裂,流出血來,牙齒也隱隱作痛,讓人品嘗到了腥味。

江匪淺偏頭,吐出一口血。

千琪停了下來,似乎掂量著是不是要繼續下去。江匪淺苦笑:“繼續啊,打我一頓,我們都舒服了,接下來談話的時候,你好好說話,不要鬧情緒。”

聽到這些,千琪反而靜止了,每一根枝條,每一縷毛發,整棵樹像是被瞬間冰封,沒有了絲毫的動作。

江匪淺從地上爬起來,渾身生疼,這種感覺他已經很久沒有了,太久了,以至於他經常質疑自己是不是還活著。但今天被千琪打了一頓,疼痛給了他確證,反而讓他高興起來。

他雙腿顫抖,跪倒在千琪面前,身體和他貼在一起,他聽到了——

“你不回後土,反在左土稱王,罪不可恕。”

這質問在江匪淺的意料之中,他並不想解釋,只是說:“好,我有罪,你代表後土責罰我。”

千琪從他平淡的話語中砸嗎出什麽非同尋常的意思,問:“你難道會回來嗎?”

“永不。”

“你曾經不是這樣打算的。”

“時過境遷,你也不看看左右土發生了多大變化?”

“你忘了自己最初的志願。”

“這不需要你提醒。”

“你後悔了?”

“不。”

“你應該後悔的,不回去,神徒都看你不起。”

“我不是神徒,不需要被神徒看得起。”

千琪長長嘆氣:“你在負隅頑抗。你的心上有什麽解不開的?”

江匪淺微不可察地看了一眼身後的黑境,笑道:“該說的,我都說了。我的選擇,我怎麽會後悔呢?你回去吧,不要來鬧了,黑境不會為你所動,我也不會隨你回去。”

千琪像是一窒,終於道:“好,好,守著你的黑境吧,我看出來了,此地不破,你不會走。”

江匪淺心中微動,他詫異地看了一眼千琪,後者的枝條忽然間像是被颶風侵襲,狂飆起來,整棵樹如同乘風破浪,旋然而去。江匪淺正在那風浪中,快要被風吹起來了,他瞇起眼睛,看著千琪消失在黑海之上。

千琪走後良久,江匪淺就那麽定定站在原地,悵然若失,他從千琪方才的話語中聽出了什麽,但是不敢確定,生怕會錯意。流血的嘴角還在作痛,熱辣辣的,但是江匪淺的心臟卻活躍起來,像是冰封很久的河流忽然迎來了春天的溫暖。

此地不破,你不會走。千琪是不是想要讓黑境破滅?正如智者所說的,千琪是不是的撞擊讓執吾補全的部分不再牢固,如果這種撞擊持續下去,而他們又不加以修補,說不是左土真的會缺失很大一塊,到時候,破滅與否,可就在江匪淺的一念之間。

但是!江匪淺轉念一想,忽然發愁:左土是他救下來的,是他將執吾劍的殘片放入左土的核心,是他讓這塊在分離的風雨中飄零的土地重獲新生。

每當江匪淺想到這個,充斥他的不是驕傲和自豪,而是後悔和安心交織的情緒:他慶幸自己沒有被遮蔽雙眼,無視左土無數的生命,但同時他也為自己的選擇而失落——為什麽他不肯拋下這些羈絆,痛痛快快留在後土,如果那樣的話,說不定林砧就不會變成大樹。

但是沒有如果。

站在漆黑的海岸,江匪淺的眼睛中沒有絲毫的顏色,默默的黑暗充斥了他的精神,又像是一浪接一浪,沖刷著他的心扉。

縱然這裏沒有丘陵起伏,沒有崇山峻嶺,高山河流,但是江匪淺的心中總是充盈著後土那廣闊的河山,每當他極目遠眺,看向無名的黑暗的時候,他都像是在遠眺美麗的遼闊山河。這就是畫地圖的功效吧,一草一木全都印刻在江匪淺的心中,讓他無論何時何地,都能看到後土。

地圖!江匪淺心中忽然一動,師父的話忽然間又回到心頭,師父說,畫圖是為了不要忘卻,正和著他的名字:江銘,銘刻於斯,永不忘懷。這話的內涵似乎是極其深刻的,江匪淺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卻總是參不透。

畫圖,畫圖,後土的樣貌到底能如何幫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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