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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帶離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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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帶離城去

玉洩心一點也不客氣,自從他和林砧熟悉之後,就被這個笑嘻嘻的二侯帶得有點沒正形了。

“我要離開,不能再耽擱了。”

“這話你不應該對我說,我只會給捆著你的麻繩再加一條牛筋。”林砧攪和著碗裏的粥,不動聲色。

“你不會的。”

“何以見得?”

不知為什麽,江匪淺覺得這是一種奇妙的談判術,本來是平淡的氛圍,卻被這兩個人談出了劍拔弩張的味道。

“自從我來周,只你為我考慮。”

林砧嗤笑:“侍拿的使君就這麽幼稚嗎?這裏是周,你還想用‘人間真情’換得一個逃出生天嗎?先跟你講好了,我不吃這套。”

玉洩心毫不慌亂,淺色的眼睛盯著林砧:“既然你是篤定的,為什麽不看我?”

“嘖,麻煩!”林砧挑釁地擡頭瞪著他,兩個人的眼光碰在一起,空中好像起了火。

玉洩心:“二侯,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那你雖然是周人,但是卻和他們不一樣。”

林砧嚼著腌菜,好像在咀嚼晦澀的語言:“哪裏不一樣?”

“他們不相信神女的預言,你卻相信。”

“你哪根汗毛看見我相信來著?”林砧一點不給面子。

“那天和周王說這件事情的時候,那你本來是想說相信的,但是迫於周王的淫威,才說了不相信,但是我知道,你打心眼裏是相信的。”

林砧嘆氣:“那又怎樣?”

“請你想辦法帶我出去,還有他。”玉洩心指著江匪淺。

“不行,他不是侍拿人,他要留下來。”

“我要走。”江匪淺毫不遲疑:“我要去舫找回我的弗圖。”

哐鏜一聲,林砧將碗摔在桌子上,臉色不善:“一個兩個都瘋了!周是隨便能出去的嗎?舫想要的東西是我們隨便能拿回來的嗎?你們對我的信心也要有一個限度,不要異想天開。”

“而且,”他緩了緩,補了一句:“我是周的二侯,不是你們這些別有用心的人可以呼來喝去的。”

他垂下頭繼續吃飯,脖子彎下去,腰背卻還是堅韌地筆直,像一把利刃。江匪淺看著看著,忽然想到了別的:別人看林砧,是不是只能看到一把利刃呢?他是因為這個才孤獨的嗎?如果他看到了林砧生病的樣子,算不算是看過了這把利刃堪堪入鞘的一面?

有人推了他一把,玉洩心著急道:“你想什麽呢?”

“沒什麽。”江匪淺回過神來,眼光迅速收回來,但玉洩心還是看見了,他狐疑道:“你看著他做什麽?前幾天一個小將還叫我不要對他想入非非,我看想入非非的是你才對。”

林砧立刻大聲咳嗽,邊咳邊罵道:“天殺的苦菜花,大人我打賭,肯定是他,腦子裏放花椒,肉麻。”

江匪淺從沒被人這麽戲弄過,表面上一臉漠然,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卻擰成了麻花,他盡量不著痕跡地辯解:“我只是也在想,二侯可以幫我們呢。”

“你們?”林砧咳嗽著,這樣大的動作讓他渾身上下發疼,但是嗓子癢,一時收不住,於是臉上先是發紅,繼而因為疼痛而蒼白,但是他一張嘴還是沒給耽誤了:“你們什麽時候結盟的?這就開始站在一邊說話了。”

江匪淺看著他的臉色,勸道:“二侯回屋子裏歇息?”

“胡說,我費了這麽大勁出來,怎麽就要回去。”林砧好容易止住了咳嗽,眼角濕漉漉的,顯得憔悴,一擡頭看見兩張眉頭緊鎖的面孔,哭笑不得:“這還沒有吹燈拔蠟,怎麽哀樂就響了?”

玉洩心真想將那些咳嗽塞回他的喉嚨裏,忍了半天,好好說話:“我的提議,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你這不算是個提議。自古提議都是利益均沾,我帶你出去,我有什麽好處?”

玉洩心一時語塞——他確實沒考慮這個。林砧看他不知所措的樣子,得意洋洋,翹起了腳,腿卻疼痛起來,只好忍痛放下了腳。

正在他以為玉洩心要放棄的時候,江匪淺忽然道:“何必試探呢?你總是要幫我們的。”

林砧覷著他,臉色不明:“怎麽講?”

“昨晚我回來的時候,你囑咐我今天不要見人,你是怕周王知道我回來了。如果你想留下我在這裏給周畫地圖,又怎麽會害怕周王知道我的存在?你想讓我走,或者,帶我走。”他的眼睛純粹地看著林砧,平靜,但林砧卻莫名覺得這雙眼睛中含著一絲懇請。

半晌,林砧才撂下碗,諱莫如深道:“或許。”

“什麽叫或許?準時江匪淺猜中了,你不好說對,才故弄玄虛。怎麽,你早就有心讓江匪淺走了?”

林砧終於嘆氣,江匪淺雖然不經世事,但是卻比他想象中聰明很多。林砧說:“是的,他的圖是弗圖,我不想讓這種寶物流落到任何一個人的手中,舫不能得到,周最好也不要,因為不管他們中哪一個人得到弗圖,結果都是一樣的——攻伐,戰爭,東方很快就會陷入戰亂之中。你們不見嗎?即便是沒有弗圖,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已經很亂了。”

“你是個超於族人之外的人。”江匪淺中肯地評價道。

這個評價讓玉洩心想起了什麽,他說:“既然如此,就幫我們逃走吧,我一定要和江匪淺一起走,他可以帶我找到神師。”

直到聽到這句話,林砧的臉色才真正嚴肅起來:“他可以找到神師?你怎麽知道?”

“江匪淺就是被神師救下來的。”

原來如此。林砧轉向江匪淺,用眼神審問他。雖然臉上風波不驚,但江匪淺心中卻微微打鼓:林砧身上那種刀刃的感覺又流露出來了,本來只有戲謔和繾綣的眼睛中多了肅殺,好像數九寒冬的枯樹枝。

“我描述了那個梟面人的樣子,玉洩心便說他是神師。”

玉洩心拍拍腦袋,他已經忘了是他自己給出的定論。他道:“山中穿梭,盈縮山河,還有翠綠的小人兒,不是神師是什麽?”

林砧本來急得站了起來,現在又緩緩坐下,倚老賣老:“你們錯了,世上已無神師。”

“有。”說話的是玉洩心。

“何以見得?”

“還有神女。”

“當年神女並未發誓不再涉足後土,但神師發誓了。”

“他們或許毀約了。”

林砧轉身,側對著他,說:“神師言而有信,怎會毀約?”

“你又知道多少?“玉洩心急了,一拍桌子,跳了起來。

林砧一手撐著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從哪裏找到了答案,他笑了:“好吧,或許神師言而無信,他們毀約了。”他繼而問:“為什麽要找神師?”

“神師可以破解神女的預言。”

林砧一笑:“如果神女都做出了預言,神師怎麽會不知道這件事情?如果知道,他們為什麽還等著神女告訴大家?”

“因為神師已經不再涉世,消息只能由神女解讀。”玉洩心回答得理所當然,並露出“林砧很蠢笨”的表情。“神女很久之前就有所預言,但是現在,預言終於要兌現了。”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林砧的手劇烈顫抖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玉洩心話中的哪個點觸動到他了。

他的話風不著痕跡地轉變了:“預言事關後土,確實需要仔細解讀,如果是性命攸關的事情,總要有人頂著不讓天塌下來。”

“這才對嘛。”玉洩心對林砧的開竅很是滿意,但江匪淺的目光卻淡淡地掃到了林砧臉上,他從這個人口中聽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但是其中的含義究竟是什麽,他並不清楚。只是隱約地,江匪淺從林砧身上讀出一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神秘,以及沒來由的親切。

林砧松口答應,事情很快有了著落:由於最近街上巡查很嚴格,他們只能隨著能隨意進出的工具一同出去,於是,在玉洩心的大力抗議中,林砧堅定不移地選擇了一種最簡單,卻也最叫人難堪的。

當晚,玉洩心居住的宅子外面響起一陣鈴鐺聲,叮叮當當不絕於耳,但這聲音並沒有引起門人的警覺,因為這是輸送廢洩的車子,裏面盡是垃圾和汙穢,且每日夜間都會從街道上經過。

但是門人不知道的是,今夜,這輛車子在搖了一陣鈴鐺之後,在宅子的後門停了下來,一個黑影裹挾著另一個發白的身影從墻上跳了出來,黑影將白色的影子一把塞進了車子下面的夾層中,自己拍拍手,戴一個大草帽,悠哉游哉地跟著車子向城外走去。

為了保持城內街道的整潔,這些輸送廢洩的車子每夜都會準時工作,將城內無處傾倒的廢物運輸出去。城門很快為這些車子大開,十幾輛小車排成一列魚貫而出,車子的負責人或是一個,或是兩個,其中一輛車子邊多了一個人,完全沒有人在意。

來到城外,車子的負責人們忙著傾倒廢洩,兩個並非負責任的人這才從其中一輛車內爬了出來。江匪淺和玉洩心躲在夾層中,身上並沒有汙穢,卻沾了味道,這味道十分濃郁,叫人忍不住掩住口鼻。

林砧摘下草帽,撲扇幾下,譏笑道:“兩只陰溝裏的老鼠。”

“都是你的餿主意,堂堂二侯,想不出更好一點的方法嗎?”侍拿人喜愛潔凈,玉洩心對目前的狀態十分不滿意,自己捏起袖子聞一聞,皺起了眉頭。江匪淺倒是無所謂,外面的長衫子一脫,紮在腰間,裏面只穿一件短衫子,味道小了,很是清爽。玉洩心學著他的樣子整理了一下,才覺得好些了,但是仍然嘟囔著要找地方洗洗。

江匪淺轉向林砧:“你要走了嗎?我們請求你的事情,你已經做到了,接下來,你要回去了嗎?“

周王打個哈欠,想回去睡覺了。他已經在書房裏面耗了一個晚上,先是和大侯商量了很長一陣子應對偷車工圖一族的策略——但是由於不知道盜賊是誰,他們的討論收效甚微;接著,他又聽取了大侯一連串的抱怨,其中十有八九是關於二侯的。說起來,大侯十分喜歡抱怨二侯,從不能好好吃飯到商量問題話術習慣不同,都要抱怨出來,如果不是周王深知大侯耿直憨厚的脾性,都要以為他是故意找二侯的茬兒。

這一回,大侯的抱怨是關於二侯的病。據他說,二侯是不是生病,雖然不頻繁,但是每次生病之前毫無征兆,忽然人就倒下了,把別人嚇個半死。

周王揉揉眼睛,覺得大侯如果不是對細節過分緊張,就是口水太多沒話找話,因此他果斷地把大侯趕走了。之後,他閱讀批改了一些手下的文書,將飛揚的紅色字跡留在這些文書上面。

就在他準備休息的時候,傳話的人告訴他有一個人求見。聽到這個人的名字,周王吞下了自己的哈欠,急急忙忙跑到門口迎接。

這個能讓周王迎接的人竟然是個其貌不揚的矮子,相貌倒是不醜陋,只是由於個子太小,即便是一身勁裝,也沒有英姿颯爽的感覺,反而十分滑稽。但是周王臉上並無絲毫笑意,他將這個人帶進屋中,叫下人關上了門。

來人與周王面對面坐在桌邊,雙雙沈默。過了一會兒,周王失去了耐心:“你來這裏不會是為了和我對坐的吧?”

“自然不是,”這個人的聲音有點沙啞,不是因為勞累,而是天生:“只是這一次的事情有些神乎其神。”

周王皺眉。正如每一個王,他總有信任的人和不信任的人,但是在這些人之上,他還有一個奇妙的夥伴,一個談不上親信,但是對他絕對忠誠的人。這不是一個死士,但是他卻可以為了周王死節;他也不是一個密探,但是周王身邊的事情沒有什麽能瞞得過他。他是時時處處的眼睛和耳朵。

現在,這充當著周王耳目的神秘人慢慢地說話了:“剛才大侯的話語,值得深究。”

“有什麽可以深究的?”周王有一下沒一下撥弄著桌子上面的一株蘭草:“大侯做事情我放心,但是說的話卻沒必要聽。”

“但是他說到了二侯。”

“那又怎樣?”周王微笑:“二侯比大侯好多了,是一個對我的胃口的人。”

“我今天就是要向我王講講這個二侯。”

“哦?”周王坐直了:“二侯有二心?”

“非也。”耳目的神色一時有些為難:“只是我調查到二侯的一些過去。”

“這就奇了!”周王十分驚訝:“聽驍騎營的人講,二侯是個孤寡,他們常說這個人是從石頭裏面蹦出來的,沒有親人。你是怎麽調查到的?”

“這就是奇怪的地方。消息是我從一個禱人那裏得來的,禱人活得比我們更久,他們大多數在北方看守我們先人的祖脈,但是其中特別老的人受到您的恩澤來到城中養老。城中年紀最大的那個禱人,他大約近二百歲了吧,他說自己小的時候見過二侯,當年他就是那副摸樣。就因為這個,老人還以為自己見著了神,最近有點神志不清。”

周王使勁盯著耳目,像是他的臉上發芽了。“那老人怎麽看見二侯的?”

“驍騎營的戰車在街上出故障那一天,那個老人正在元老院的二樓曬太陽,因此看見了。”

周王掐著眉心:“隔得那麽遠,老頭怎麽看得清楚?“

耳目不鹹不淡地問:“我王要袒護二侯?“

“什麽袒護不袒護?你這個消息根本就是胡鬧?我難道要為了這個消息而調查二侯嗎?笑話!”

耳目並不畏懼,他淡淡地道:“如果再說一件事,您就不會這麽想了。”

“快說!”周王沒好氣地命令。

“那個名叫江銘的畫圖人被人劫走,全城都在找他,但是就在昨晚,他回來了,還回到了二侯的家中。”

周王神色一凜。耳目不動聲色,繼續匯報道:“今天早晨,侍拿的使君偷偷去了二侯的家中,他們三個在裏面好些時間,使君才出來。”

“怎麽扯上了侍拿人?使君去二侯家做什麽?”周王疑慮頓生,責怪道:“你怎麽現在才來告訴我?”

“謹慎行事而已,我怕白天二侯會來找您。”

“但是,這說明什麽?林砧的身份不明,還和侍拿人見面,這兩件事情似乎沒有關系。”

耳目笑了:“卻是沒有關系,但是這兩件事情足以說明一個問題,您需要對二侯提高警惕,最好趁這個機會,詳審一下這個人,以免留下後患。“

周王沈吟很久,問了最後一個問題:“老人當年怎麽見著林砧的?”

耳目畢恭畢敬:“老人說,他當年在北方守著祖脈的時候,林砧曾去他們那裏借住一段時間,但是他是個浪人,無所事事的樣子,整日裏喝酒。”

周王終於妥協了,但不是因為這個荒誕的故事,而是因為江匪淺和玉洩心的事情,他吩咐:“傳喚二侯來。”

不一會兒,下人回來通稟:“我王,他們三個都不見了。”

周王的眼神霎那陰寒下來,耳目吃驚中帶著懊惱,他跪下請罪:“是我來晚了,但是他們不可能知道消息。”

“那麽就是說,他們的逃走另有原因了?”周王磨著牙齒,狠狠地道。“去,快去,現在就開始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們找回來。”

先是車工圖,再是江匪淺,現在連自己族中的人也要倒打一耙,周王臉色陰沈得像是要發洪水,大家誰也不敢說話,乖乖照辦;耳目悄悄地想要退下,卻被周王叫住吩咐:“好好用你的眼睛和耳朵,把他們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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