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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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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小修)

沈千意近日覺得日子很是有些難過。

那日他答應了張彤兒教她讀書習文, 不過是想先穩住她讓她別哭。

雖說範文確實是寫得認真,但他心裏其實也知道張彤兒並非是真心實意要來學東西。

故而教的時候雖然偶爾上頭了也會有些急眼,但總體上來說心態還是十分輕松。

哪曉得這段日子以來, 張彤兒卻對讀書一事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每日晨鼓剛剛敲響就往這綠石書院跑,直到暮鼓敲起,還磨磨蹭蹭不肯回去。

學起東西來也比之前認真了不知多少倍。隔段時間就問他, 自己進益如何, 令他漸而也頗感壓力。

而這“興趣”產生的源頭, 沈千意現在想起來,發自內心地深恨自己那天為什麽要多那麽一嘴。

那日他送張彤兒回去, 這皇帝的小表妹就像那天在他有芳池旁聽見的那樣,哭得是轟轟烈烈,半分也不遮掩。

扯著他的袖子只是嚎啕, 問他自己到底有哪裏比不上蘇懷月了。

他既覺得尷尬,也不免覺得這小姑娘哭得可憐。

只是安慰的話實在不知從何說起,他絞盡腦汁, 終於選了個不會傷害任何人的說辭,道是也許皇帝就喜歡這種腹有詩書的溫婉女子呢。

張彤兒聽聞此言,立即便想起來柳眉, 覺得自己的表哥似乎對柳眉也十分有耐心。

想到兩人的相似之處, 登時是覺得沈千意此言十分有理。

想通了這一點, 張彤兒也不哭了。

立即便下定了決心, 非要學出個好歹來不可。

只是讀書習文卻不像踢蹴鞠那樣有趣。

張彤兒性子本來也就活潑, 實在是很難成日裏在書桌前坐著, 更沒什麽耐心去研讀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

故而學到如今, 她自己也實在清楚了自己並非是讀書的材料。

心中郁結一口悶氣,學又學不下去, 可萬萬又沒法甘心,便拿著個水壺來折騰這些花花草草。

可沒想到澆花也不受人的待見。

張彤兒聽沈千意那一說,立即便瞪了沈千意一眼,咬著唇神色很是委屈又很是有些惱意。

又想起自己連日來這樣起早貪黑的學習,也不見得就能有自己想要的回報,心中更是一陣又一陣的酸楚。

眼眸閃動,那便已然有了些星星點點的淚花。

沈千意見狀,立即不敢再多說,放軟了口氣:“張娘子這段日子進益不小,假以時日,一定能學有所成。”

張彤兒垂著頭道:“可我心裏所求,並非是學有所成啊。”

沈千意默然。

他一個大男人,實在不知怎樣在這樣的問題上去寬慰一個小姑娘。

張彤兒靜了會兒,忽而又自嘲地笑了一聲:“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

沈千意連忙道:“怎麽會呢。”

便見張彤兒聞言,擡頭向他看過來,一副等他繼續往下說的模樣。

也許是這段日子以來的相處,兩人也熟悉了不少。

此刻看著張彤兒十分落寞的神色,沈千意到底有些忍不住,斟酌了會兒道,“沈某只是有些不大明白,張娘子何以要如此改變自己的模樣,去遷就旁人呢?”

張彤兒道:“那也是為了…”

未等她說完,這向來是脾氣溫和的男人卻打斷了她:“請張娘子聽沈某說完。”

他指了指影壁下那一盆盆冬青,“這冬青是紅的,再往前一段時間,那秋菊是金的。而在夏天,茉莉顏色潔白;春天,桃杏怒綻紅粉。這些花兒坦坦然然地循著自己的顏色開放,從不會因為旁人的好惡而輕易改變,懂得欣賞的人自然會翻山越嶺地去尋它。”

張彤兒漸漸也聽出來沈千意的言外之意,不由慢慢垂下了眸子。

沈千意微微嘆了口氣,接著道:“沈某以為,每一朵花都是很好的,很美麗的,並無高低之分。每一朵花,都會遇到懂得欣賞自己的人,並不需為了迎合旁人的眼光,而去改變自己的面貌。”

張彤兒咬著唇,仍舊沒有做聲。

話說到這個地步,沈千意也不知自己還能再說些什麽了。

兩人都不再開口,氣氛一時便十分尷尬。

好在這個時候門外忽進來一個人,正是蘇懷月,打破了這沈悶的氣氛。

沈千意像找著了救星似的,連忙招呼了聲:“蘇娘子。”

蘇懷月微笑應了,同沈千意說明自己來意。

沈千意自然是早就從宋白硯那兒聽說了此事,喚了小吏來接她的東西。

蘇懷月一一吩咐妥當了,這時便朝張彤兒看過去。

張彤兒仍舊是那樣不冷不淡的模樣,朝她微微一點頭,轉身就進去了。

照理來說,這件事同沈千意沒有一點關系。但此刻不知為何,他倒覺得十分尷尬,忍不住替張彤兒辯解了一句:“張小娘子近日醉心於讀書,這會兒是要回去溫書呢。”

蘇懷月笑了笑。

兩人接著說了些閑話,也就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等蘇懷月將自己的筆墨紙硯在書房裏鋪陳好,她的老師忙完府衙的事,也趕著到這綠石書院來了。

師生二人大約也有小半個月未見,這會兒重逢宋白硯只是十分欣喜。

眉眼含笑,將蘇懷月細細打量。

“好像在宮裏吃胖了些?”

蘇懷月佯怒道:“才沒有!先生你看錯了!”

宋白硯笑起來:“好好好,是先生看錯了。”

說笑間自然而然又談到寫文章這件事情來。

雖說蘇懷月這段時間進益確實不小,但自然還到不了盡善盡美的地步。

故而師生二人很快便一人拿起一支筆,就在幾案前對坐討論起來。

外頭細雪不停,桌案上青瓷瓶裏插了枝梅花,暗香盈袖。

宋白硯微微擡眸,便見得蘇懷月低著頭記筆記的模樣。

下巴尖一點,白得比外頭那雪還耀眼。紅唇如朱,微抿,便如飄落在這幾案上的紅梅瓣。

四周只是靜謐無聲,唯有指翻書頁的動響。

這麽一瞬間,宋白硯情不自禁生出個念頭,要是將來千萬個日日夜夜,都是眼前這樣的日子,那該多好啊!

想到這兒,他心中不由微微輕跳。

隨手翻開來桌邊那冊詩集,仍舊還是停留在《關雎》一節。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在這詩句上撫過,不由輕輕喊了一聲:“阿月。”

蘇懷月應了一聲,又低著頭寫了幾個字,見宋白硯沒下文了,這才擡起頭:“先生,怎麽了?”

宋白硯默了默,輕聲道:“那日先生同你說的話,你以為如何?”

蘇懷月茫然地思索了一陣:“哪日?什麽話?”

宋白硯笑了笑:“中秋那日,先生說想個法子將你從宮中接出來。”

蘇懷月經這麽一提醒終於想起來當日兩人的交談,不免就是一笑:“先生是說要娶學生出宮麽?”

宋白硯道:“這段日子先生想來想去,也就只想到這個法子了。你在宮中待一輩子,總歸不是個辦法。先生也沒法同你父親交代。”

蘇懷月只當宋白硯還在頑笑,依舊是笑:“那先生倘若娶了我,往後再遇到了自己的意中人,可便沒法子再娶自己的意中人了。”

宋白硯微微一笑,卻問道:“阿月有自己的意中人了麽?”

蘇懷月聞言不由一怔,腦海中驀然跳出來一個人的臉來,薄唇冷厲,鳳眸如刀。

她一顆心噗通噗通跳起來,只覺一點灼熱從心尖上流出,沿著自己的脖頸往臉頰上燒去,燒出一片熱意。

蘇懷月連忙低下了頭,只道:“先生說什麽呢…學生、學生自然沒有什麽意中人的。”

卻聽宋白硯輕聲道:“先生…卻是已有了意中人了。”

蘇懷月愕然擡頭。

她此時本來就心緒萬千,這會兒便只茫然地同宋白硯對視著,等著宋白硯接下來說自己的意中人是誰。

可宋白硯說完這句話,好半晌也沒有再出聲,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在宋白硯的目光下,蘇懷月有些後知後覺地隱隱意識到什麽。

可還不等她想清楚,便見宋白硯倏而笑起來,伸手在她額頭上輕輕彈了彈:“真傻。”

他輕啟雙唇,正準備接著往下說,未防窗邊忽而傳來一聲咳嗽。

屋內兩人都不免嚇了一跳。

回頭一望,來人竟是高福,笑著同二人打了個千:“宋大人好,蘇娘子好。”

高福既然來了,那皇帝?

蘇懷月探眸一望,便瞧著皇帝果然在不遠處的廊子下面站著,卻不知是何時來的。

兩人連忙起身出來相迎。

皇帝的臉色淡淡的,看不出什麽喜怒。只說是微服來此看看,無需聲張。

說著,便進了二人方才待著的那小書房。

桌面上還攤著那本詩冊,皇帝掃了一眼那詩,又看了一眼蘇懷月。

隨後抿了一口茶,目光落在了宋白硯身上,淡淡道:“這兒的環境倒是不錯,比朕的書房好。”

宋白硯一愕,不知道=皇帝此言何意,只能謙虛道:“微臣不過是隨手布置,能得陛下青睞,深感榮幸。”

卻聽高福立即道:“陛下,既而您喜歡這裏,不若便搬到這旁邊的興慶宮來。這樣既可以常來綠石書院,也能就近召見諸位大人。”

皇帝當時並未立即答應,好似一副十分不以為然的模樣,可當夜興慶宮便打掃出來了。

不僅如此,皇帝還十分體諒蘇懷月,立即又下旨恩準蘇懷月住入興慶宮。

又因著興慶宮人少,蘇懷月住的院子便就挨在皇帝的隔壁。

就這樣蘇懷月每日晨起要出宮的時候,必然能遇見皇帝。

每日暮鼓回宮的時候,也能看見皇帝。

而皇帝自打在興慶宮住下來以後,她更是能在綠石書院常常看見皇帝,尤其是她老師下值過來的時候。

這麽一段時間裏,蘇懷月幾乎要產生一種錯覺,這蕭聽瀾似乎是無處不在似的。

除此而外,蘇懷月大部分時間還是待在綠石書院同那些同僚們相處。

天氣雖冷,但一屋子人聚在一起熱烈討論,倒也不覺冬日嚴寒了。

每每討論的間隙,蘇懷月擡頭看一眼自己父親的畫像,看著那雙眼睛,都會從心底覺出一種欣慰。

本以為一切都將要順利進行,可沒想到這樣平靜的日子卻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

小雪過後,北方傳來急報,說是幽州一帶又發了雪災,急需賑救。隨之而來的是大量自北往南遷徙而下的流民。

大災後常有大疫,京兆尹不敢貿然將人全部放入,只能在城外搭了棚子先進行收容,又每日派了人去發放禦寒的藥物和衣物。

只是這些措施隨著流民數量的增長漸而變得無濟於事。

沒過幾日,人群中便響起來經久不歇的咳嗽聲。

高聳的城門雖則能夠擋得住試圖湧入的流民,卻無法隔絕這咳嗽聲一點點傳播。

又過了幾日,上京城裏便也開始出現咳嗽。

再幾日,這咳嗽更便傳到了宮裏去了。

大雪那天,流民中有人咳著咳著,忽猛從嘴中噴出來一股黑血,就此硬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死亡的出現讓流民們愈發驚恐焦躁,多次叫嚷著要京兆尹開門放人。

這般驚恐也感染了城內的居民,人人只在家中閉門不出。本來繁華的朱雀大街,更顯出一種死寂的冷清。

城外城內,都是一片人心惶惶。

就連蘇懷月也鎮日待在深宮中,並不敢再貿然往綠石書院去了。

皇帝為了這事幾天都沒怎麽合眼,不知怎的也就有些微微的咳嗽起來。

雖則禦醫只說是染了風寒,並不是疫病,趙太後卻仍然十分著急。

親自給皇帝煮了銀耳雪梨潤肺,又親自送去了延英殿。

只是高福雖則接了,卻遲遲不見得皇帝有時間來喝。

等到忙得告一段落,皇帝蹙著眉又說沒什麽胃口,只讓先擱在一旁。

趙太後拗不過自個兒子,為了這事回了壽康宮還十分惱怒。

忽而見得蘇懷月,心思一轉,又教人將那銀耳雪梨湯熱了,托了蘇懷月去送。

太後之請,蘇懷月當然是立即應了。

端著湯行到延英殿的門口,高福給她讓進了側邊的暖閣裏。

從這個方向,只能看見皇帝的側面。

他手中把玩著一把小刀,目光比外頭的雪還要冷三分,對下頭站立的人道:“你肯來獻方子,朕心中感激。朕說過,你要任何賞賜朕都會允你,唯獨此事並無任何轉圜的餘地。”

俄而聽下方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貧僧所求,唯獨此事而已。”

蘇懷月一怔,聽出來是了然的聲音。

屋中一時靜了下來,了然雖是跪拜於地,卻顯出一種足以令座上人覺出冒犯的固執來。

皇帝忽而蹙眉起身,行到了了然身前:“你知朕向來最是厭恨前朝之人,卻屢次三番求朕為你寫碑文。”

“朕的耐性向來不好,你便不怕朕一怒之下,當真殺了你!”

皇帝手中的小刀在指間靈活地翻轉,反射著點點寒光,恰如此刻皇帝眼中的神情。

忽而那刀往前一伸,便抵上了了然的脖子。

蘇懷月倒吸一口寒氣,看見一縷暗紅的血絲從刀鋒下滲出來。

了然竟而不閃不避,閉目待戮。

半晌,預想中的疼痛卻並未傳來,那刀又轉回到了天子手中。

了然到底有些劫後餘生:“陛下為何猶豫?”

皇帝已然轉身坐回了自己的寶座中,冷笑道:“你的骨頭太硬,朕怕崩壞了朕的刀。”

“朕不想見你,滾。”

了然磕了個頭:“草民叩謝君恩。”

待得了然退出去以後,屋中便安靜了下來。

只見得蕭聽瀾蹙眉閉眼靠在寶座裏,兩指間拎著那柄匕首反覆轉動。

蘇懷月這才從暖閣裏轉了出來。

蕭聽瀾心中煩悶,聽得腳步聲,只吩咐道:“下去。”

便聽一個女聲猶猶豫豫地響起來:“臣女來給陛下送湯。”

蕭聽瀾一頓,睜開了眼。

側過身,便見得蘇懷月已經行到了他的身側,手中果然是端著一碗不知道什麽玩意的湯。

他微蹙了蹙眉,接過來抿了一口,便要交給高福拿下去。

蘇懷月連忙道:“聽聞陛下這幾日有些咳嗽,這是潤肺的,陛下還是趁熱喝了好。”

蕭聽瀾看了看手裏這碗甜膩膩的東西,神色間流露出一點不耐煩。

擡眸,卻又見得蘇懷月正帶著關切望著他。

蕭聽瀾頓了頓,哼笑了一聲:“罷了。”

便將那碗碗銀耳雪梨湯都喝了下去。

蘇懷月待他喝完又把碗接過,猶豫了會兒,這才道:“方才了然大師仍是…來為楊氏求碑麽?”

蕭聽瀾斂了嘴角的笑意,默了默,開口道:“他這段日子在城外收容流民,只說此次疫病看起來同他當年在晉城遇見的有幾分相似,便將那時的方子獻給了朕…提出的請求,確然是…”

蕭聽瀾說到這兒,看著蘇懷月此刻望向他的眼神,不知為何便十分不願意與蘇懷月再討論這些事。

一些事情避開不談,那便可以當成沒有發生過。

而一旦認真商談起來,產生分歧,少不得便要在彼此心底留下一些隔閡。

只扯開了話題:“過幾日便是冬至了,太後要去探看流民,恐怕要帶著壽康宮的人一起…”

他頓了頓,“朕想著,你實在也並不算壽康宮的人,如今城外情形並不明朗,你不如還是留在宮裏。”

蘇懷月道:“既而娘娘要去,臣女自然也是要跟著一起去的。”

蕭聽瀾似乎是預料到了她的反應,哂笑一聲道:“朕的話也不聽麽?”

蘇懷月道:“陛下都說了那是危險的地方,娘娘都去了,臣女自然沒有貪生怕死的道理。”

蕭聽瀾看她這一臉絕不妥協的模樣,不免就想起來曾經沈千意評價她“性子或恐更加固執”,倒有些無奈的意思:“罷了。”

*

冬至那日,太後果然是叫了闔宮上下的人去城門口給流民煮餃子。

太後本是幽州人,深知北方冬日苦寒如何不易,故而為了這碼事也著實是勞心勞力,親自到城門口盯看。

皇帝知曉此事,早派禁軍的統領率了人來維護秩序。

城門口聚著的流民如同汪汪一片海,咳嗽聲就如同海上波浪,一潮一潮地湧來。

蘇懷月見這冬日寒風凜冽,又是人潮湧動,唯恐太後出什麽差錯,只勸太後先行回宮。

俄而只覺得一道若有似無的目光從人群中投出,似乎總是停留在自己的臉上。

她好奇地側頭往人群裏看了一眼。

只見到一張男人的面龐一閃而過。

蘇懷月但覺那男子面容似乎有幾分熟悉,但一時半會倒也記不起來究竟在何處見過。

直到送了太後回宮,蘇懷月見有禦醫來替太後把脈,這才猛想起來!

那男人,可不就是那天她在山谷裏遇到的那個醫師!

他叫什麽來著?

蘇懷月一時想不起來,但卻立即意識到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

那日蕭聽瀾攻入山谷,此人並未被抓,想來是跟著元佑安一起逃了。

如今、如今又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蘇懷月心中登時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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