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儺亞城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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儺亞城廢墟

大魚來到切近,在堪堪擱淺的地方停了下來,張著嘴,眼睛分明是看兩邊,但是江匪淺就是覺得它在看自己。魚擡起身子,下面兩個白花花的影子跳了出來,濺了大家一身水——是兩個人,年輕人。

高個子的一個和江匪淺相仿,只低了一顆麥子的高度,長著一頭紅發,眉眼很端正,在男子中算是“美麗”了,他喜歡爽朗地笑,一上岸就這麽做,露出雪白的牙齒。

個子矮一點的還是個孩子,但是也屬於進入飛速生長階段的孩子了,因此他的身體就因為快速的生長而顯得消瘦,看得到肋骨,但是他並不孱弱,他和大男孩一樣有紅色的頭發,但是他的頭發顏色更深。同時,這兩個人還有如出一轍的好看面龐——一看就是兄弟。

這兩個年輕人都只穿了褲子,光著上身,他們甩掉身上的水,來到江匪淺他們面前,看到了玉骨,他們也不驚訝,只愉快地一笑:“你們好,遠道而來,辛苦了。”

做哥哥的先介紹自己:“我是陸羽。”說著又指著那孩子:“他是陸康。”他拍著自己的胸脯,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得意地說:“我們是禱人。”

見林砧調笑的因子又在作祟,江匪淺趕緊搶過了話題:“我們是來送你們的先民回家的。”

“我們知道。”陸羽愉快地說:“真是巧,我們剛從太歲那裏出來,就碰到你們了。”

伊洩心看看那魚,幹笑:“你們說的不會是這條魚吧?他很不好意思地補充道:“剛才在遠處,我們都以為這是一匹馬。”

陸羽一點也沒露出讓伊洩心更為難的表情,他微笑道:“很正常,太歲就是這樣——畢竟他是神嘛。”

江匪淺的心中像是有感應,心弦被撥動了一下,他問:“太歲是哪裏來的?”

兩兄弟一起大笑起來,他們的笑聲同時發出,爽朗加爽朗,像是秋風掃落葉,說不出的好聽,聽上去一片秋高氣爽。江匪淺本來以為陸康不愛說話,但這時候,這孩子笑著回答了他:“太歲就是太歲嘛,一直住在古大譜澤,從我們出生的時候就在這裏了。但是在太歲深深的宮殿裏面,一個人。”

林砧來了精神:“太歲莫不是精怪吧?”

“我反倒覺得……”江匪淺慢慢走到湖邊,低頭望著水中倏忽飄動的太歲,這條魚在水中悠然浮動,倒像是空中舒展的旗子,帶著一種動物沒有的飄逸姿態和安然神態。江匪淺凝望了一陣子:“太歲是神師。”

“神師?”林砧如果現在喝水的話,一口水就要噴出去了:“江匪淺,你著急找神師,也不要操之過急好不好?江匪淺!”林砧氣急敗壞地追到湖邊,江匪淺卻已經跳下去了,他的身體在水中十分矯健,和太歲並肩游動著。

“瘋了,瘋了!”伊洩心捏著眉心。

林砧將目光投向陸家兩個兄弟,這兩人看著江匪淺跳下去,一點阻止的意思都沒有,仍然是笑瞇瞇的,林砧懷疑直到天崩地裂這兩個都是這樣。陸康還好,只是勾著嘴角,陸羽卻連眼睛都消失在笑意中——有什麽好笑的?

“你們笑什麽?不擔心這個人下去太歲會吃了他嗎?”林砧用質問小孩子的口吻問他們。

“怎麽會?”兩兄弟整齊劃一地笑了,整齊程度堪比驍騎營的士兵們。他們:“太歲最善良,水下也很好玩,為什麽不去呢?我們剛才就到太歲的宮殿中去了?”

“你們也去了?”林砧眼睛一亮。見兩兄弟點頭,林砧不顧伊洩心那表示阻攔的一聲大叫,義無反顧地跳進了水中。

“這兩個人,什麽毛病啊?”伊洩心在岸邊轉圈,猶豫不決,那樣子活像是半路丟了課本的考生。

兩兄弟笑瞇瞇地對準了伊洩心,但是後者明顯沒有江匪淺和林砧那樣強大的內心,見到兩兄弟含義不明地笑著,心中先發怵了,剛想找個借口,身後的湖面上就卷起一個大浪,將他整個人吞了進去,伊洩心尖叫一聲,消失在水下。

陸康撅撅嘴:“太歲總是這樣,出其不意,不知道的,以為他是壞人。”

陸羽更加達觀,他笑道:“太歲早說過,他以前是總被人誤會的人,不怕當壞人。”

“太歲竟然主動見他們,是不是說明太歲未了的心事即將實現?”陸康問。

“或許是,極大可能是——這麽多年,太歲從未主動見過誰?”陸羽嘆口氣:“太歲想要見到的人,本來很容易見到,但是他偏要化身古大譜澤的魚,從此和那人兩隔,真不明白為了什麽。”

陸康雖然年紀小,但這時候,竟說道:“太想見到了,承受不了見到之後的快樂,於是就不見了。”

他們齊刷刷轉向不知所雲的玉骨——太歲已經將事情告訴他們了——笑得露出牙齒,說:“歡迎回家。”

一直在下沈。

江匪淺抓著大魚的尾巴,另一只手拉著林砧——他的手在冰涼的水中顯得很熱;而林砧則死死地抓住伊洩心,生怕一松手,這個已經被水沖的七葷八素的人就會像死屍一樣漂走。但是林砧自己也快堅持不住了,他的耐力僅限於在戰車上和人打架,至於對抗自然的大力氣,他不是沒有,只是耐力很差。

江匪淺努力瞪大眼睛,他的眼前全部是大魚的身體,看不到別的東西,其他地方不是黑色就是藍色,像是一幅巨大畫卷的背景,即便看見了,也難以引起註意。

手中拉著的大魚的尾鰭滑溜溜的,想要抓緊很困難,隨著他們逐漸深入,江匪淺越發覺得吃力。但奇怪的是,江匪淺逐漸感到尾鰭的形狀發生了改變,不再是一條尾巴,而逐漸變成了——

那人回眸,向江匪淺面無表情的點點頭。這個人的頭發天然的卷曲,青絲中摻雜著白發,因此這應當是一個中年人了,但是他的面孔又是那麽清俊,絕不是一個中年人所有的。這個人看了江匪淺一眼,隨即拉著他沈入了黑黝黝的深淵中。

這是一座城,廢墟。

他們在水下很深的地方,不見天日,只有水草散發出幽暗的光,將水下的世界映照得斑駁陸離。水草上的光顏色各異,有些顏色甚至只有在開滿鮮花的地方才能看到,連染料也力所不能及。因此,這個水下城池看上去就不很莊重,甚至是玩鬧似的,但是卻極幽深,靜謐,詭異。

宮殿,街道,空空如也;穿堂,回廊,影影綽綽。

那人終於停了下來,後面一連串的人也落地了。

伊洩心驚魂保不定地轉了一個圈,扶著一根柱子站住了。很快,他驚恐地把手從柱子上挪了開去,但是已經晚了,他的手上沾滿了滑膩膩,綠油油的東西,伊洩惡心得呲牙咧嘴。但那人只是神色冷淡地瞟了一眼,不予理睬。

江匪淺在水中小心翼翼地呼吸,讓奇妙的空氣一點點鉆進肺腑,覺得有些閉塞,遠不如地面的空氣舒暢。

“已經不錯了,不然你們都得死在這裏。”那個人說話了,聲音是比面容更加冷清的慘白,帶著一種獨特的倔強。

“你是卓沈舟?”江匪淺大膽地問。對方的眼神提示他有些大膽過分了,但江匪淺仍不知悔改,用同樣的風格繼續問:“你隱化了嗎?為什麽化作大魚?為什麽來到古大譜澤?”

卓沈舟的眼神讓人相信了“眼神致人於死地”這樣的說法,他在寬廣卻蒼涼的大殿中慢悠悠地踱步,忽然問:“你們知道這是哪裏嗎?”

他不等大家的回答,就自顧自地說:“這是廢都啊,儺亞人的廢都。最早的城池是建立在這裏的,直到跑原的水流竄過來,將這裏變成古大譜澤。”他笑了笑:“跑原本來是汪洋,但忽然有一天,水全部消失了,後來人們才發現,水都跑到這裏了,所以那個平原就被叫做跑原,是不是很恰當?”

面對這樣一個聲名在外的壞脾氣大魔王,大家心中本就有畏懼和謹慎,更何況這個人現在精神十分不穩定,像一個滾地雷,隨時可能爆炸,於是大家紛紛變成悶葫蘆,一句話也不肯說,連之前大無畏提問的江匪淺此時也沈默了。

卓沈舟也不介意大家的沈默,繼續道:“儺亞人啊,可憐。陵安人一出生就是首生兒女,擁有大智慧和優厚的條件,但是儺亞的文明卻要面臨被毀滅一次的劫難——當時儺亞還是一株幼苗呢。”

聽這個年齡的老人講這些事情,三個晚輩莫名其妙。這些事情離他們太遠了,他們出生的時候,連陵安和儺亞都沒有了,只有分崩離析的大大小小的族。

卓沈舟沈重地嘆息,終於回答了江匪淺的一個問題:“我隱化了,化身為魚,這是很正常的,神師隱化,本來就有多個選擇:飛到天上,紮根大地,或者進入深淵。我猜,歷任神師中,選擇沈入深淵的屈指可數吧?”

看守大千世界之門的算一個,但是他是被迫的。江匪淺這麽想著,但沒說出來。

“那兩個人當然是在天上了,程賞和奈何大約是在地面上,我後來再也沒有打聽過他們的消息,我很早就下來了,變成魚,在水上;在水底,再變回人。”

林砧註意到,在提到玉孤臺和魏從容的時候,卓沈舟含糊地說了“那兩個人”,於是他問:“聽說你和雲機山君是同族,也是朋友?“

“哦?“卓沈舟終於有了興趣,他凝視著林砧,將他飛起來的靈動的眉眼和昂揚的嘴角盡收眼底,他問:“後人是這麽說的?”

是我這麽說的,後人的說法,你大約不會喜歡,林砧暗暗想,但還是點頭了。

對於這一段故事,江匪淺也知道,這個壞脾氣的山君的故事很為人們津津樂道,其受歡迎程度僅次於光明神的故事。這次見到卓沈舟,當江匪淺看到這個人蒼白的面孔,黑色的眼珠,以及他變成黑魚,孤單游動的樣子的時候,一切有關他的故事,真的或者假的,就全都湧現在江匪淺的腦海中了。

江匪淺忽然打斷了林砧和卓沈舟的對話,他問:“卓沈舟,我可以很你聊聊嗎?”他甚至沒稱呼他“山君“,另外兩個人吃驚地瞪大眼睛。

卓沈舟也十分意外。從江匪淺第一個跳入水中抓住他時,卓沈舟就對這個年輕人抱有興趣;當江匪淺在亂流湧動的水中不依不饒地拽著他的尾巴的時候,卓沈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當年將魏從容的肩膀洞穿的時候對方的表情:堅韌,極度堅韌,且倔強。

而此時,當江匪淺站在他的面前,叫他的名字,卓沈舟又從年輕人淡然的表情中看到了玉孤臺的影子,但這個人和玉孤臺還有很大的不同,對方帶著與生俱來劍走偏鋒的乖戾,身上的氣息也昭示著一種不辭勞苦地離經叛道的意思,這讓卓沈舟覺得熟悉,有那麽一瞬間,他還在江匪淺身上看到了自己。

於是,面對江匪淺的請求,他並不惱火,而是淡淡地點頭,率先進了宮殿,消失在黑暗中。

江匪淺還沒動,手已經被兩個人拉住了,他無奈地解釋:“我就問他幾個問題,他不會把我怎麽樣的。”

“這可是……”伊洩心用口型叫出了卓沈舟的名字,面露困難。

江匪淺反手握住伊洩心的手:“是,他是卓沈舟,但他也只是卓沈舟,並不是造化神,我不會失了分寸。”

再看林砧,在黝黑的水色的襯托下,他的面上滿是陰影,這襯托了他的蒼白,江匪淺鄭重地放開伊洩心,擁抱了林砧,在他耳邊輕聲道:“我要幫你,你的重擔我想分擔,後土的事情有我的一份。”

林砧聽著,心中湧動覆雜的情緒:很久以前,當他真正年輕,需要為生計考慮的時候,他就在周的軍營中披上了鎧甲,拿上了刀槍。盡管鎧甲是衛兵的輕甲,刀槍也是最簡單的刀槍,但是從那時候起,林砧就覺得自己被責任包裹了,不管責任大小。

當他隨彌歷修行,成為半神師,陷入沈睡,再次醒來,為了等待最後的任務而再次進入周的時候,他再次選擇披上了久違的鎧甲,責任的包裹已經成為習慣,讓他覺得安全。

林砧從未想過,負擔可以分擔,盔甲穿習慣的人也能解甲歸田,他需要的只是另一個和他相似的人。林砧和江匪淺對視著,他的眼中有些迷茫和失落,但並不是令人難過的失落。

這是江匪淺第一次在林砧眼睛中看到這種表情,一種近似留戀、感動和不舍的表情。

江匪淺隨卓沈舟進入了宮殿,大門轟然閉合,微弱的光線不見了,屋內一團漆黑,正在江匪淺暗自惴惴的時候,屋內猛然燃起一團火焰,火舌幾乎燒到穹頂了,這麽一大捧火焰下,卓沈舟的面孔幽幽浮動,像是脫離頭顱而存在。

江匪淺愕然無語。

“你想說什麽?”卓沈舟的聲音也是幽幽的,帶著敵意和寒意。

但是還有什麽比左土的黑暗更加黑暗呢?江匪淺沒什麽可怕的,就說:“我理解你。”

卓沈舟嗤笑。江匪淺料到了,很平靜地:“你在等人,等飛將軍。”這些故事都是他從兩個夥伴那裏聽來的,自從知道他的身份之後,另外兩人,特別是伊洩心,就熱衷於將自己關於神師的一切事情講給江匪淺聽。後者從未聽過如此離奇的故事,被深深吸引,但是每每帶入兩位師長,他還是深感不安和尷尬,像是自己最尊重的人的隱私被窺視了。

卓沈舟不笑了,蒼白的臉上露出猙獰。江匪淺兀自說話:“執吾劍之事了結之後,你以為你放下了,但是放下和一切皆無是不同的,你沒法不想念飛將軍。”

卓沈舟楞住了,他用陌生的眼光打量這個年輕人。

江匪淺:“你本想和飛將軍並肩,卻發現當你能力充分的時候,已經失去了這個機會。你可以不糾結和飛將軍的恩怨,但是沒法忘記這個人。你為了不見著他,化身為魚,沈入深淵,和他相隔,你是故意的,但要做到最不經意的樣子——你在折磨自己,懲罰自己。”

卓沈舟所有沈默的理由徹底被江匪淺打碎了,這個昔日冷傲的神師低下頭:“你明白我的心思,你必然和我一樣。”

江匪淺沒什麽隱瞞的:“是啊,我和你一樣,我想和林砧站在一起,但是現在,當我有神力的時候,我已經永遠無法和他並肩了,且還要躲著藏著,生怕傷害到他。”

卓沈舟不問原委,江匪淺所說的事情,他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但是無論知道與否,他都不會問一句。卓沈舟:“我想讓我幫你做什麽?”

江匪淺在他面前跪下來:“請您回答我的問題。”

卓沈舟半天不說話,在大山中被關押的時候,他無話可說,卻從沒有這麽安靜過,看著江匪淺的這幾個呼吸的時間,可謂是卓沈舟經歷過的最最安靜的時光。終於,他說:“你問吧。”

卓沈舟是末代五神師中唯一通曉秘術的,江匪淺就將一切有關執吾劍的問題,那些黑暗的,見不得光的問題一口氣都問了卓沈舟,後者聽完,良久沒回答。江匪淺知道這需要時間,沒有催促,沒有心急,安靜地等待。

終於,卓沈舟開口了,但是他說的話,在江匪淺的意料之外。卓沈舟:“你深陷麻煩,而且比我想象中陷得要深。”

江匪淺一楞,不知道怎麽接話,但是看到卓沈舟微微帶笑的面孔,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你知道我是誰,你想看到我深陷麻煩。”

卓沈舟不理他,自言自語似地:“你身體裏面的東西很覆雜,超出了我們那個時代任何一個人,如果不是我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我真想把你留下來研究一下。”

江匪淺任由他兜圈子,他知道,這個人不兜圈子不會說出真話:“當事情結束之後,我就回來,任憑你研究,算是作為對你的幫助的酬謝。”

卓沈舟眼睛裏閃爍著趣味的光:“回來?你真的是這麽認為的?”

江匪淺心中一冷。

卓沈舟:“左土的人要執吾劍,你還答應將殘片給他們,這不就是說,你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嗎?”他怪聲笑了一下:“赴死的時候,記得從容淡定,這樣才好看。”

江匪淺扭過頭,像是被打擊到了,半晌,才輕聲說:“請不要告訴林砧。”

又是一個決心隱瞞的人,卓沈舟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就像是看多少年前的誰:這麽多年了,人還喜歡隱瞞,越是親近,越要隱瞞。想到這個,卓沈舟心中莫名開始不爽。

江匪淺像是說不出別的什麽了,憋了半天,又說了一遍同樣的話。卓沈舟冷笑:“你以為隱瞞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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