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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垂死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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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垂死守城

神女的神道到底不同。江匪淺一路走,一路觀察:這裏更加安靜,但不是蒼古的安靜,而是靜謐美好的安靜,仿佛星辰閃爍,冷月自斟自飲,天地矚目,沒有一個敢說話的那種安靜。走在這條神道中有種享受,不像是走向毀滅,反而是走向往生。

江匪淺在這條路上得到了巨大的慰藉,但這種慰藉僅僅是心靈上的,而不是精神上的。江匪淺發現,悲傷越久,他的心靈和精神就分離的越遠,心靈中盛滿了沈甸甸的鐵水似的東西,拉著人的心臟往下走,直到走到萬劫不覆,但是精神卻並不柔軟順服,反而越發堅韌不屈,好像被大雪壓住的青松,反而生出了伺機反彈的意思。

他不知道的是,這正是川納的力量,川納類似於靈明,卻不同於靈明:靈明出於心靈,心靈堅強而靈明噴薄而出,萬夫莫開;川納則不出於心靈,無論心靈如何孱弱,只要執念不滅,精神就緊繃如同弓弦,隨時準備射出一支箭。

這樣看來,似乎川納更勝一籌,但如果玉孤臺聽了這番理論,必然會如此論述:川納雖看似與心靈無礙,受到的幹擾更少,但終究不出於本人,若非被人賜予,則是強行奪得,非己之物,終不長久,且人不能自立。

神道終究走完了,這條神道的出口並不隱晦,而是一個明確的光圈,白晃晃的光線放射到神道裏面很遠的地方,江匪淺老遠就看得見。

外面是陌生,完全的陌生。

江匪淺楞了楞:神女說這條神道能夠通向西方的山脈,但是卻沒說出口到底在哪裏,而江匪淺自恃對西方了解很深,因此也沒問。但是現在,他茫然了:面前是綠油油,暗幽幽的樹林,林中幾乎不可視物,巨大的蛛網占據了樹冠,似乎將整個空間封閉起來,悶熱的氣味充斥著整個樹林,叫人窒息,江匪淺只在樹林中站了一刻,就覺得呼吸不順暢,想要逃跑。

沒有路。

江匪淺私下搜索,卻不見道路,前後左右都是頹廢但茂盛的樹木和灌木,大葉子的植物將蒲扇似的葉子伸出來,像是什麽怪物的舌頭,江匪淺的胳膊觸碰到這些葉子,觸感滑溜溜的,他覺得惡心。

抽身想要避開,卻撞上了另一團葉子,於是江匪淺作罷了,努力麻痹自己,裝作什麽也感覺不到。這時候,縱然他身體裏有著左土的力量,他也無計可施,他總不能因為找不見路就把這片林子毀了吧?毀了林子,他自己豈不是也要埋在林子中了?

情況並不兇險,甚至沒有叫人悚然的聲音,但江匪淺這時候反而踟躕了——怎麽辦?

前思後想,江匪淺還是決定先往前走,他拔出一把劍,砍開前面擋路的植物,費勁地前進,但是這樣的行進實在太慢了,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走了一小段距離。江匪淺抹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十分懊喪。

正在這時候,他忽然聽到了樹葉細細簌簌的聲音,他本來以為這是他自己砍樹發出的聲音,但隨即,他意識自己的動作早就靜止了,那麽現在的聲音是——

頭頂傳來破空的聲音,江匪淺就地一滾,滾出一段距離,在他適才站立的地方,戳著幾根鋒芒,這些東西尖銳得厲害,見血封喉的樣子,如果落在身上,必死無疑,江匪淺眼中寒芒閃爍,看向這些暗器的來向。

還沒等他轉頭,幾雙腳就出現在他的面前,順著腳望上看,是一群穿著黃綠色衣服的人,他們的衣服簡單,不能完全蔽體,脖頸和胸膛的一部分裸露出來,下半身的遮蔽像是圍上去的,隨意極了,但是仔細看,這些衣服雖然簡單而隨意,但卻十分堅固,雖然是松松垮垮裹在身上,卻似乎怎麽也掉不下來的樣子,他們的手上帶著護腕,護腕是皮制的,看起來同樣極其堅韌。總而言之,從裝束上講,他們絕對是經常出沒於林中的獵人。

再看他們的武器,江匪淺敢說從沒見過比他們的武器更稱得上武器的武器,東方很多人的武器根據需要進行了改良,其中很多一部分變成了禮器的形狀,雖然保留著戰鬥的作用,但是功效大不如前。西方的很多部族,他們雖然沒有禮器一說,但是為了取得整齊的效果,武器也進行了改良,顯得莊重而統一,但是面前這群人卻不是如此,他們手中拿著的大多是形式各異的大弓,有長有短,腰間配著叫人眼花繚亂的大刀大劍,每一把武器都以取得最大的殺傷效果為第一要務,同時還要配合武器主人的使用偏好,個人色彩濃重。

江匪淺慢慢站起來,好幾把利刃始終不離開他的左右,一個人示意江匪淺舉起雙手,後者照辦,身上攜帶的武器立刻被收走了。江匪淺眼看著他們做著一切,並不反抗,末了才問:“你們為什麽不走?”

圍著他的人楞住了,好一番耳語,接著將江匪淺捆起來,帶走了,中間沒和江匪淺說一句話。江匪淺並不著急,任由這些人擺布,直到他被帶出了密林,來到一處空曠的地方,看到了懸掛在巨樹間富麗堂皇的房屋,親身進入了屋中並見到了高踞在椅子上的人,他才說:“多謝你們帶我出來。”

這裏是工垂的大殿。

說到西方的部族,大家最先想到的是侍拿和慕德,這兩個部族已經完全脫離了陵安舊有的文化,開創了屬於自己的文化,想出了聲勢浩大的神道祭祀,還有數不清的繁瑣的節日慶典。

有些人認為侍拿和慕德日益繁雜的禮儀程序是在向東方人的繁文縟節靠攏。但是出於某種不可抗的因素,西方的發展就是這樣,大家雖然並不完全滿意,但是卻也沒有誰打定了主意將其推翻,反而是嘴上抱怨著,自己歡歡喜喜第融入進去,該過的節日一個也沒少。

相比之下,工垂作為一個部族,與其說是低調,不如說是低靡。曾經陵安西遷的時候,東方的人就評價說:西方的森林讓身為首生兒女的陵安人變野了,同時也變得不聰慧了。同樣的評價被送給了工垂——當然,這些評論的發出者也是為數不多的關註到工垂的存在的人。

實事求是地將,這一評價比較中肯,工垂確實在大森林中放蕩了心性,但是絕大部分的原因在於這裏的樹林。正如江匪淺所見的,這裏的樹林幽深稠密,清爽的空氣進不來,樹林中彌漫著自己特有的木葉的味道,因此很容易讓人產生迷狂。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工垂的人在樹林中變得沖動,他們會在夏天的晚上在林中的空地點燃篝火,炙烤樹上落下來的果實,這些果實的濃漿變成篝火的養料,讓火越燒越旺。

他們逐漸脫去了陵安人還保持著的驕矜,雅行等規矩一概不顧忌了,連春秋的祭祀都免除了,在偌大的樹林中,他們飛躍樹冠,在蜘蛛網上彈跳,盡情地做一切想到的事情。

如果不是他們飛揚的性格,江匪淺其實可以更早一些見到工垂王——工垂王隨心所欲又懶惰,他本來應當參與侍拿的祭神大會,和侍拿的王一同坐在雪白的王座上。

現在,江匪淺見到了工垂王,一時間卻無法概括這個人。工垂距離陵安的中心血統最遠,因此這些人和侍拿與慕德人生得並不相似,他們中多數長著棕色頭發和灰色眼睛,就像是林中鳥雀翅膀的顏色;也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是亞麻色的頭發,這在工垂很罕見。

可巧的是,工垂王就是一個亞麻腦袋,江匪淺盯著他看了半天,好奇地問:“你和伊氏的關系更親近?”

不同於舫王徹底的懶散和從眼睛中就能看出的懦弱,工垂的王更加難測,他的眼神專註,但是卻讓人猜不透他專註在何處;他的眉毛很濃密,但是服帖和整齊,像是集中了頭發的精華,但是其頭發卻並未因此而存在絲毫受損的樣子,反而更加濃密,淺淡的顏色和他棕色的眉頭相印成趣。

工垂王聽到了江匪淺的問題,並不立刻回答,而是將王的風格發揮到了極致,在這之後才回答:“四家譜系錯綜覆雜,我勸你不要試圖弄明白。”說著,工垂王從王座上走下來,江匪淺這才發現,工垂王比看上去高一些,盡管江匪淺是高個子,站在工垂王的面前也矮了很多。他的神色並不嚴肅,但是冷峻,卻不是冰冷到面無表情,而是冷鋒中流露著某種和這地方格格不入的貴氣。

雖然如此,但是江匪淺在他面前不會顯得迫促,後者身上的氣勢不同於西方人的優雅,也不同於東方人的雍容,而是冷靜而孤獨,但是堅韌而勇毅。江匪淺問:“你們知道我是誰?”

“本來不知道,但是現在猜到了。”

“哦?”江匪淺驚訝:“你們聽說過我?”

“把神道的祭祀攪擾的天翻地覆,沒幾個人有這樣的本事。”工垂王淡淡笑著。

“既然知道我是誰,為什麽還要抓我?”

工垂王攤手:“因為在抓你的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你是誰。”

江匪淺笑了,算是被氣笑了:“你們真奇怪,其他的地方人都逃走了,你們為什麽不走?”

工垂王瞇起眼睛:“這是我們的家。”

“但是不會很久了,你們還不知道即將發生的事情吧?”

工垂王很不悅:“我們沒有閉塞到那個地步。”

“既然明白,就該知道兩塊土地的分開會造成多大的震動——你們這裏最近沒有地震嗎?”

工垂王沒有表情,但是周圍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江匪淺歪歪嘴角:“你聽見了,你的人想走了。”

“他們可以任意去想,但是我是不會走的。”

江匪淺直率道:“這是你們的家園,但這種情況可還沒持續多少年呢,陵安曾經是東方的部族,當初執吾劍在世的時候,幾代陵安王費盡心思想要回到東方去,這些你都忘了嗎?”

“我當然沒有忘。”工垂王得眼睛很暗淡,像是夜晚快要熄滅的燭光,但是就是這零星的微火,讓人不能不重視。江匪淺忽然感受到了什麽,他輕聲問:“你有什麽別的原因?”

工垂王的眼睛掃過周圍的人,忽然命令他們全部離開。被敕令的人顯得困惑,但是都聽話地離開了。等到人走光了,江匪淺說:“真不明白,有什麽是你不能對自己的族人講卻能對我這個外人講的?”

工垂王並不回答,而是問:“你認為,西方的部族中,誰從過去繼承了最多?”他這句話用的是通用語,但是語義十分含糊,江匪淺不知道是他故意如此,還是他的通用語不熟練導致的。但是這並不妨礙他給出同樣含糊的答案:“西方人是首生兒女的兒女,自然都分得了陵安的風度。”

“我不需要你的謙卑的尊敬,我要的只是你實實在在的回答。”工垂王對江匪淺的回答並不滿意。

聽了這話,江匪淺嚴肅起來:“世人只知道侍拿和慕德繼承了陵安,卻感受不到你們的存在。侍拿祭祀神道,被認為是最符合陵安神儀法度的。”

工垂王聽著,緩緩點頭:“是,沒錯,但是你知道我們為什麽悄無聲息,甘心不存在?”

江匪淺心中一震:“你們……莫不是恪守著什麽秘密?”

在工垂王的點頭中,江匪淺眸子緊縮了:“你們的秘密,是關乎左右兩塊土地的?”

“是,也不是。”工垂王露出困惑的神色,就好像這個秘密他也是第一次聽說,他說:“我當然不是第一代保守秘密的人,我的祖輩,他們在分裂的時候掌握著這個秘密,直到現在。我們之所以走不了,是因為這個秘密已經生根發芽,就像一棵已經長在大地裏面的樹木,我們沒法將其搬走——除非將樹木砍倒,但是那樣的話,樹木不就死了嗎?”

“說得對,那麽,你們的秘密是什麽?“江匪淺隱隱約約感到,這將是一個重大的轉折。

工垂王神色嚴肅:“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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