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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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男人大抵都有這樣的時候。
某時某刻, 忽而就很想把平生最為得意的東西同某個女子展示展示。
蘇懷月穿上了黑甲，戴上軍盔被蕭聽瀾送上他那匹黑馬的時候還十分茫然。
緊接著但聽整齊有素的腳步聲環繞著她響起，她才略略反應過來幾分。隨後皇帝身邊常跟著的那個侍衛黑燕, 打馬跟在了她身後。
蘇懷月這才十分確定，蕭聽瀾當真是要她試一試吶！
蕭聽瀾把她在馬上安頓好以後，便要走出陣中。
蘇懷月下意識拉住了他的胳膊：“陛下, 你去哪兒？”
蕭聽瀾微微一笑, 劍眉一挑：“你安心便是, 有黑燕護著你。”
這麽說著，他自己就另騎上了一匹馬, 拿過了一桿長槍，朝她道：“你看好了！”
蘇懷月還沒反應過來，旗樓上已經有小卒打起來了旗語了, 與此同時，戰鼓也敲響了起來。
她但見環繞著自己的步卒們開始跑動起來，戰靴沈沈地踏在這塵沙飛揚的黃土地上, 掀起一陣又一陣的塵霧，宛如黃沙大漠裏忽然刮起來風暴。
而蘇懷月，此刻便處於這風暴的中間。
盡管在史書上也看到不少戰場的描述, 但那都是言簡意賅的幾個字, 最後還是只能憑自己去想象戰場上的情況。
而此時此刻, 那隆隆的戰鼓仿佛九天降下驚雷, 震得她心底一腔熱血也開始跟著沸騰起來。
即便此時只是在城郊牛嶗山的大營, 於蘇懷月而言, 也不啻於勉強算是親臨戰場了。
蘇懷月微微定下了神, 便見蕭聽瀾一手負著長槍，打馬猛往她如今所在沖了過來。其後跟著百來匹騎兵, 想來是要模仿靺鞨人。
長風呼嘯，將蕭聽瀾的頭發吹得向後揚起。他鳳眸間驟然而起一股她從未見過的肅殺之氣，帶著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勢，那樣的令人膽寒，可又那樣的耀眼奪目。
“第一變，不周山！”
蕭聽瀾一桿長槍直往蘇懷月面上刺過來，盡管知道蕭聽瀾不會傷到自己，蘇懷月還是禁不住在那烈烈的風聲中拉著馬匹後退了一小步。
卻聽黑燕喊了句什麽，這些步卒們隨即發出震天的喊聲，開始向前推進了起來。
打頭陣的戰士們舉起來手中沈重的黑鐵盾牌，“嗙嗙”拼成了一堵鐵壁銅墻，便如激流中的一塊巨石，任憑對面騎兵如何勇進，也只是紋絲不動。
“第二變，鳳吐焰。”
蕭聽瀾在喊這句話的時候，拉住了馬兵並不靠近。
黑燕又喊了句什麽，便見前方的黑盾倏而矮了下去，一列提著長矛的步卒們踏到了陣前。
瞬間尖利的呼嘯差點鼓破蘇懷月的耳膜，但見成千上萬的長矛被投擲而出，在半空劃出道道帶著肅殺氣的弧線，朝著蕭聽瀾所在的位置投去。
吼聲震天，軍靴踏在地上，如山呼海嘯。
座下的馬匹似乎為這氣勢所激，也開始躁動不安起來，蘇懷月盡管此刻知道這是演習，也禁不住一顆心緊張地砰砰直跳。
可隔著這些兵卒，隔著這些呼嘯而起的長矛，她一眼又看到了蕭聽瀾。
他長眉斜飛入鬢，鳳眸寒厲如刀，神色間是一種睥睨天下的狂傲。
打馬而立，一個人就更比千軍萬馬。
她忽然就又想起來附著那封求婚書信而來的《滿江紅》。
“…金槍銀戟驅敵寇，英雄豪氣勢如磐…”
“…飲馬瀚海長河嘯，封狼居胥壯志酬…”
那時蕭聽瀾以破竹之勢從幽州一路南下，就是這樣的雄姿英發，慷慨激烈麽？
戰士們在呼喝聲中不斷變化自己的隊形，蕭聽瀾的長槍每每似乎指到了她的眉心，但很快就被方陣擋在了外面。
就這樣到了後面幾變的時候，蘇懷月心中已經安定了下來，不再擔心自己受傷，目光只情不自禁地追隨著那個英姿勃發的身影。
“第六變，龍擺尾！”
這是步兵陣在遇到靺鞨騎兵迂回包圍時而作出的反擊陣式。
本來的前後鋒轉到側面，兩翼如同龍的尾巴一般像外時突時隱，拉出步弓。
數千箭雨如同萬千流星撲面而下，蘇懷月半仰著頭，心中情不自禁發出驚嘆。
箭雨停歇的那一瞬，便見蕭聽瀾快馬而來，身子輕旋而起，飄飄落在了她的身後。
她的後背猛就抵上了那灼熱而堅硬的胸膛。
隨後蕭聽瀾手臂從她腰間橫過，一手拉轡，喊了聲：“駕！”
步卒們應聲而開，讓出一條道，黑馬打了個響鼻，如離弦之箭一般沖了出去。
狂風撲在蘇懷月的面上，極快的速度令蘇懷月先生出幾分膽怯之意，很快，又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刺激與快意。
她靠著蕭聽瀾的身體，宛如靠著團團的熱火，禁不住想，這是一個像火焰那樣不可輕易靠近的男人，卻也像火焰那樣吸引著人不斷去靠近。
黑馬的奔速漸漸緩了下來，前方是一道絕壁，往前再沒有路了。
蕭聽瀾拉起來韁繩，黑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
兩人下馬後，蕭聽瀾揚鞭一指：“你看。”
蘇懷月順著他所指看去，眼眸不由自主微張，情不自禁發出一聲喟嘆。
這是牛嶗山地勢最高的地方，也是整個上京城地勢最高的地方。
從這兒往下望，但能一覽整個上京的風光。大小坊市如同整齊排列的棋盤，其中寶馬香車，人聲鼎沸，好一副太平氣象。
護城河如同碧玉帶，在陽光下閃爍著粼粼的光芒，仿佛浮著一層跳躍的碎金。四圍是蒼莽的群山，如今正值深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
千裏江山宛如一副墨意潑灑的畫卷，就此在眼前徐徐展開。
而這畫卷之前，蕭聽瀾倚馬執鞭，迎風而立，何等風流。
“如何？”蕭聽瀾忽轉了頭來看她。
逆著光，蕭聽瀾周身都好像蒙上了一層薄光，蘇懷月情不自禁脫口而出：“陛下英雄氣壯，主宰沈浮。數風流人物，果然是…還看今朝。”
蕭聽瀾眉頭一挑，似乎有些詫異，隨後沒忍住似的，輕輕一笑：“油嘴滑舌，朕是問你這景色如何。”
蘇懷月反應過來，臉上不由一熱，倉皇又把視線投到了遠方，支支吾吾道：“…也很好看。”
蕭聽瀾但見得一陣薄紅沿著女子的脖頸往上漫去，在她白皙的面頰上燒出來喧妍的酡紅。
此刻這江山萬裏的風光，與女子眉眼間的赧然羞色相比，似乎也都稍遜一籌了。
向來是獨自一人遍賞江山的新帝，此時同一個女子並肩而立，竟忍不住冒出個念頭，也許，他也是時候該有一位皇後了。
*
蘇懷月這段時間過得相當充實，上午聽朝會，下午跟著皇帝跑六部、長見識；平時還有柳太傅時不時的指點，進益可謂是突飛猛進。
事情一多，時間就容易過得很快。眨眼間秋天過去，不知不覺就迎來了立冬。
這一天蘇懷月歇息一日，收到了宋白硯對其近日所交文章的反饋，評價竟然還不錯。說是假以時日，以她這樣的進步，也許也能在修史一事中謀個小角。
蘇懷月得到回信相當高興，那時張彤兒正在咬著筆桿寫沈千意布置下來的文章，聞言只道：“表哥對你也太好了吧，不僅讓你做起居註，還故意帶你去各部門長見識。”
說著，張彤兒擡起頭，神色十分危險：“我表哥…不會是喜歡你罷？”
蘇懷月道：“怎麽可能！我是誰的女兒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怎麽可能會喜歡我。”
張彤兒狐疑地看著她，又湊近了問道：“那你呢，你喜不喜歡我表哥？”
蘇懷月背過了身子：“也沒有。”
張彤兒道：“我表哥又厲害，長得又好看，那麽多女子都喜歡她，你會不喜歡？”
蘇懷月忍不住好笑道：“那如你所言，我喜歡你表哥，你滿意了麽？”
張彤兒登時又笑著來揪她：“不準不準。”
蘇懷月笑起來：“好了，怎麽說你都不滿意，趕緊去寫沈大人布置下來的任務罷。寫不好，他又該訓你了。”
張彤兒道：“沈千意麽？他才不敢訓我。”
蘇懷月道：“你又用皇帝表妹的身份壓他吶？”
張彤兒“哼”了一聲，笑道：“才不要用這個身份壓他呢，我已經發現了那家夥的弱點了。”
“弱點？”
張彤兒想起來什麽，帶著笑道：“你知道他最怕什麽？”
蘇懷月搖頭。
張彤兒笑得愈發樂不可支：“他最怕我哭！有時候他看我一篇文章老是寫不好，張嘴就想訓我，我就故意裝作好像要哭的樣子，他立即不敢說話了。然後支支吾吾的，你知道吧，就是這樣…”
張彤兒模仿沈千意的模樣，“看一眼我的文章，嘆一口氣，再看一眼我，滿肚子的話又不敢往外說。最後只好無奈道，下一篇，咱們寫下一篇。”
張彤兒說著說著，愈發開心：“還有我故意裝作聽不懂他在講什麽，氣得他下一面都好像要急眼了，但是又怕我哭，只好道…”
張彤兒清了清嗓子，學起沈千意來倒是惟妙惟肖，“沒關系，不是張小娘子的問題，是沈某講得太差了，容沈某回去好好想一想，明日再給張小娘子仔細講這部分。”
張彤兒“咯咯”笑道：“我就愛看他這個樣子，有時候我都差點憋不住，怕我當場要笑出來。”
蘇懷月搖頭失笑道：“沈大人那麽好的性子，你這不是欺負人麽？”
張彤兒立即道：“我哪有欺負人，我明明還幫了他好不好！上次去綠石書院的路上遇到他，被好幾個乞兒纏住了。你說他這麽高個大男人，隨便走了不就好了…”張彤兒搖著頭，“最後還得本姑娘出馬，真笨吶。”
蘇懷月道：“沈大人這是心善。”
“可不是嘛。”張彤兒又坐回到桌前去，“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她一面說著，一面咬著筆頭又覺得寫不下去，翻開來沈千意給她寫的範文來仔細研讀。
這段時間她跟著沈千意讀書，進步倒也不少，此時讀文章的眼光也不再似最初那樣單純只會感嘆“寫得真xx好”了，不免就翻出來沈千意早期給她寫的文章來。
因著她最初那幾日心緒十分浮躁，故而前面幾篇文章她其實一直都沒耐下心好好通讀過。
這會兒回看，只覺得沈千意其實從第一天開始就十分認真地對待教她讀書這件事了，竟而是從未有過一次敷衍。
蘇懷月也跟著湊過來看，“沈大人的文章乍一看平實無華，但字與字，句與句組合在一起，實在是妙味無窮，別具風格。”一邊看一邊感嘆，“什麽時候我也能寫到這個程度吶。”
張彤兒道：“你說我剛開始也看不懂，他還寫這麽認真幹嘛？”
蘇懷月道：“沈大人多負責吶。世間沽名釣譽之徒多了去了，遇著這麽好個啟蒙老師，你偷著樂罷。”
張彤兒微微一笑，不一會兒就翻到了最後，那是沈千意寫的第一篇範文。
兩人讀罷，張彤兒正要將紙收回去，卻發現那紙張的後頭好似還畫了東西。翻過去一看，竟而是畫了只哭得臉都花了的大花貓。
旁邊還寫了首打油詩：“虎、虎、虎，額上王字紋，身上斕花錦，一哭妝花掉，原來是只貓，喵、喵、喵。”
蘇懷月哈哈笑起來：“這不就是彤兒你嘛？”
張彤兒惱道：“才不是我！”
說著把那紙揉成一團，哼了一聲，“這家夥，當真可惡！”
正要丟掉，想起來什麽，立即就站了起來，“本姑娘現在就找他算賬去。”
張彤兒向來是想到什麽就要去做什麽的，還不等蘇懷月說什麽，立即就往外去了。
蘇懷月好笑地搖搖頭，出來去找趙太後。
趙太後又在拉著佩環閑聊：“到時候你出嫁，哀家定是要給你好好送幾箱子嫁妝。”
佩環笑道：“奴婢多謝娘娘了。”
見了蘇懷月來，趙太後又張羅著要打葉子牌。
一面又問：“彤兒呢？”
蘇懷月笑道：“她找沈大人習文去了。”
“哦喲。”趙太後驚嘆了一聲，“彤兒也有肯讀書習文的一天，太陽這是打西邊出來了。不過那沈家小郎君能教得會，也不簡單吶。”
蘇懷月笑起來：“沈大人的確有過人之處。”
這麽說著，外頭就傳來一個聲音：“沈千意怎麽了？”
卻是皇帝的聲音。
趙太後道：“今日稀奇事不少，這個點上皇帝也來了，稀客吶。”
皇帝自在旁邊坐下，喝了盞茶，不免又問：“方才何以說沈千意有過人之處？”
卻是看著蘇懷月問的。
蘇懷月有幾分詫異，不知皇帝何以在這個問題上追根究底，但還是老實回答了。
皇帝聽說原來只不過是這樣的原因，這才哼笑了一聲，不說話了。
蘇懷月這時見到皇帝，不由又想起來老師給自己的回覆，忍不住向皇帝美滋滋道：“陛下，我老師說我有了很大的進步，這些日子當真是太感謝陛下了！”
蕭聽瀾看了這傻樂的女子一眼，不由哂笑，只道：“既而如此，你如何報答朕？”
蘇懷月一怔，皇帝神色認真，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只好道：“臣女，臣女給陛下磨墨？”
“不夠。”
“那臣女幫陛下搬奏章…”
蕭聽瀾一笑：“不夠。”
“唔…”
蘇懷月也實在不知道以她這能力和本事，能怎麽報答皇帝啊？
愁眉苦臉搖了搖頭，“要做什麽，陛下請直說罷，臣女必竭力為陛下做成。”
卻見皇帝擡起眼眸，徑直朝她看了過來。
那鳳眼如星子一般熠熠發亮，蘇懷月但覺心中不自禁一陣鼓噪，只挪開了眼去。
便聽皇帝淡淡道：“今兒晚上，朕再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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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但聽整齊有素的腳步聲環繞著她響起，她才略略反應過來幾分。隨後皇帝身邊常跟著的那個侍衛黑燕, 打馬跟在了她身後。
蘇懷月這才十分確定，蕭聽瀾當真是要她試一試吶！
蕭聽瀾把她在馬上安頓好以後，便要走出陣中。
蘇懷月下意識拉住了他的胳膊：“陛下, 你去哪兒？”
蕭聽瀾微微一笑, 劍眉一挑：“你安心便是, 有黑燕護著你。”
這麽說著，他自己就另騎上了一匹馬, 拿過了一桿長槍，朝她道：“你看好了！”
蘇懷月還沒反應過來，旗樓上已經有小卒打起來了旗語了, 與此同時，戰鼓也敲響了起來。
她但見環繞著自己的步卒們開始跑動起來，戰靴沈沈地踏在這塵沙飛揚的黃土地上, 掀起一陣又一陣的塵霧，宛如黃沙大漠裏忽然刮起來風暴。
而蘇懷月，此刻便處於這風暴的中間。
盡管在史書上也看到不少戰場的描述, 但那都是言簡意賅的幾個字, 最後還是只能憑自己去想象戰場上的情況。
而此時此刻, 那隆隆的戰鼓仿佛九天降下驚雷, 震得她心底一腔熱血也開始跟著沸騰起來。
即便此時只是在城郊牛嶗山的大營, 於蘇懷月而言, 也不啻於勉強算是親臨戰場了。
蘇懷月微微定下了神, 便見蕭聽瀾一手負著長槍，打馬猛往她如今所在沖了過來。其後跟著百來匹騎兵, 想來是要模仿靺鞨人。
長風呼嘯，將蕭聽瀾的頭發吹得向後揚起。他鳳眸間驟然而起一股她從未見過的肅殺之氣，帶著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勢，那樣的令人膽寒，可又那樣的耀眼奪目。
“第一變，不周山！”
蕭聽瀾一桿長槍直往蘇懷月面上刺過來，盡管知道蕭聽瀾不會傷到自己，蘇懷月還是禁不住在那烈烈的風聲中拉著馬匹後退了一小步。
卻聽黑燕喊了句什麽，這些步卒們隨即發出震天的喊聲，開始向前推進了起來。
打頭陣的戰士們舉起來手中沈重的黑鐵盾牌，“嗙嗙”拼成了一堵鐵壁銅墻，便如激流中的一塊巨石，任憑對面騎兵如何勇進，也只是紋絲不動。
“第二變，鳳吐焰。”
蕭聽瀾在喊這句話的時候，拉住了馬兵並不靠近。
黑燕又喊了句什麽，便見前方的黑盾倏而矮了下去，一列提著長矛的步卒們踏到了陣前。
瞬間尖利的呼嘯差點鼓破蘇懷月的耳膜，但見成千上萬的長矛被投擲而出，在半空劃出道道帶著肅殺氣的弧線，朝著蕭聽瀾所在的位置投去。
吼聲震天，軍靴踏在地上，如山呼海嘯。
座下的馬匹似乎為這氣勢所激，也開始躁動不安起來，蘇懷月盡管此刻知道這是演習，也禁不住一顆心緊張地砰砰直跳。
可隔著這些兵卒，隔著這些呼嘯而起的長矛，她一眼又看到了蕭聽瀾。
他長眉斜飛入鬢，鳳眸寒厲如刀，神色間是一種睥睨天下的狂傲。
打馬而立，一個人就更比千軍萬馬。
她忽然就又想起來附著那封求婚書信而來的《滿江紅》。
“…金槍銀戟驅敵寇，英雄豪氣勢如磐…”
“…飲馬瀚海長河嘯，封狼居胥壯志酬…”
那時蕭聽瀾以破竹之勢從幽州一路南下，就是這樣的雄姿英發，慷慨激烈麽？
戰士們在呼喝聲中不斷變化自己的隊形，蕭聽瀾的長槍每每似乎指到了她的眉心，但很快就被方陣擋在了外面。
就這樣到了後面幾變的時候，蘇懷月心中已經安定了下來，不再擔心自己受傷，目光只情不自禁地追隨著那個英姿勃發的身影。
“第六變，龍擺尾！”
這是步兵陣在遇到靺鞨騎兵迂回包圍時而作出的反擊陣式。
本來的前後鋒轉到側面，兩翼如同龍的尾巴一般像外時突時隱，拉出步弓。
數千箭雨如同萬千流星撲面而下，蘇懷月半仰著頭，心中情不自禁發出驚嘆。
箭雨停歇的那一瞬，便見蕭聽瀾快馬而來，身子輕旋而起，飄飄落在了她的身後。
她的後背猛就抵上了那灼熱而堅硬的胸膛。
隨後蕭聽瀾手臂從她腰間橫過，一手拉轡，喊了聲：“駕！”
步卒們應聲而開，讓出一條道，黑馬打了個響鼻，如離弦之箭一般沖了出去。
狂風撲在蘇懷月的面上，極快的速度令蘇懷月先生出幾分膽怯之意，很快，又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刺激與快意。
她靠著蕭聽瀾的身體，宛如靠著團團的熱火，禁不住想，這是一個像火焰那樣不可輕易靠近的男人，卻也像火焰那樣吸引著人不斷去靠近。
黑馬的奔速漸漸緩了下來，前方是一道絕壁，往前再沒有路了。
蕭聽瀾拉起來韁繩，黑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
兩人下馬後，蕭聽瀾揚鞭一指：“你看。”
蘇懷月順著他所指看去，眼眸不由自主微張，情不自禁發出一聲喟嘆。
這是牛嶗山地勢最高的地方，也是整個上京城地勢最高的地方。
從這兒往下望，但能一覽整個上京的風光。大小坊市如同整齊排列的棋盤，其中寶馬香車，人聲鼎沸，好一副太平氣象。
護城河如同碧玉帶，在陽光下閃爍著粼粼的光芒，仿佛浮著一層跳躍的碎金。四圍是蒼莽的群山，如今正值深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
千裏江山宛如一副墨意潑灑的畫卷，就此在眼前徐徐展開。
而這畫卷之前，蕭聽瀾倚馬執鞭，迎風而立，何等風流。
“如何？”蕭聽瀾忽轉了頭來看她。
逆著光，蕭聽瀾周身都好像蒙上了一層薄光，蘇懷月情不自禁脫口而出：“陛下英雄氣壯，主宰沈浮。數風流人物，果然是…還看今朝。”
蕭聽瀾眉頭一挑，似乎有些詫異，隨後沒忍住似的，輕輕一笑：“油嘴滑舌，朕是問你這景色如何。”
蘇懷月反應過來，臉上不由一熱，倉皇又把視線投到了遠方，支支吾吾道：“…也很好看。”
蕭聽瀾但見得一陣薄紅沿著女子的脖頸往上漫去，在她白皙的面頰上燒出來喧妍的酡紅。
此刻這江山萬裏的風光，與女子眉眼間的赧然羞色相比，似乎也都稍遜一籌了。
向來是獨自一人遍賞江山的新帝，此時同一個女子並肩而立，竟忍不住冒出個念頭，也許，他也是時候該有一位皇後了。
*
蘇懷月這段時間過得相當充實，上午聽朝會，下午跟著皇帝跑六部、長見識；平時還有柳太傅時不時的指點，進益可謂是突飛猛進。
事情一多，時間就容易過得很快。眨眼間秋天過去，不知不覺就迎來了立冬。
這一天蘇懷月歇息一日，收到了宋白硯對其近日所交文章的反饋，評價竟然還不錯。說是假以時日，以她這樣的進步，也許也能在修史一事中謀個小角。
蘇懷月得到回信相當高興，那時張彤兒正在咬著筆桿寫沈千意布置下來的文章，聞言只道：“表哥對你也太好了吧，不僅讓你做起居註，還故意帶你去各部門長見識。”
說著，張彤兒擡起頭，神色十分危險：“我表哥…不會是喜歡你罷？”
蘇懷月道：“怎麽可能！我是誰的女兒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怎麽可能會喜歡我。”
張彤兒狐疑地看著她，又湊近了問道：“那你呢，你喜不喜歡我表哥？”
蘇懷月背過了身子：“也沒有。”
張彤兒道：“我表哥又厲害，長得又好看，那麽多女子都喜歡她，你會不喜歡？”
蘇懷月忍不住好笑道：“那如你所言，我喜歡你表哥，你滿意了麽？”
張彤兒登時又笑著來揪她：“不準不準。”
蘇懷月笑起來：“好了，怎麽說你都不滿意，趕緊去寫沈大人布置下來的任務罷。寫不好，他又該訓你了。”
張彤兒道：“沈千意麽？他才不敢訓我。”
蘇懷月道：“你又用皇帝表妹的身份壓他吶？”
張彤兒“哼”了一聲，笑道：“才不要用這個身份壓他呢，我已經發現了那家夥的弱點了。”
“弱點？”
張彤兒想起來什麽，帶著笑道：“你知道他最怕什麽？”
蘇懷月搖頭。
張彤兒笑得愈發樂不可支：“他最怕我哭！有時候他看我一篇文章老是寫不好，張嘴就想訓我，我就故意裝作好像要哭的樣子，他立即不敢說話了。然後支支吾吾的，你知道吧，就是這樣…”
張彤兒模仿沈千意的模樣，“看一眼我的文章，嘆一口氣，再看一眼我，滿肚子的話又不敢往外說。最後只好無奈道，下一篇，咱們寫下一篇。”
張彤兒說著說著，愈發開心：“還有我故意裝作聽不懂他在講什麽，氣得他下一面都好像要急眼了，但是又怕我哭，只好道…”
張彤兒清了清嗓子，學起沈千意來倒是惟妙惟肖，“沒關系，不是張小娘子的問題，是沈某講得太差了，容沈某回去好好想一想，明日再給張小娘子仔細講這部分。”
張彤兒“咯咯”笑道：“我就愛看他這個樣子，有時候我都差點憋不住，怕我當場要笑出來。”
蘇懷月搖頭失笑道：“沈大人那麽好的性子，你這不是欺負人麽？”
張彤兒立即道：“我哪有欺負人，我明明還幫了他好不好！上次去綠石書院的路上遇到他，被好幾個乞兒纏住了。你說他這麽高個大男人，隨便走了不就好了…”張彤兒搖著頭，“最後還得本姑娘出馬，真笨吶。”
蘇懷月道：“沈大人這是心善。”
“可不是嘛。”張彤兒又坐回到桌前去，“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她一面說著，一面咬著筆頭又覺得寫不下去，翻開來沈千意給她寫的範文來仔細研讀。
這段時間她跟著沈千意讀書，進步倒也不少，此時讀文章的眼光也不再似最初那樣單純只會感嘆“寫得真xx好”了，不免就翻出來沈千意早期給她寫的文章來。
因著她最初那幾日心緒十分浮躁，故而前面幾篇文章她其實一直都沒耐下心好好通讀過。
這會兒回看，只覺得沈千意其實從第一天開始就十分認真地對待教她讀書這件事了，竟而是從未有過一次敷衍。
蘇懷月也跟著湊過來看，“沈大人的文章乍一看平實無華，但字與字，句與句組合在一起，實在是妙味無窮，別具風格。”一邊看一邊感嘆，“什麽時候我也能寫到這個程度吶。”
張彤兒道：“你說我剛開始也看不懂，他還寫這麽認真幹嘛？”
蘇懷月道：“沈大人多負責吶。世間沽名釣譽之徒多了去了，遇著這麽好個啟蒙老師，你偷著樂罷。”
張彤兒微微一笑，不一會兒就翻到了最後，那是沈千意寫的第一篇範文。
兩人讀罷，張彤兒正要將紙收回去，卻發現那紙張的後頭好似還畫了東西。翻過去一看，竟而是畫了只哭得臉都花了的大花貓。
旁邊還寫了首打油詩：“虎、虎、虎，額上王字紋，身上斕花錦，一哭妝花掉，原來是只貓，喵、喵、喵。”
蘇懷月哈哈笑起來：“這不就是彤兒你嘛？”
張彤兒惱道：“才不是我！”
說著把那紙揉成一團，哼了一聲，“這家夥，當真可惡！”
正要丟掉，想起來什麽，立即就站了起來，“本姑娘現在就找他算賬去。”
張彤兒向來是想到什麽就要去做什麽的，還不等蘇懷月說什麽，立即就往外去了。
蘇懷月好笑地搖搖頭，出來去找趙太後。
趙太後又在拉著佩環閑聊：“到時候你出嫁，哀家定是要給你好好送幾箱子嫁妝。”
佩環笑道：“奴婢多謝娘娘了。”
見了蘇懷月來，趙太後又張羅著要打葉子牌。
一面又問：“彤兒呢？”
蘇懷月笑道：“她找沈大人習文去了。”
“哦喲。”趙太後驚嘆了一聲，“彤兒也有肯讀書習文的一天，太陽這是打西邊出來了。不過那沈家小郎君能教得會，也不簡單吶。”
蘇懷月笑起來：“沈大人的確有過人之處。”
這麽說著，外頭就傳來一個聲音：“沈千意怎麽了？”
卻是皇帝的聲音。
趙太後道：“今日稀奇事不少，這個點上皇帝也來了，稀客吶。”
皇帝自在旁邊坐下，喝了盞茶，不免又問：“方才何以說沈千意有過人之處？”
卻是看著蘇懷月問的。
蘇懷月有幾分詫異，不知皇帝何以在這個問題上追根究底，但還是老實回答了。
皇帝聽說原來只不過是這樣的原因，這才哼笑了一聲，不說話了。
蘇懷月這時見到皇帝，不由又想起來老師給自己的回覆，忍不住向皇帝美滋滋道：“陛下，我老師說我有了很大的進步，這些日子當真是太感謝陛下了！”
蕭聽瀾看了這傻樂的女子一眼，不由哂笑，只道：“既而如此，你如何報答朕？”
蘇懷月一怔，皇帝神色認真，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只好道：“臣女，臣女給陛下磨墨？”
“不夠。”
“那臣女幫陛下搬奏章…”
蕭聽瀾一笑：“不夠。”
“唔…”
蘇懷月也實在不知道以她這能力和本事，能怎麽報答皇帝啊？
愁眉苦臉搖了搖頭，“要做什麽，陛下請直說罷，臣女必竭力為陛下做成。”
卻見皇帝擡起眼眸，徑直朝她看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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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聽皇帝淡淡道：“今兒晚上，朕再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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