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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神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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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神道中

不僅是江匪淺豎起了耳朵,玉洩心和林砧也神態嚴肅地聽著。

“末代神師所處的時代,是造化神,光明教逐漸退出後土的時代。造化光明的信仰盛行了這麽多年,退出是一件疼痛的事情,當時的神師心裏都不好受。耕煙君和雲機君隱退,正是為了不再幹預後土的事情,安安穩穩度過剩下的光陰。對他們而言,之前的歲月,有關執吾劍的大戰傷人至深,所以才不願意提起。”

“還有一樁,他們都不是自願成為神師的:耕煙君是被山芒君賀留心選中代替自己的位置的,而雲機君則因為是一代名將,戰無不勝,被老神師帶上了絕雲山。這樣的往事,你們聽著崢嶸,對他們而言卻是切膚之痛,所以他們不願說起來也是很正常的,還請你不要怨他們。”

第一次,江匪淺感受到了自己和君父,師父之間巨大的鴻溝,不是身份,而是境界。他現在還無法理解,有著呼風喚雨的本事的兩個人怎麽會甘心泯然,歸隱,消磨掉之後的歲月,也還體會不到,後土的功勳為什麽會是他們的切膚之痛。

但是林砧不同,他的眼睛中閃爍著幾乎像是淚水的東西,但是他在別人看他之前讓風吹幹了這東西,輕聲道:“老神師不容易,誰說功勳就是榮耀?榮耀就是快樂?不見得。歸隱是好事情。”

窗戶上響起了扣扣的聲音,是幾只白鹿在用嘴吻敲擊窗戶上的竹簾,江匪淺笑了,將竹簾卷起來,撫摸白鹿的腦袋。

“這些白鹿喜歡在這裏游蕩,我很小的時候喜歡和它們在一起玩。”江匪淺介紹,像是在介紹自己的親人。

彌歷忽然想到一件事:“江匪淺,你對自己的身世還知道些什麽?”

江匪淺撫摸白鹿的動作停了下來:“不知道了。”他的聲音有些冷漠。

林砧連忙道:“師父,不要問了,江匪淺不知道什麽,他很小,還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就被兩位神師收養了。”

彌歷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原來……”

“師父,借一步說話。”林砧毫不客氣,拉起彌歷就走。江匪淺默默站在窗邊,不發一言。

待彌歷和林砧出去,玉洩心撓撓腦袋:“他們怎麽對你這麽好奇?”

“或許是因為,我是神師的孩子。”江匪淺自嘲似的說:“每個知道師父和君父的人都想知道我的身份到底是什麽,好像如果我不是什麽人物就不配稱為師父和君父的孩子。”

他的語氣中帶著哀怨,玉洩心聽了,連忙安慰道:“你是他們養大的孩子,你們之間的情誼就是父子的情誼。”

“如果人人都像你這樣就好了。”江匪淺嘆氣。

外面知返大樹下。林砧:“師父,你問他這個做什麽?”

彌歷不慌不忙:“你也問了,就是因為你問了,我也問了,他才不高興。”

林砧不言一堆,默不作聲。

彌歷:“這個孩子雖然和兩位神師有父子之情,理論上來說不可能有他,但是這個孩子總讓我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他並不想看上去那麽簡單。”

林砧靜默了很久,說:“我也這麽覺得。”

彌歷的眼睛亮了一下:“你怎麽認為?”

林砧確認江匪淺和玉洩心聽不到自己說話,才道:“江匪淺是兩位神師在螺溝道發現的,那裏天寒地凍,白雪紛飛,怎麽會有人?”

彌歷臉色轉為深沈,卻似乎不是因為林砧的話,他斟酌了很久,才開口:“螺溝道,確實不應當有人。當年陵安人在西方的山脈中開鑿通道,試圖通向左土,但是從未成功,只留下一些通道未完成的遺骸。耕煙君和雲機君去毀掉執吾劍的時候走的就是其中一條路。這些荒廢的路都有自己的名字,其中一條就是螺溝道。這條路之所以為人所知,是因為它開鑿的較為完善,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條路。”

“所以說,螺溝道只是一條荒廢的老路?”

“是的,正因為螺溝道無法通往任何地方,所以百餘年來從沒有人走。這孩子出現在螺溝道上,確實不是被人遺棄。”

接著,彌歷說出了最重要的:“除此之外,我還知道,螺溝道離左土很近。”

不知道為什麽,林砧心中劇烈地一震:“什麽意思?”

彌歷卻閉上了嘴巴。林砧一陣忍不住的急躁:“左土怎麽了?江匪淺和左土有聯系?”

“我不知道。”彌歷誠懇地說:“這個問題只能江匪淺來回答,或者左土來回答。”

林砧忽然想起了什麽,猶豫不決地說:“江匪淺,我靠近他的時候很難受。”

“很難受?”彌歷瞇起眼睛。

“還沒有開觀之前,我進入過一次神山,在他面前運用過一次靈明,那一次,很難受,就像是我剛醒來的時候那樣。”

彌歷試圖確認:“你確定不是因為你承受不住靈明的重擔?”

林砧嫌棄地看著自己的師父:“我是什麽樣的水平,我自己心裏有數,那絕不是我的問題。”

“這就奇怪了。”素來溫文爾雅的彌歷山君深深地皺著眉頭,揉搓著面頰,像是要把答案從面頰中搓出來。

林砧補充:“呼紇吉把他丟到鎮靈窟的時候,他說自己擊退了那些聲音。”

彌歷一驚,搓臉更加勤快了。林砧看著他這樣子,很快失去了信心,道:“算了算了,我自己去琢磨吧,左右你已經不管後土的事情了,剩下來的就交給我吧。”

“雖說如此,到底放心不下。”彌歷溫柔地拍拍林砧的肩膀:“當時我的師父宣布我成為神師的時候,我心中忐忑極了,唯恐自己做不好,你倒是很輕松。”

林砧苦笑了:“誰說的?我是為了讓你寬心,我自己心裏頭緊張的要命。”

“這就對了。”彌歷毫不見外地拍了林砧一下:“這件事情註定不簡單,你只有畏懼,才有可鞥做好。”他將目光放遠,外面的大雨收斂了不少,現在已變成了毛毛細雨,輕柔的雨點嘀嗒在知返上面,斑駁的葉子一下下點頭,像是打盹的人。

“我的白鹿就是從這裏來的。”彌歷用迷夢似的口氣說:“我來這裏看望耕煙君和雲機君,他們把白鹿送給我。這頭白鹿是鹿群的長者,最為高大聰慧,我覺得,配我可惜了。”

“是啊,你也知道可惜了。”林砧本能地嘲笑。

彌歷沒有理他,接著說:“那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不然你也不會沒見過我的白鹿。那時候耕煙君和雲機君尚在,江匪淺也還沒來到這裏。”

林砧突然醒悟,彌歷是在梳理一條至關重要的時間線,試圖從時間線中獲取有關江匪淺神師的線索。

“江匪淺年紀很小,老神師們找到他也是不久之前的事情。江匪淺東去的時候,也就是老神師們隱化的時候。”

“隱化……”

彌歷抱歉地道:“所以我還想問江匪淺一個問題,不知道可不可以。”

“你想問什麽?”江匪淺正好從屋子裏面走出來,看著在蒙蒙細雨中站在樹下的兩個人。他的目光掠過這兩位神師,面無表情地道:“如果林砧說可以問我,你就可以問我。”

林砧睜大了眼睛:“關我什麽事情?”

彌歷忍著笑,問:“希聲,我可以問他嗎?”

“可……不可以?”林砧惱火地瞪著江匪淺,這個人是因為自己不肯老老實實叫他師叔,伺機報覆吧?“你自己拿主意,關我什麽事?”

江匪淺慢條斯理道:“你總說,我是個什麽都不懂的毛頭小子,現在,小子不知道彌歷山君問的問題適合不適合我回答,所以請你幫忙拿個主意。”

林砧磨牙,說:“當然可以,你有什麽不能回答的?”

江匪淺向彌歷伸出一只手:“彌歷山君請問。”

彌歷尚未開口,眼眶中先微微發紅了:“我想問,二位神師隱化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如果問一個人:某個人死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就未免過於失禮,對方也是絕對不會回答的,但是神師的隱化並不是死亡,其實現的形式也並非不美好。談論神師隱化時候的場景,就像是在講述造化神創造世界時候的奇觀,是很耐人尋味,叫人開心的。如果問話的人是另一位神師,那麽他多少會因為情感的牽絆而情緒悲傷,但是回答的人卻並不需要因此就避而不答。

江匪淺保持了沈默,不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應當回答,而是——

“我沒見到。”

“你沒見到?”彌歷失態地大聲問:“你怎麽會沒見到?”

玉洩心聳肩:“如果江匪淺見到了,也就不會不知道自己的師父和君父都是誰了。”

江匪淺在一旁點頭,完全同意玉洩心的說法。彌歷洩了氣似地喃喃:“你們,到頭來我連你們怎麽走的都不知道。”

看到他落寞的神態,江匪淺十分不好意思:“沒關系,我可以帶你去找他們。”

這一說,連彌歷都糊塗了,江匪淺解釋道:“君父和君父在走之前告訴了我他們即將永遠離開,叫我不要太想念他們,還說如果我實在想他們,可以去一個地方找他們。如果你很想念他們,我可以帶你去。“

沒等彌歷說話,玉洩心的放光的眼睛已經快把江匪淺晃壞了,他激動地說:“兩位神師的神跡,我必須去瞻仰。”

“你不著急解讀神女的預言了?”林砧挖苦他。

玉洩心不好意思地揉鼻子,說這件事情不妨放一放,想去做一些一生只可能碰到一次的事情。

於是,四個人伴著毛毛細雨出發了,白鹿跟在他們身後,亦步亦趨,彌歷的老白鹿也跟了上來,步態從容,倒真有長者風範。江匪淺領路在前,這一次,他毫無左顧右盼之舉,眼睛看著一個方向,鼓足了氣往前走。眾人穿越樹林,深一腳淺一腳走了好半天,直到樹林深邃,不辨天日,鳥鳴上下,蟲鳴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江匪淺才停住腳步:“到了。”

大家看著周圍毛茸茸的藤蔓,露出懷疑的神色。江匪淺不慌不忙,指著前面一片格外厚重的濃綠道:“這是一顆樹,大家看仔細。”

這一說,大家懷疑的神色更重了,玉洩心弱弱地反駁:“這是一堆苔蘚。”

“苔蘚長在樹上。”江匪淺說著,特別地指向一個方向:“這棵樹上面,有一個樹洞。”

大家的表情更加精彩:玉洩心瞇起眼睛,林砧咬著臉頰內側口腔中的一塊肉,趴到近前觀察,彌歷的目光也將面前的綠家夥鎖死,十分專註地觀察。饒是如此,幾個人還是露出不解的神色。

彌歷嘆氣:“耕煙君從前有一門本事,他可以在一堆樹枝中分辨出自然生長的樹枝和被放置的樹枝,還可以在一個雜亂的迷陣中迅速找到謎眼。這本事不是誰都有的,江匪淺恰好就有這樣的本事。”

玉洩心聽得雲裏霧裏,林砧也不甚了了,江匪淺卻瞪大了眼睛:“這個道理我明白——很簡答呀,怎麽會有人不會。”

林砧的臉色不大好看:“臭小子,顯擺什麽?”

江匪淺寬厚地笑笑,不和林砧計較,道:“總之,從這個洞進去就可以見到師父和君父了。”

“你嘗試過?”

“還沒有,他們走之後我就東下了。”

彌歷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我先進——”話沒說完,背對著樹洞站立的玉洩心忽然驚叫起來,接著就是身體撞擊的聲音。同樣背對著樹洞站立的林砧和江匪淺立刻轉身,卻已經不見了玉洩心的身影。

“怎麽回事?”江匪淺還沒來得及思考,腰上像被人拉了一把,身體不由自主往後倒,柔軟的藤蘿和苔蘚拂過他的臉,下一刻,整個人就在空中飛著,不停地往下墜落,這感覺和被呼紇吉扔下去的時候一模一樣。

這不是師父和君父的地方嗎?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情?沒等江匪淺得出結論,另一個白色的身影就隨著他墜落下來,是林砧。兩個人一前一後往下墜落,林砧在大風中喊道:“你不說這是個樹洞嗎?怎麽會這麽深?”

江匪淺在風中七葷八素,勉強回答:“我不知道,這是個懸崖吧?”

“狗屁懸崖!”林砧無力再罵下去,只聽撲通,撲通兩聲響,兩個人前後腳落入水中。

迅速下沈,江匪淺渾身被冰冷的水刺激,一個激靈。忽然一只手拽住了他後背上的衣服,將他往上拽;不一會兒,腦袋浮出水面,昏花的眼前依稀看到玉洩心濕漉漉的臉龐。

臉龐消失,一會兒,林砧咳嗽的聲音在一邊響起,想來是玉洩心將林砧也救了上來。這時候,江匪淺才想起來看看周圍:他們在船板之上,而這艘船正是他們監制的,用於在神道中航行的船。

一時間,空氣安靜。

“所以,我們又回來了?”玉洩心第一個發問。

看剩下兩個夥伴點頭,玉洩心木呆呆地問:“怎麽回來的?”

江匪淺咳嗽一聲:”我們大約是通過師父和君父的某種手段回來的。”

玉洩心悚然:“他們已經隱化了。”

“前面我們見到的幾位神師的遺留不都是神師隱化之後留下來的東西嗎?那個樹洞接通神道,也是兩位神師的遺留,有什麽不好理解的?”林砧捋去頭發上的水,悶悶不樂地說:“既然兩位神師想讓我們繼續走下去,那麽我們只能從命了。”

“等一等,彌歷山君怎麽辦?”江匪淺忽然想到這個嚴重的問題。

“他?不用管,老人家說不定正和兩位師父聊得開心呢!”

林砧說對了。神樹前——

彌歷顫抖著雙腿跪下:“光明使者,師父”

江,林,玉三人消失的洞口出現明亮的光芒,像是一輪小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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