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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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崔妄既然如此說了, 蘇懷月便也只好應下。
正要離開，忽被崔妄腰間一柄刀吸引了視線。
那刀寶光璀璨，柄上鞘上都鑲滿了珠寶, 令她很有幾分眼熟。
又想到方才尉遲榮山的話，蘇懷月一怔，記起來了, 這刀不就是尉遲榮山攔著元佑安不教他往刀上撞的時候, 拉扯間跌落出來的嘛。
她心中一緊, 不知崔妄何以得到了這柄刀，不由開口問道：“崔大人, 這刀是…”
崔妄自拿到這刀開始，便時時掛在腰側等著諸人來問。
聽蘇懷月這麽一說，那當然是正中下懷。得意洋洋將這刀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了。
卻原來是尉遲榮山見總有小吏來找崔妄借錢, 而崔妄又十分不耐煩的模樣，只當崔妄缺錢愛財，故而想用這寶刀賄賂崔妄。
崔妄道：“哼, 崔某人確實是愛財，但對陛下一顆拳拳之心，那又怎麽會貪墨這樣一柄刀？”
他美滋滋撫摸著那刀道, “故而崔某拿到這刀立即便給陛下送去了, 未料到陛下竟又賞回給崔某人了。說是秋官得有自己的一柄刑刀。哎呀, 陛下當真是…”
後面一番歌功頌德的話蘇懷月也沒有心思聽, 只問道：“尉遲榮山他, 賄賂大人做什麽？”
“害, ”崔妄道, “他不肯交代前朝那小太子下落，陛下便判了他淩遲麽。他這家夥看起來兇悍, 倒真是不耐打，不扛疼吶。故而想賄賂本官給他個痛快，他這不是異想天開麽！”
“淩遲…”蘇懷月喃喃道，不由打了個寒噤，只問道，“那時陛下審楊誠，也未說要淩遲，何以這尉遲榮山…”
崔妄搖頭：“陛下的心思又豈是你我可以揣測，總歸是陛下指哪便打哪就是。”
蘇懷月唯唯應下，送了楊九娘回宮，又回到綠石書院，仍舊是背後一層涼颼颼的寒意。
忽而見自己交給老師的文章已經批覆下來了，欣喜拿起來一看，卻發現上頭竟而是一片空白，什麽都沒寫。
她心下有些失落，正準備去尋宋白硯問問，迎面遇上柳眉，見她回來，忙道：“阿月，你快去看看張娘子罷。”
蘇懷月道：“怎麽了？”
柳眉道：“張娘子今兒不知怎麽回事，心情十分不好。下午在綠石書院不知怎的就同個小吏嗆起來來，這會兒被沈大人叫去訓話去了。”
蘇懷月一楞，這時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上午張彤兒的一些異樣之處，便趕緊去沈千意辦公的房間找人。
走到門口正要敲門，只聽裏頭傳來說話聲，也不好貿然進去。
先是沈千意的聲音：“張小娘子，你來這書院本就惹了旁人不滿。如今你還同他們起沖突，這不教沈某難辦麽？”
張彤兒氣憤道：“為何柳眉來得，蘇懷月來得，我就來不得，我來就要教旁人不滿？”
沈千意一噎，沒好意思直說，委婉道：“這書院其實也沒有什麽有趣之處，不過都是些舊紙陳墨罷了。張小娘子性子活潑，沈某也擔心這書院教張娘子煩悶了。”
張彤兒也不笨，自然聽出來沈千意這言外之意。
說什麽性子活潑，怕她煩悶，其實就是嫌她沒文化，在這兒礙事，趕她走呢。
她登時就想起來上午這三人行飛花令行得那樣一種瀟灑，而自己一句話也插不進去，只能在旁邊瞪著眼幹看著。
心中只是一種生氣，可那生氣也不知到底是對著旁人還是其實是對著自己，混著心底無法宣之於口的自卑，猛就哭了起來：“你們都不耐煩我，都不耐煩我！”
她一哭，那就如黃河決堤似的，收也收不住。
連帶著就想起來到京城後的種種瑣事，那樣一種潑天委屈：“我也想聽懂你們在說什麽，我也想同你們一起說話玩笑！為什麽都不耐煩我，為什麽都笑我！”
沈千意未防張彤兒說哭就哭，那真是嚇了一大跳。
本來他為著女孩臉皮薄，不好教旁人聽了自己對張彤兒的訓話，將房門是虛掩著。這會兒忙不疊走到門口來將房門打開來，生怕旁人誤會自己欺負了人。
一開門，卻見蘇懷月正是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
他只當是找著了救星，忙將蘇懷月讓進去，又給她拼命使眼色。
蘇懷月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正要安慰張彤兒，無奈張彤兒今日這半數的火氣那其實都是她勾起來的，只道：“蘇懷月，你不要說話！現在我不想聽你說話！”
說著，仍舊是大哭：“你們都不耐煩我！你是，我表哥也是！我待在這裏還有什麽意思，我幹脆就回幽州去算了。你們都讀了好多書，就我一個人什麽也聽不懂，我還有什麽用啊我！”
蘇懷月弱聲道：“我沒有不耐煩你。”
然而這聲音自然是給張彤兒的嚎啕大哭掩蓋了下去，沈千意但見外頭那些小吏們探頭探腦往這兒看，那真是如坐針氈，只道：“張小娘子，你自然也有自己的優點，怎能僅憑這樣一件事就說自己沒用呢？”
張彤兒立即就道：“那你說，我有什麽優點？”
沈千意不免一噎，他同張彤兒實在也算不上熟悉，默了會兒：“那日你踢毽子拿了頭彩，這也算你的優處啊。“
張彤兒聽聞此言瞪了瞪他，“哇”一聲哭得更大聲了。
蘇懷月只忙道：“沈大人此言不錯。你毽子踢得好，蹴鞠踢得也好，我們都比不上。大家各有各的長處，倒不必要非得分個高低出來。”
張彤兒這個時候也是在氣頭上，話趕話只哭道：“我就要比，我就是要贏，我就想做最好的那個。”
蘇懷月自然知道張彤兒的脾氣，那是很有幾分爭強好勝。說好聽點，叫做奮發圖強，不甘居於人後；說不好點，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這個時候卻也不知怎麽安慰她。
沈千意這會兒倒也聽出來張彤兒癥結之所在，只想快點止住這女子的哭聲，便道：“這樣罷，沈某雖不才，四書五經倒也算精熟，張小娘子既而想讀書學文，便跟著沈某學，如何？我每日給你批幾本書，你讀了後寫篇文章給我，我再給你仔細批改，怎麽樣？”
張彤兒仍舊不說話，不過哭聲漸而小了下去。
蘇懷月見她有所動搖，只道：“沈大人說得謙虛，其實很厲害的。你跟著沈大人學，一定很快就能超過柳眉。”
張彤兒終於把兩只哭得通紅的眼睛從手臂裏擡起來：“真的麽？那我要寫天下最厲害的文章。”
沈千意失笑道：“就便是我的老師綠石先生，那也不敢說自己的文章就是這天底下最厲害的文章。但只要你肯學，假以時日，便總會比你如今要好上許多。”
他說著，就在身後書架上抽了一本書遞給張彤兒。
張彤兒打了個哭嗝，委委屈屈地接過。
沈千意與蘇懷月對視一眼，不由都搖頭笑了笑。
隨後沈千意自個拿了張紙，略微沈吟，便開始落筆寫起來，打算給張彤兒寫篇範文。
蘇懷月站在一旁看著，忽而忍不住就開口問道：“沈大人，我的文章交給老師，何以老師卻無任何批示就還了回來？”
沈千意筆下不停，一面道：“蘇娘子是打算要參加接下來的修史麽？”
蘇懷月點了點頭。
沈千意輕輕嘆了一口氣：“蘇娘子的文章沈某倒也看過兩篇，文辭很是不錯，頗得綠石先生的風韻，只是呢…”
“只是如何？”
沈千意點了點墨：“哎，修史這種事麽…劉子玄曰，史家有三長，史才、史學、史識，這其中，文辭倒是最不重要的了。”
他說著，又覺得自己這話好像有點過分，大約也是被張彤兒突然大哭搞得有點心有餘悸，連忙側頭看了一眼蘇懷月，果然便見得蘇懷月的臉色也一下子就沈了下去。
連忙道：“沈某這也是胡謅。宋大人是蘇娘子的老師，他對蘇娘子的情況才最為了解，蘇娘子不如去問問自己老師罷，恐怕比沈某的意見要更中肯。”
蘇懷月聽沈千意方才那番話，心中其實隱約知道了自己癥結之所在。
但到底還抱著一點不甘心，故而依言退出來去找自己的老師宋白硯。
宋白硯大約是去宮裏了，這會兒卻不在。
不過他每日下值時分必會回來綠石書院查勘當天進度，蘇懷月便在書房等著。
書房桌面上放著一本詩集，翻開來正在《關雎》一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蘇懷月瞟了一眼，沒放在心上。
沒過多久，宋白硯果然回轉。
只是來的不只他一人，皇帝今日竟而也跟著來了，大約是想了解這幾日綠石書院的工作狀況。
兩人見到蘇懷月，不由都一頓。
皇帝自走進了房，宋白硯便讓蘇懷月晚些時候來找自己。
蘇懷月應下，正要退出，忽而聽皇帝開口了：“無妨，你們師生要說什麽盡管說就是。朕卻不急。”
蘇懷月猶豫地看了皇帝一眼，後者跟著朝她看了過來：“怎麽？是朕不能聽的事情？不如朕先去別處？”
自然沒有臣子說話將皇帝趕出去的道理，宋白硯只好道：“既而陛下恩準，阿月你直言便是。”
蘇懷月來找宋白硯本也並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皇帝既然這樣說，她也就坦白同宋白硯說了來意。
宋白硯聽罷，跟著像沈千意那樣輕嘆了口氣：“老師的想法，卻同沈大人是一致的。”
蘇懷月盡管心裏有了個準備，這會兒聽宋白硯直接說出來，還是免不了深深的失落。
劉子玄所言史家有三長：史才、史學、史識。分別指的是寫作史錄的才幹與能力、博古通今的淵博學識與能見人所不見處的獨到判斷與見解。
其中前兩長，她還能通過時間來沈澱積累。
可這最後最重要的一長，卻絕非她自己就能輕易養成。
古話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單就讀紙面上的東西，永遠是隔著一層看世界。人言亦雲，總歸是無法形成自己對事物的獨到見解，恐怕就連她父親所說“字字有來歷，語語有根據”這一要求都做不到。
只是她一個閨閣女子，卻實在沒有那麽多機會去見識，去經歷，去形成自己的想法。竭盡全力，無非也就是沈千意那句“文辭不錯”罷了。
想到這兒，她只覺一顆心沈沈往下墜去，只是一種說不出的無力。
皇帝這時候忽而又開口道：“拿來與朕瞧瞧。”
蘇懷月強笑了一聲：“不過是些無稽之辭，便不汙…”
她話還未說完，皇帝已然行到了她身側。
微微俯身，便將她手裏攥的紙張拿了過去，仔細讀起來。
蘇懷月一怔，擡眸，便見著皇帝十分認真的側臉。
好像讀的不是她隨筆寫的文章，而是什麽北方剛傳來的八百裏加急戰報似的。
默了默，皇帝淡淡道：“雖說確然有些辭藻虛浮，但也並非什麽大的毛病，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假以時日，也是可造之材。”
宋白硯見皇帝聽皇帝這樣說，心中一動，只道：“微臣不知可否向陛下求個恩旨，將微臣這學生調到中書省來與微臣做個書童，給她一個成材的機會，往後也好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蘇懷月心中一跳，知道宋白硯這是想找個機會將其從宮裏調出來，不免也就跟著期待的向皇帝看過去。
皇帝瞟了她一眼，背著手，慢慢走到了書桌前，目光在桌面上一頓。
卻開口問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宋卿這是有屬意的女郎了？”
宋白硯未料到皇帝忽而說起來了這個，下意識看了一眼蘇懷月，忙又道：“不過是近日讀的閑詩罷了。”
皇帝哂笑了一聲，這時回到了座位上，提起茶盞淡淡呷了一口：“既而是要為朕效犬馬之勞，又何需去中書省那麽麻煩…”
皇帝的指尖又在桌面上敲起來：“不若，便到朕的身邊，為朕做起居註罷。”
蘇懷月一楞，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古之人君，左史記事，右史記言，所以防過失，而示後王。記註之職，其來尙矣。
這樣重要且有些榮耀性質的事，輪得到她？
擡眸，卻見得皇帝確確實實，真真切切地朝她看了過來。
她心裏不由又下意識問了自己一句，為皇帝，記起居註？
那也就是說在皇帝各種公開的活動中，自己都能夠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陪侍在皇帝身側。
而這天下，還有能比皇帝見識更多，經歷更廣的人麽？自己竟而能夠與有榮焉？
她的一顆心不免就有些激動地怦怦跳起來。
宋白硯詫異地看了皇帝一眼，不知皇帝究竟是怎樣一個心思，不免還是想回絕：“我這學生恐怕還是沒有這個能力擔此大任，陛下還是…”
皇帝打斷了他的話：“有沒有能力，倒也並不是宋卿說了能算。而況且也從未有人生來就是能人。”
他擱下茶盞，微帶了些笑意，只向蘇懷月問道：“願意麽？”
蘇懷月脫口而出：“臣女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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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妄既然如此說了, 蘇懷月便也只好應下。
正要離開，忽被崔妄腰間一柄刀吸引了視線。
那刀寶光璀璨，柄上鞘上都鑲滿了珠寶, 令她很有幾分眼熟。
又想到方才尉遲榮山的話，蘇懷月一怔，記起來了, 這刀不就是尉遲榮山攔著元佑安不教他往刀上撞的時候, 拉扯間跌落出來的嘛。
她心中一緊, 不知崔妄何以得到了這柄刀，不由開口問道：“崔大人, 這刀是…”
崔妄自拿到這刀開始，便時時掛在腰側等著諸人來問。
聽蘇懷月這麽一說，那當然是正中下懷。得意洋洋將這刀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了。
卻原來是尉遲榮山見總有小吏來找崔妄借錢, 而崔妄又十分不耐煩的模樣，只當崔妄缺錢愛財，故而想用這寶刀賄賂崔妄。
崔妄道：“哼, 崔某人確實是愛財，但對陛下一顆拳拳之心，那又怎麽會貪墨這樣一柄刀？”
他美滋滋撫摸著那刀道, “故而崔某拿到這刀立即便給陛下送去了, 未料到陛下竟又賞回給崔某人了。說是秋官得有自己的一柄刑刀。哎呀, 陛下當真是…”
後面一番歌功頌德的話蘇懷月也沒有心思聽, 只問道：“尉遲榮山他, 賄賂大人做什麽？”
“害, ”崔妄道, “他不肯交代前朝那小太子下落，陛下便判了他淩遲麽。他這家夥看起來兇悍, 倒真是不耐打，不扛疼吶。故而想賄賂本官給他個痛快，他這不是異想天開麽！”
“淩遲…”蘇懷月喃喃道，不由打了個寒噤，只問道，“那時陛下審楊誠，也未說要淩遲，何以這尉遲榮山…”
崔妄搖頭：“陛下的心思又豈是你我可以揣測，總歸是陛下指哪便打哪就是。”
蘇懷月唯唯應下，送了楊九娘回宮，又回到綠石書院，仍舊是背後一層涼颼颼的寒意。
忽而見自己交給老師的文章已經批覆下來了，欣喜拿起來一看，卻發現上頭竟而是一片空白，什麽都沒寫。
她心下有些失落，正準備去尋宋白硯問問，迎面遇上柳眉，見她回來，忙道：“阿月，你快去看看張娘子罷。”
蘇懷月道：“怎麽了？”
柳眉道：“張娘子今兒不知怎麽回事，心情十分不好。下午在綠石書院不知怎的就同個小吏嗆起來來，這會兒被沈大人叫去訓話去了。”
蘇懷月一楞，這時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上午張彤兒的一些異樣之處，便趕緊去沈千意辦公的房間找人。
走到門口正要敲門，只聽裏頭傳來說話聲，也不好貿然進去。
先是沈千意的聲音：“張小娘子，你來這書院本就惹了旁人不滿。如今你還同他們起沖突，這不教沈某難辦麽？”
張彤兒氣憤道：“為何柳眉來得，蘇懷月來得，我就來不得，我來就要教旁人不滿？”
沈千意一噎，沒好意思直說，委婉道：“這書院其實也沒有什麽有趣之處，不過都是些舊紙陳墨罷了。張小娘子性子活潑，沈某也擔心這書院教張娘子煩悶了。”
張彤兒也不笨，自然聽出來沈千意這言外之意。
說什麽性子活潑，怕她煩悶，其實就是嫌她沒文化，在這兒礙事，趕她走呢。
她登時就想起來上午這三人行飛花令行得那樣一種瀟灑，而自己一句話也插不進去，只能在旁邊瞪著眼幹看著。
心中只是一種生氣，可那生氣也不知到底是對著旁人還是其實是對著自己，混著心底無法宣之於口的自卑，猛就哭了起來：“你們都不耐煩我，都不耐煩我！”
她一哭，那就如黃河決堤似的，收也收不住。
連帶著就想起來到京城後的種種瑣事，那樣一種潑天委屈：“我也想聽懂你們在說什麽，我也想同你們一起說話玩笑！為什麽都不耐煩我，為什麽都笑我！”
沈千意未防張彤兒說哭就哭，那真是嚇了一大跳。
本來他為著女孩臉皮薄，不好教旁人聽了自己對張彤兒的訓話，將房門是虛掩著。這會兒忙不疊走到門口來將房門打開來，生怕旁人誤會自己欺負了人。
一開門，卻見蘇懷月正是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
他只當是找著了救星，忙將蘇懷月讓進去，又給她拼命使眼色。
蘇懷月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正要安慰張彤兒，無奈張彤兒今日這半數的火氣那其實都是她勾起來的，只道：“蘇懷月，你不要說話！現在我不想聽你說話！”
說著，仍舊是大哭：“你們都不耐煩我！你是，我表哥也是！我待在這裏還有什麽意思，我幹脆就回幽州去算了。你們都讀了好多書，就我一個人什麽也聽不懂，我還有什麽用啊我！”
蘇懷月弱聲道：“我沒有不耐煩你。”
然而這聲音自然是給張彤兒的嚎啕大哭掩蓋了下去，沈千意但見外頭那些小吏們探頭探腦往這兒看，那真是如坐針氈，只道：“張小娘子，你自然也有自己的優點，怎能僅憑這樣一件事就說自己沒用呢？”
張彤兒立即就道：“那你說，我有什麽優點？”
沈千意不免一噎，他同張彤兒實在也算不上熟悉，默了會兒：“那日你踢毽子拿了頭彩，這也算你的優處啊。“
張彤兒聽聞此言瞪了瞪他，“哇”一聲哭得更大聲了。
蘇懷月只忙道：“沈大人此言不錯。你毽子踢得好，蹴鞠踢得也好，我們都比不上。大家各有各的長處，倒不必要非得分個高低出來。”
張彤兒這個時候也是在氣頭上，話趕話只哭道：“我就要比，我就是要贏，我就想做最好的那個。”
蘇懷月自然知道張彤兒的脾氣，那是很有幾分爭強好勝。說好聽點，叫做奮發圖強，不甘居於人後；說不好點，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這個時候卻也不知怎麽安慰她。
沈千意這會兒倒也聽出來張彤兒癥結之所在，只想快點止住這女子的哭聲，便道：“這樣罷，沈某雖不才，四書五經倒也算精熟，張小娘子既而想讀書學文，便跟著沈某學，如何？我每日給你批幾本書，你讀了後寫篇文章給我，我再給你仔細批改，怎麽樣？”
張彤兒仍舊不說話，不過哭聲漸而小了下去。
蘇懷月見她有所動搖，只道：“沈大人說得謙虛，其實很厲害的。你跟著沈大人學，一定很快就能超過柳眉。”
張彤兒終於把兩只哭得通紅的眼睛從手臂裏擡起來：“真的麽？那我要寫天下最厲害的文章。”
沈千意失笑道：“就便是我的老師綠石先生，那也不敢說自己的文章就是這天底下最厲害的文章。但只要你肯學，假以時日，便總會比你如今要好上許多。”
他說著，就在身後書架上抽了一本書遞給張彤兒。
張彤兒打了個哭嗝，委委屈屈地接過。
沈千意與蘇懷月對視一眼，不由都搖頭笑了笑。
隨後沈千意自個拿了張紙，略微沈吟，便開始落筆寫起來，打算給張彤兒寫篇範文。
蘇懷月站在一旁看著，忽而忍不住就開口問道：“沈大人，我的文章交給老師，何以老師卻無任何批示就還了回來？”
沈千意筆下不停，一面道：“蘇娘子是打算要參加接下來的修史麽？”
蘇懷月點了點頭。
沈千意輕輕嘆了一口氣：“蘇娘子的文章沈某倒也看過兩篇，文辭很是不錯，頗得綠石先生的風韻，只是呢…”
“只是如何？”
沈千意點了點墨：“哎，修史這種事麽…劉子玄曰，史家有三長，史才、史學、史識，這其中，文辭倒是最不重要的了。”
他說著，又覺得自己這話好像有點過分，大約也是被張彤兒突然大哭搞得有點心有餘悸，連忙側頭看了一眼蘇懷月，果然便見得蘇懷月的臉色也一下子就沈了下去。
連忙道：“沈某這也是胡謅。宋大人是蘇娘子的老師，他對蘇娘子的情況才最為了解，蘇娘子不如去問問自己老師罷，恐怕比沈某的意見要更中肯。”
蘇懷月聽沈千意方才那番話，心中其實隱約知道了自己癥結之所在。
但到底還抱著一點不甘心，故而依言退出來去找自己的老師宋白硯。
宋白硯大約是去宮裏了，這會兒卻不在。
不過他每日下值時分必會回來綠石書院查勘當天進度，蘇懷月便在書房等著。
書房桌面上放著一本詩集，翻開來正在《關雎》一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蘇懷月瞟了一眼，沒放在心上。
沒過多久，宋白硯果然回轉。
只是來的不只他一人，皇帝今日竟而也跟著來了，大約是想了解這幾日綠石書院的工作狀況。
兩人見到蘇懷月，不由都一頓。
皇帝自走進了房，宋白硯便讓蘇懷月晚些時候來找自己。
蘇懷月應下，正要退出，忽而聽皇帝開口了：“無妨，你們師生要說什麽盡管說就是。朕卻不急。”
蘇懷月猶豫地看了皇帝一眼，後者跟著朝她看了過來：“怎麽？是朕不能聽的事情？不如朕先去別處？”
自然沒有臣子說話將皇帝趕出去的道理，宋白硯只好道：“既而陛下恩準，阿月你直言便是。”
蘇懷月來找宋白硯本也並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皇帝既然這樣說，她也就坦白同宋白硯說了來意。
宋白硯聽罷，跟著像沈千意那樣輕嘆了口氣：“老師的想法，卻同沈大人是一致的。”
蘇懷月盡管心裏有了個準備，這會兒聽宋白硯直接說出來，還是免不了深深的失落。
劉子玄所言史家有三長：史才、史學、史識。分別指的是寫作史錄的才幹與能力、博古通今的淵博學識與能見人所不見處的獨到判斷與見解。
其中前兩長，她還能通過時間來沈澱積累。
可這最後最重要的一長，卻絕非她自己就能輕易養成。
古話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單就讀紙面上的東西，永遠是隔著一層看世界。人言亦雲，總歸是無法形成自己對事物的獨到見解，恐怕就連她父親所說“字字有來歷，語語有根據”這一要求都做不到。
只是她一個閨閣女子，卻實在沒有那麽多機會去見識，去經歷，去形成自己的想法。竭盡全力，無非也就是沈千意那句“文辭不錯”罷了。
想到這兒，她只覺一顆心沈沈往下墜去，只是一種說不出的無力。
皇帝這時候忽而又開口道：“拿來與朕瞧瞧。”
蘇懷月強笑了一聲：“不過是些無稽之辭，便不汙…”
她話還未說完，皇帝已然行到了她身側。
微微俯身，便將她手裏攥的紙張拿了過去，仔細讀起來。
蘇懷月一怔，擡眸，便見著皇帝十分認真的側臉。
好像讀的不是她隨筆寫的文章，而是什麽北方剛傳來的八百裏加急戰報似的。
默了默，皇帝淡淡道：“雖說確然有些辭藻虛浮，但也並非什麽大的毛病，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假以時日，也是可造之材。”
宋白硯見皇帝聽皇帝這樣說，心中一動，只道：“微臣不知可否向陛下求個恩旨，將微臣這學生調到中書省來與微臣做個書童，給她一個成材的機會，往後也好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蘇懷月心中一跳，知道宋白硯這是想找個機會將其從宮裏調出來，不免也就跟著期待的向皇帝看過去。
皇帝瞟了她一眼，背著手，慢慢走到了書桌前，目光在桌面上一頓。
卻開口問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宋卿這是有屬意的女郎了？”
宋白硯未料到皇帝忽而說起來了這個，下意識看了一眼蘇懷月，忙又道：“不過是近日讀的閑詩罷了。”
皇帝哂笑了一聲，這時回到了座位上，提起茶盞淡淡呷了一口：“既而是要為朕效犬馬之勞，又何需去中書省那麽麻煩…”
皇帝的指尖又在桌面上敲起來：“不若，便到朕的身邊，為朕做起居註罷。”
蘇懷月一楞，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古之人君，左史記事，右史記言，所以防過失，而示後王。記註之職，其來尙矣。
這樣重要且有些榮耀性質的事，輪得到她？
擡眸，卻見得皇帝確確實實，真真切切地朝她看了過來。
她心裏不由又下意識問了自己一句，為皇帝，記起居註？
那也就是說在皇帝各種公開的活動中，自己都能夠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陪侍在皇帝身側。
而這天下，還有能比皇帝見識更多，經歷更廣的人麽？自己竟而能夠與有榮焉？
她的一顆心不免就有些激動地怦怦跳起來。
宋白硯詫異地看了皇帝一眼，不知皇帝究竟是怎樣一個心思，不免還是想回絕：“我這學生恐怕還是沒有這個能力擔此大任，陛下還是…”
皇帝打斷了他的話：“有沒有能力，倒也並不是宋卿說了能算。而況且也從未有人生來就是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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