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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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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房間中一時靜默下來, 宋白硯後背全是冷汗,黏噠噠濕成了一片,委實不知此刻自己究竟該如何是好。

一方面, 他不知道蘇懷月突然開口,到底想要講什麽。

另一方面,他更不知道皇帝如今還有沒有耐心再聽她一言。

或許, 趁此機會, 幹脆就不要將蘇懷月再卷入到這事件中來。

思及此, 他心下稍定,輕聲道:“陛下, 微臣這學生性子柔弱,恐怕還是擔不起如此大任,不若還是教她回去罷。楊誠一事, 微臣再另想辦法。”

高福悄無聲息地換上來另一杯茶盞,仍舊擱在幾案上。蕭聽瀾對宋白硯的話不置可否,鳳眸只落在這盞茶上。

茶盞天青色的杯壁映在盈盈的一抔水中, 是碧色的一汪,宛如太湖那如鏡一般靜謐的湖面。綠油油的茶葉在清潤的茶水中上下沈浮,是湖底輕靈又柔軟的水草, 宛如…

…宛如那同樣輕靈又柔軟的, 江南女子。

可這江南女子盡管乍一瞧起來無邊之纖細、無邊之柔軟, 一旦落起淚來更好像輕輕一碰就會碎了似的, 他卻知道, 那皮囊之下藏著的, 分明是一顆百轉千回亦不會輕易折斷的韌心。

那麽在此時此刻的重壓之下, 這女子的一顆韌心,到底結出什麽樣的果實來了呢?

蕭聽瀾忽而發現自己竟然拿不準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不滿意方才蘇懷月的回答, 可對蘇懷月接下來究竟會說什麽,他竟也茫然無知。

就這麽一剎那,他竟爾便生出無盡的好奇心來。鬼使神差一般,他的手一動,又在茶盞上輕輕敲了一敲。

“叮——”

這聲音到底是響起了,皇帝還是給了她一個機會,蘇懷月在心中暗暗松了半口氣。

她強定了定神,伏地道:“草民答應楊誠的要求,確實是另有私心。只是這私心說來恐怕汙了聖聽,令陛下惱怒嫌惡,故而不敢向陛下言明。”

此言一出,宋白硯腦子裏“嗡”的一聲,霎時間驚起一團亂羽。

他帶了幾分驚恐地想,她要說什麽?她想說什麽?什麽私心會令天子惱怒嫌惡?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在此時說出來!

可他還沒來得及冒著大不韙制止屏風外的女子,便聽皇帝立即又敲了盞。

“叮——”

那屏風外的清潤女聲隨著這敲盞聲也就堅定地響起。

“草民的私心是,草民以一介罪臣之女,卻私心戀慕陛下良久,故而甘願為陛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草民的私心是,想要以此事挾恩圖報,換得陛下對草民八擡大轎,鳳冠霞帔!想要陛下贈草民一場萬眾矚目的封後大典,從此草民端坐中宮!”

宋白硯疑心自己聽錯了,什麽什麽擡什麽轎?什麽什麽坐什麽宮?

可女子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清清楚楚地砸進宋白硯耳廓裏,簡直要把他整個人都砸得石化了。

他、他怎麽也料不到,蘇懷月怎敢在這樣的時候,對著天子發出如此驚駭世俗的話來!

大抵也是她的話過於石破天驚,皇帝顯然也是怔楞了一瞬,握著銀簽的手登時僵住了,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

便聽外頭女聲又接著連珠炮似的劈啪響起來:“猶記得那年,草民年方十五,萬分榮幸竟收到陛下千裏之外鴻雁傳書。”

“那信中金戈鐵馬,豪情萬丈,草民讀罷,實在是深深折服。於是也想提筆寫回信一封,欲將仰慕之情,托付以絹絹尺素。”

“可草民的父親實在是性子頑固,為人又刻板嚴苛,得知此事以後,毫不留情將草民怒罵一頓。又不顧草民掙紮反抗,將草民強行關鎖在房內。不僅如此,還當著草民的面將草民仔細寫就的回信撕了個粉碎。草民於房中哀哀慟哭,卻也得不到父親絲毫垂憐。”

“不久,草民便聽見父親在門外驅逐送信的使者,將其罵了個狗血淋頭。草民聽得父親的怒罵,心中實在是絕望至極。一腔幽幽鐘情,到底是只能深埋於心底,再無法宣之於口。幸而上天垂憐,教草民又回到這京城,竟得以此罪臣之身,為陛下效犬馬之勞。草民實在是欣喜若狂,故而生出那無盡私心,急著要答應楊誠的要求。”

一霎的驚詫之後,宋白硯緊接著大駭。

這膽大包天的東西!她怎麽敢?怎麽敢在皇帝本人跟前再提起這件事?!

宋白硯微微側身,瞧著皇帝仍舊保持著以手支頤的姿勢,眼中卻驀地掀起了滔天的譏諷。

那銀簽索性都不擱在茶盞上了,而是收了下去,放在手中把玩,瞧起來生生世世都不會再往那茶盞上再敲上一敲似的。

不敲盞倒也罷了,怕只怕天子倘若為蘇懷月這番話激怒,一忿之下…

宋白硯登時又是冷汗漣漣,正要開口斥責他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便聽屏風外蘇懷月的聲音又再次響了起來。

一字一句,說得很慢,仿佛珍藏於心底的瑰寶,要一點點仔細擦亮,再萬分珍惜地托置於掌心,驕矜地展示給旁人看。

“夜闌醉臥,狂風冽、錚錚雨急。驚夢起,挑燈遙念,冰河鐵騎。金槍銀戟驅敵寇,英雄豪氣勢如磐。憑欄立、沙場點驕兵,勒燕然。”

宋白硯一怔,是首《滿江紅》的詞。只不知蘇懷月從何處得來,如今念起來又是何用意。但他敏銳地發現,皇帝玩弄銀簽的手忽而停了下來。

剛開始女子的聲音還因緊張而有些顫抖,讀到後來,女子的聲音愈來愈清冽,字字句句,錚然有聲,仿佛也染上了塞北那呼嘯的長風:

“黃金臺,玉龍劍。神州路,何時還?揮劍指,血灑萬裏江山。飲馬瀚海長河嘯,封狼居胥壯志酬。臨風笑、數風流人物,看今朝!”

“草民收到信,未來得及細讀便被父親搶走,但僅僅只是一眼,便記住了陛下這首隨信而附的《滿江紅》。這首詞用字豪邁,有氣吞山河之勢。其中壯志淩然,令草民實在是心折不已。忍不住便想,這寫詞的青年一定也英姿勃發,偉岸有力,是英雄中的英雄,乃豪傑中的豪傑!”

“於是日日夜夜、輾轉反側,草民只將這詞熟念於胸。紙上謄摹,對月遙想,陛下那臨風一笑的——千古風流!”

十五歲如花一般的美麗少女,已近二八芳華,當然也到了可以議親的年紀。家中門檻險些被媒婆踏破,可京中那些浮華少年俱入不了她的眼,她只抱著父親的手臂撒嬌:“女兒不要嫁人,女兒要一輩子陪著爹爹。”

忽而鴻雁飛書,魚傳尺素,從千裏之外送來這樣一封信。信的封皮已然是灰撲撲的,似乎浸染著塞北漫天的黃沙。使者的手中還揪著兩只大雁,恭敬地同她道,是信的主人親自獵來送給姑娘的。

少女垂下眼眸微紅了臉,可還沒來的及親自打開那封信,便見父親勃然大怒,怒斥這信的主人篡國逆賊,癡人說夢!

撕得粉碎的信紙碎片裏,少女只來得及撿起遺落在地的一張薄箋。紙箋上帶著淡淡的酒香氣,一手狂草如驚雷霹靂,仿佛能教人從這力透紙背的詞句中,目睹青年那揮毫落墨的風發意氣。

於是少女亦斂袖揮毫,於西窗燭影下仔細寫就一封回信,可惜不及送出便被父親發現。少女珠淚瑩然,卻又無法違抗父意,盼只盼自己那滿腔情思能隨月流轉,直去玉門關。

是麽?

是這樣麽?

蕭聽瀾忽而便想起《綠石紀聞》中那句批語,“…吾之不以為然,立於一國一民之地,因之以此人為熹光。”

這究竟是女子出於對父親教誨的嚴格遵守,不以立場影響筆下文字公正;還是在落筆時,不知不覺也帶上了那麽幾分她自己或許都未覺察的旖旎私心?

蕭聽瀾握著銀簽的手,竟而不自覺輕輕一顫。

房間中又詭異地沈默了下來,蘇懷月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只覺渾身的力氣都好像隨著那些話語被抽走了。冷汗直冒,人仿佛在冰天雪地中泡了一宿,從頭到腳都是冰涼。

她伏在地上,聽上頭遲遲未有動靜,心中到底忍不住升起幾分絕望。

她絞盡腦汁說到這個地步,將那只來得及匆匆掃過一眼的詞從記憶深處翻出,實在也是已說到末路窮途,再謅不出旁的什麽東西來了。

行到水窮處。

皇帝倘或再不滿意,她也、她也再毫無辦法了!

蘇懷月又在地上磕了個頭:“草民的私心說完了,要殺要剮,聽憑陛下的便罷。”

皇帝沒吭聲,他依舊垂著眸子,盯著自己指尖把玩的銀簽,也不知聽沒聽見蘇懷月的話。

臨到現在,宋白硯也完全弄不清楚皇帝究竟是什麽心思了,亦不敢貿然出聲。

忽而,他驚詫地瞪大了眼。

面前寶座上的皇帝,自進門以來一直神色寡淡,郁郁沈沈。可現在,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皇帝的嘴角竟而勾了起來。

一縷淡淡笑意,宛如墻角寒梅的絲縷暗香,竟而幽幽地在那冷淡的鳳眸薄唇間飄蕩開來,漸如花香濃烈。

倘若不是他親眼看見,他真要疑心自己是不是發了什麽夢魘了!

倏而,皇帝像是意識到什麽,嘴角猛往下壓,眸光朝他射來。宋白硯倉皇避開,望天望地望高福,又尷尬地咳嗽了兩聲。

終於,那懸而未決的銀簽動了,“叮——”,悠悠一聲輕響,昭示著一切終於塵埃落定。

蘇懷月顫抖著長長舒出喉嚨裏憋著的一口氣,渾身發軟,拱手於地,唱喏道:

“草民蘇懷月,稽首謝君恩!”

*

宋白硯攙著蘇懷月出來的時候,已是明月高懸。

從宮中往外走的這段距離,蘇懷月一直沒說話。直到走出了那扇門,她怔然回頭一望,才像終於活過來一樣,驀然嗚哇大哭起來。

渾身像是被抽去了骨頭,再也站不住,直往地上跪去。

宋白硯緊攙了她一把,倒有些好笑:“在陛下跟前,你那樣大逆不道的話也能說得鎮定自若,老師還以為你膽子大得能包天呢。現在出了宮了倒知道害怕了,恐怕是哭得太晚了呢。”

蘇懷月一面掉眼淚,一面忍不住被宋白硯逗樂。又哭又笑,面上狼藉一片,宋白硯只抽出手帕來給她擦臉,柔聲哄道:“好了,都已經過去了,今兒便不要再去想這件事了。就算皇帝回去了後悔,也幹不著你的事情了。”

蘇懷月忍不住“咯咯”笑起來,淚水順著面頰淌落在嘴角,是一種略帶鹹澀的苦味。但苦澀過後,總歸是能迎來甘甜。

蘇懷月道:“老師,我想喝酒。”

宋白硯誇張地挑了挑眉:“這麽些日子以來,老師竟不知道你還是個能喝酒的。怎麽藏了這麽身本事瞞著不說,是尋思著給老師憋個大驚喜?”

蘇懷月愈發不可抑制地笑起來。空闊的街面上,只有他們兩個得了皇令夜半歸家的行人。少女的笑聲宛如潑灑一地珍珠,肆無忌憚地在滿鋪溫柔月輝的青石板道上跳躍。

漸漸有風起來了,吹送來潮濕雨意,上弦月在團團墨灰的雲中漸隱漸現。

宋白硯望了望天:“能跑得動麽?瞧著要下雨了。”

蘇懷月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宋白硯便蹲下身:“來,先生背你回去。”

等了幾秒,見蘇懷月似乎猶豫,忍不住道:“倘或待會淋成個落湯雞,先生可不會再允你喝酒的。”

果然這句話說完,女子便立即老老實實地趴上了他的背。但大約還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虛虛抓著他的肩,並不靠伏下來。

高瘦的儒生好笑地搖了搖頭,穩穩當當直起身,負著背上輕盈的女子小跑起來。還未完全隱沒的清明月色下,長靴“噠噠噠噠”在石板上一路輕敲,宛如一曲輕歡的小調。

過了安樂坊坊門,顆顆雨珠已然爭先恐後地往下落,“啪嗒”一滴落在宋白硯脖頸裏,只涼得他忍不住一顫。蘇懷月拿手在宋白硯頭上支起來個小篷,忍不住笑起來:“先生再跑快些。”

宋白硯佯做嗔怒道:“先生又不是馬,哪能說跑快便能跑快了。”

又是一連串笑聲響起來,到底趕在秋雨徹底落下之前跑回了府裏。

青竹正點著燈靠在幾案上打盹等人,聽見動靜忙迎出來,將蘇懷月扶了下來,又接了吩咐往外去沽酒買菜。

好在宵禁只嚴防大街上隨意走動,坊內並不嚴格,故而青竹很快就買好了物事折返回來。不多時,小火爐上便溫好了酒。

自兩人在這安樂坊入住到現在,也過了一個多月,師生二人還從未像如今這樣把酒夜話過。話匣子一旦敞開,熏熏酒意之下,便收不大住。

宋白硯輕抿淡酒,問道:“今兒你同皇帝說的那番話,一字一句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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