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玉人留玉骨

關燈
玉人留玉骨

西方月亮暗淡,星子明亮,一顆顆飽滿,像是成熟的水果,高懸在天空。天空晴朗,星子不閃爍,爍爍閃人眼睛,風也清澈,順滑地飛來飛去,撫摸大理石的門廊,光滑的地面,讓一切雪白的建築更加潔凈。

這時候,江匪淺從床上移動到了門口。門前有三級臺階,他就站在梯階上,任憑從高山上下來的風灌滿他的衣衫。黑色的衣衫鼓起來,飛揚,他的頭發也在風中,被風梳理著。竟是久久未有的放松。

“餵,你也不睡覺?”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高處傳來,不用看就知道,是林砧。

這個人穿著睡覺才穿的淺色袍子,身上披著外衣,前襟卻不合攏,敞開的衣襟在風中愉快地翻飛著。他坐在宮殿之上,手中端著一只精美的被子,身邊還有一個銅壺,俯瞰著下面的景象,不知道的會以為這個人在自斟自飲。

“你怎麽上去的?”

林砧指了指宮殿後面,江匪淺從那裏找到一處隱秘的臺階,轉了上去。這裏是供修繕屋頂的人走的,慕德的建築本身就象是一座山,有無數條上山的路,而到了“半山腰”,你還會意外發現一片新的天地。

林砧坐的地方,就是這樣一片“新天地”,這裏安靜整潔,有老大一塊平地。江匪淺走到林砧身後:“你怎麽不睡覺?”

“你早就躺下了,也沒見你睡覺。”林砧向後仰,看著江匪淺笑:“你喝嗎?這不是酒,慕德人不怎麽喝酒,這裏沒有好酒。“他彈了彈銅壺,銅壺發出回響:”這是一種樹裏面抽取的汁液。”

江匪淺接過他變法術似地掏出來的杯,喝了一口。林砧慢條斯理地繼續道:“所以,我們喝的就是那棵樹的口水。”他看江匪淺停住了,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

林砧的笑聲在夜空之下格外爽朗,和頭頂的星空一樣不羈,江匪淺也笑了。但林砧忽然收住了笑聲,板著臉問:“你剛才問我的問題,是什麽意思?”

江匪淺無語:這個遲鈍的人終於意識到他不是在開玩笑。但是現在,江匪淺已經沒有說實話的勇氣,他甚至連面對也不想,於是他含糊道:“沒什麽。”

“想要蒙混過關?怎麽可能?”林砧嘟囔:“就該給你喝酒,把你灌醉了,你什麽都說了。”

“可惜這裏沒有就,我不會醉,有些事情,我也不打算現在說。“江匪淺花了好大功夫才控制著自己不要顯得異常,他把杯子擺在銅壺身邊,規規矩矩地坐在一邊,好像在打坐。

林砧聽江匪淺的措辭,知道問不出什麽了,就轉變了方向:“明天去長明崖,你打算怎麽辦?”

這更是棘手的問題,江匪淺的手指在寬大的袖子下面蜷縮起來。林砧臥倒在地上,讓空杯子在手指間上轉:“反正我不知道怎麽辦,但是好在——車到山前必有路。”他閉眼,像是要就地睡過去。

“我要親自問,他要親口說。”江匪淺冷不防地說。

林砧好像把這句話看成平常,想也不想就接話:“你以為你是誰?人家何必回答你的問題?”

“我既然問了,就需要討個說法,他不能不回答。”江匪淺說著,忽然起身而去,腳步十分堅定。

林砧瞇著的眼睛睜大了,他聽著江匪淺離去,一言不發。

第二天慕德醒來的時候,江匪淺已經不見了。

他是夜半離開的。星子仍然皎潔,勝過月亮,江匪淺從宮殿的後門出去。他知道林砧或許還在前面的房頂上,這個家夥就算在房頂上過夜也不奇怪,因此走的時候必然不能被他看見。

江匪淺不願這麽離開,這像是逃跑,雖然是率先跑向一個危險的關節點,但是終究是有愧於人的。他沒帶上林砧,這違反了他對林砧的承諾,但是他自認為那個含糊的承諾算不上是承諾,而且他可以肯定,林砧一定聽出了他的為難。

都是無計可施的下策。江匪淺一面急匆匆地走,一面用飄忽的思維想著。

慕德王告訴過他通往長明崖的道路,這條路在晚上被星光照亮,滿路斑點的銀光,像是玉林漏在上面。這裏沒有守衛,沒有宮殿,沒有人的聲音,山路曲折地伸展,通向不可知的地方,道路狹窄,只能容納兩個半人並肩而行。

江匪淺站在道路的入口,略微打量一眼,就鉆了進去。

他鉆進一條充滿了禁錮意味的道路。路沒有拓寬一分,也沒有變窄一分,一直是恰到好處地狹窄,延伸,無窮盡。黑暗就在前面,籠罩四野,卻遮不住這條路上魚鱗似的光斑,腳下的閃爍讓走路很方便,不至於踩在石頭上絆倒。

江匪淺沒有帶火把,只帶著他的包袱。去東方的時候,這裏面還裝著寶貴的弗圖,但現在,裏面空蕩蕩的。想到去東方的旅程,似乎還是昨天的事情,但是一轉眼,後土已經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

這就是“一入人間催人老”吧?江匪淺想,小時候的時光總是緩慢,和師父與君父相伴,時間無限延長,比時間本身還要長,幾乎不可捉摸,不可測量。現在想來,這種漫長絕不是他能承受的,人間的風霜催逼才是他的本命,只有在這裏,在恍如隔世,白駒過隙之中,他能品嘗酸甜苦辣,能在千帆之後喟嘆一句什麽。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走出很長一段路,前面的路黑暗,後面的路雪白,走過的地方敞亮,像是被火光照徹,但是沒有走過的地方卻朦朧迷惑,帶著叫人恐懼的未知。江匪淺不為所動,繼續往前走,他早就發現,只有走過,道路才能清晰起來,明亮起來,如果走過了萬水千山,那麽世界就明亮了。

他停住了腳步,被自己的想法震驚了,他從中悟到一點前所未有的東西:

你叫江銘,也叫江匪淺。記住你的名字。

記住我的名字,記住後土的模樣。江匪淺緩緩轉圈,將四面八方的景象盡收眼底:只有將後土的道路都記在心中,後土才能被點亮,不至於陷入黑暗之中。這是一種救後土的方法嗎?

這是一種自救的方法嗎?還是一種必須的穎悟?

腦袋裏面的火花熄滅了,江匪淺重新陷入迷惑之中,但是他不著急,仍然快步往前走。他就像是一架運行中的戰車,有著自己獨特的力量和規律,只有破壞性的暴力能讓他停下來。

上坡路,江匪淺爬的很穩,喘氣不急,只是身上有點熱。到達坡頂,風大起,衣衫獵獵。天空高迥,地宇分明,天際一條明顯的分界線映入眼簾——天快要亮了。

地平線上一點微光,太陽要出來了,天卻仍然很冷,凍得脆生生,似乎敲一敲,就會破裂。江匪淺靜靜地站著,呵氣,眼前升騰起來白霧。

一躍而上,橘紅色的,血漿一般的光華染紅了灰藍色的天空,平鋪開,渲染開,像是水墨,像是濃漿,讓人看了,嘴裏發甜,心頭發熱,四肢冰涼。

江匪淺安安靜靜地恭迎了光明神的到來,在此之後,他就在沒有耽擱,默默趕路了。這樣的趕路持續了好幾個時辰,道路還在綿延,江匪淺卻不走了。

他知道,老神師並不是一口氣走到長明崖的,中間被羽蒙搭載了一程。但是現在,世上還有羽蒙嗎?

仰望天空,青冥浩渺不見底,如果世界是倒扣的,那麽天空就是琉璃盞的底部。現在,無垠的青冥了無塵埃,一只飛鳥也看不見。就這麽走去長明崖,可需要太長時間了。怎麽辦?江匪淺陷入沈思。

“明明說好了和我們一起走,怎麽自己逃跑了?”伊洩心怒氣沖沖盯著江匪淺空白的床鋪。江匪淺的失蹤直到早晨才被發現,這是因為大家都集中到大堂吃飯,只有江匪淺不見蹤影。

“他先去了。”林砧手裏面還拿著點心,正往嘴裏送。慕德的點心做的真不怎麽樣,沒有油,也沒有糖,只能充饑,算不上一種享受。

“去哪裏?”伊洩心氣昏了頭,沒意識到林砧什麽意思。

林砧鎮定地咽下點心,拍拍手上的殘渣:“我說,他先去長明崖了。”

“你怎麽知道?你看見他走了?”

“沒有。”

“那你怎麽確定?萬一是這小子逃跑了呢?”

林砧冷笑:“如果說江匪淺偷偷走的時候有什麽顧慮,那大概就是你們這些亂嚼舌根的人。伊洩心,別人不清楚,你還不明白嗎?江匪淺是逃兵嗎?大難當頭,臨陣脫逃的會是他嗎?”

伊洩心被這當頭一棒砸中了,楞神片刻,恢覆了冷靜:“不會的,江匪淺不會的。”

林砧點點頭:“很好,現在我們總算達成一致了,江匪淺先去長明崖了。”

伊洩心著急了:“那我們快走,趕緊趕上他。”

“不必了,”林砧的表情很覆雜:“他既然背著我們先走一步,就是不想和我們同行,何必去找他呢。”

伊洩心傻乎乎地道:“好吧,那我們自己走好了。”

林砧嘆氣:“伊洩心,有件事我還沒告訴你——昨晚江匪淺來找我,請求我不要去長明崖。”

“這算什麽?他也沒說讓我去,但是我已經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去。”

林砧苦笑:“我本來是這麽想的,但是江匪淺這次是真的很嚴肅。”

“這……這是為什麽?”伊洩心不懂了。

“我也不明白,江匪淺有事情瞞著我們,而且這個秘密他一時半會不會吐露,我們要自己挖掘。昨天,他還說要親自向左土問個明白,他好像很有信心左土會告訴他似的。”

伊洩心的眼神撲朔迷離,一瞬間,林砧真的覺得神女在他面前。伊洩心最終道:“這件事,或許和江匪淺在鑿空中的遭遇有關,那裏原來是後土通往大千世界的入口,但是被末代神師鎖定,通道毀壞。但是不管怎麽說,那裏終究非同尋常。慕德祭祀的時候,鑿空中發生了怪異,慕德雖然沒說,但是暗地裏一定在追查這件事情,當時我們都認定,江匪淺就在鑿空中。這麽一聯系,江匪淺大約就是在鑿空中知道了一些左土的事情。”

林砧聽了他的分析,目光冷了下去:“在鑿空中聽到的,現在已經不重要,我怕的是,慕德很快就會追查到江匪淺的頭上。”

伊洩心傻眼了:“怎麽會?江匪淺一直在鑿空的水中,怎麽會和慕德發生沖突?我們被逮住倒是更有可能。“

林砧搖頭:“你別忘了,江匪淺在我們之後很快就來到了大殿中,說明他離開鑿空的時間便不會在我們之後太久,這個時候各族的王是否還在鑿空中,慕德的船隊是否仍然運行,這都是未知數。如果江匪淺在離開鑿空的時候正好碰見了船隊,那麽他如果不一戰根本不可能出來。”

“但是你也別忘了,如果他真的是用打打殺殺的辦法,他也根本不可能出來——我們自己就不是殺出來的。”

兩個憑空猜測的人陷入沈默,都覺得對方說的有道理。最終,伊洩心憤憤地道:“你們住的很近,你昨天為什麽不問問他?”

林砧用坦率地口吻道:“我不敢。”

“不敢?你有什麽不敢?之前你一直逗他。”伊洩心嗤之以鼻。

林砧笑笑:“你覺得,昨天的江匪淺和以前有什麽不同?”

這個問題讓伊洩心陷入深思,好半天,他才說:“確實不一樣。昨天他進入大殿的時候,我幾乎沒認出他來,但是細看,他根本沒變化——這是為什麽?”

林砧慢慢地道:“昨天,江匪淺全身透露的那種精氣和煞氣,很嚇人。我是神師,我更能感受到‘氣’,江匪淺的氣像是一把兵器,不銳利,但是致命。如果說他是一把匕首,那麽這一定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林砧搖頭:“我不明白,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伊洩心小心翼翼地問:“這就是為什麽你不敢問?”

見林砧點頭,他心有餘悸:“你說得對,昨天見到江匪淺,我是有一絲害怕的,王們也一樣,當江匪淺看他們的時候,他們的眼睛紛紛躲開,這些王害怕了。”

他們在江匪淺的臥室中站了一會兒,林砧活動活動胳膊,道:“去告訴那些王吧,我們不要去攪和江匪淺的局了。”

他們正要走,門外響起紛亂的腳步聲,一隊士兵沖了進來:“舫的使君,他在哪裏?”

林砧抱著手臂:“我們也想知道。”

士兵楞住了:“他逃走了?”

林砧抓住了他的字眼,問:“為什麽說‘逃走’?”

士兵怒道:“這是個騙子,他根本就不是舫的使君,而是一個水怪,他昨天傷了我們的人,今天就要付出代價。”

水怪?林砧和伊洩心面面相覷,林砧笑了:“開什麽玩笑……”

“他沒開玩笑,那個人傷了我們的人。“慕德王不知什麽時候站在外面,臉色陰沈。

林砧和伊洩心被帶進一個狹窄的隔離間,屋裏一張小床上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人,他的身上毫無傷痕,但是看他的臉色,似乎即將不久於人世。

“這是江匪淺做的?”伊洩心幾次想要捂住眼睛,但是礙於慕德王的面子,只是皺著眉頭,勉為其難地看著。

林砧經驗老道,看出了這個人的傷在胸口,於是伸手去掀他的衣服,哪料想這個人一把抓住林砧的手,力氣極大,嚇了林砧一跳:“你做什麽?”

那人聲音斷斷續續,似乎已經拼盡全力:“那個人……水怪,”他深吸一口氣,肺部好像沒有空氣了:“石頭……”說完這句話,他抓著林砧的手松開了。林砧後退一步,垂下腦袋。

屋子裏的空氣凝固了,大家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死人,終於,林砧上前,脫下了這個人的衣服,屍體赤裸裸地擺在了大家面前。

“玉?”伊洩心揉揉眼睛,不可置信。這不怪他,屋內所有的人的表情都很精彩,因為橫陳在他們面前的並不是一具充滿血肉的屍體,而是一塊巨大的玉石。

屍體的胸口部分已經完全玉化,軀幹基本已經是玉,四肢和頭顱還保持著血肉。然而,就在大家觀察的同時,這人的四肢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玉化。

在大家戰戰兢兢的註視中,屍體完全玉化,變成了晶瑩剔透的一塊,倒是十分好看,但是這時候,沒人有心欣賞其中的美麗,大家一個個全都屏息凝神,生怕自己的呼吸驚擾到這個怪物。

還沒等大家從屍體玉化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屍體就忽然融化。離得最近的人驚叫起來,迅速後退,屍體表面玉化的皮肉快速融化,脫離了骨頭,化作清澈的液體,流淌到地上,床上剩下的,只是一具玉骨。

地面上的液體亮晶晶泛著光,很好看的樣子,但是大家看著它的眼神都像是見了鬼。慕德王悄悄罵了一句什麽,小聲吩咐:“快處理掉。”手下人哆哆嗦嗦上來,左看右看,生生不敢下手。

“不忙,我們需要這具屍體來告訴我們是什麽力量作怪。”林砧已經從震驚中回覆,它問慕德王:“這個人說,是江匪淺害了他?”

見慕德王點頭,林砧迅速發問:“但是從受傷之後,他就沒見過江匪淺。”

人群中響起一個聲音:“當時我們同時阻擊水鬼,剛回來的時候,他的傷勢還不算嚴重,我們就在外面的廣場上待命,會議結束那人出來的時候,我們認出他來了。”

“那為什麽不立刻上報,而要等一個晚上?”

這個人十分委屈:“昨天事務繁忙,就算我們上報,也沒人理睬。直到今天,他生命垂危,才有大夫來看,關註起了這件事情,我們的報告才被王知曉。”

林砧緘默。拋去這件事對江匪淺的不利影響,他還是很同情這個士兵的,但是這樣的事情太多了,如果他人人都同情,那麽他早就累死了,於是只好佯裝無情,不痛不癢。

他點點頭,表示明白。他知道這件事情無所隱瞞,於是對慕德王道:“江匪淺已經出發去了長明崖,等他的任務完成,我們再問他也不遲。”

慕德王連連搖頭:“江匪淺究竟是古怪的巫師還是為後土著想的勇士,這一點現在還無法判斷,我們怎麽相信他一定是去了長明崖,而不是去做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情?”

“你只能相信。”林砧堅持:“他現在能做出什麽對我們有害的事情呢?至於他的身份——恕我直言,這個時候,身份還重要嗎?只要他能摸清左土的狀況,就算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也應當放手讓他去。”

聞訊而來的侍拿王聽到了林砧的論斷,表示讚同:“這件事情的處理確實不可過迂,這個人既然已經出發,我們就坐等消息,如果慕德王不放心,可以再派人去。”

慕德王左思右想,一甩袖子:“再多派人也無益處,讓他去吧,但是等他回來,必須把一切都說清楚。我們現在,哎,我們現在只好等著,這事情,催促不得。”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