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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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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捉蟲)

這念頭一落定,她自己都嚇了一跳,下意識就忙在心中說不可能不可能。

卻又忍不住問道:“先生,你方才說天子年紀尚輕,具體是多大的年紀呢?”

宋白硯道:“你怎的又問起天子的事來?”

蘇懷月含糊道:“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至今竟還未娶妻,我當然好奇呀。”

大約是為了打消宋白硯疑慮,蘇懷月開玩笑似的又笑道:“先生知不知道我們蘇家同當朝天子還曾有過一樁姻緣舊案?那時天子尚且還未入京,曾修書一封…”

宋白硯聞言忍不住又緊蹙起眉頭。

蘇懷月想要說的那件事,他自然也曾聽說過。

皇帝那時從幽州南下,以破竹之勢直攻到晉城,莫有人能擋其纓,真可謂是江山在握,風頭熾盛。

只是孤身憑立未免寂寥,遂修書一封,為自己選後。

想那時天胤舊人,無論是懾其威名,抑或是慕其威名,沒有不肯嫁女兒的。

偏偏遇上的是蘇忠文。

這位綠石先生性情耿介,古板嚴苛,對那時天胤皇室忠心耿耿,毫不留情大罵其為亂臣賊子,做如此癡心妄想。

年輕的帝王陡然遭逢羞辱,該如何勃然大怒,不難想象。

如今除了皇帝自己能提起這件事,還有誰敢亂提?更何況還是事件的另一個當事人蘇懷月?

至今他仍拿不準皇帝在蘇懷月跟前隱瞞身份是什麽心思,也許皇帝還記恨著當年舊事,時機一到便對蘇懷月露出鍘刀。

他想到這兒,禁不住冷汗涔涔,立即打斷了蘇懷月的聲音,教訓道:

“阿月,你實在是未將先生的囑咐放在心上。你需好好記得自己蘇家人的身份,不比旁人輕省。不該做的事莫做,不該問的事莫問,不該說的,即便是對著先生,也不該…”

蘇懷月一聽自個老師又開始念起經來,當真堪比唐僧,腦子直嗡嗡作響,也顧不得自己問了什麽問題,忙應下:“知道了知道了。”

不等宋白硯還要說什麽,她連忙加快腳步趕上了青竹,總算將宋白硯的碎碎念拋在了後頭。

隨著她的腳步,紫藤花穗在耳下輕輕搖晃,蘇懷月眼角餘光瞟著,忽然就憶起過去的一些舊事。

那時在蘇州時,每每從楊家出來,楊家的九娘子就總是會給她送時興的花串。送的最多的,就是紫藤。

九娘睜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擡頭看一眼她,低頭看一眼紫藤,“哇”的一聲,“蘇姐姐你是紫藤花仙子嗎?”

想起來楊九娘天真無邪的童言,楊誠與其夫人見她時樂呵呵的笑臉,她覺得又是懷念,又很是難受。

她那麽信任楊家,卻沒料到楊家偷偷用她父親的《紀聞》做這種事。

他們將這《綠石紀聞》公之於眾的那刻,有沒有想過她會遭遇什麽呢?

臨近晌午,三人選了個面館吃飯。面館是老招牌了,蘇懷月卻有些食不知味。

宋白硯忍不住又在她額上彈了一彈:“頭前你讀書走神也就罷了。怎的如今來吃東西,依然心不在焉?”

蘇懷月悶悶道:“先生,我就是想起了在蘇州的一些舊事…”

“那時父親被新帝放歸,也是過於愁悶,只在蘇州停了短短幾日便打算去大江南北走走看看,好去寫他的《綠石紀聞》。因我年紀不大,便將我托付於楊家照顧。”

“後來父親去世,也是楊家助我安葬父親,升堂扶靈,挖墳送葬,諸般繁瑣皆無怨言。不僅如此,楊家見我失去倚仗,還雇我去給他們的小女兒做啟蒙老師,給我安身立命的本錢。”

“那時候我當真覺得楊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家,楊叔及其夫人,還有九娘,便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可我沒想到,原來這些好都是有條件的。他們蟄伏這麽多年,不過是想在我身上等個機會。”

“而如今,他們終於等到了。”

宋白硯默了默,道:“那你當是仇恨他們了?”

蘇懷月沈默了會兒:“我覺得我應該是恨他們的。要不是先生你來救我,如今我就是地下亡魂了。”

可她旋即又搖了搖頭,“可是啊,那幾年他們對我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我好像,又有點恨不起來…”

蘇懷月嘆出一口氣,用筷子撥弄著碗裏的面條:“不過現在還想這些做什麽呢?他們肯定都逃得遠遠的了,我與他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也好也好,那就這樣相忘於江湖好了。”

宋白硯聽著女子天真的話語,默了一默,忽而開口:“他們如今…亦在京城。”

蘇懷月有些驚訝:“什麽?”

看著少女懵懂無知的神色,宋白硯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終於道:“吃完,我帶你去看看他們。”

*

禦書房燃著的香快盡了,煙灰悄無聲息地砸下來,團起一小片灰霧。

昏昏欲睡的小太監忙掐了自己的手心一把,強打起精神。

往上一瞟,皇帝還在批奏章,沒有去午睡的打算。

倏爾,皇帝擡了擡眼。

高福瞧著那眼神,心裏打了個突:“陛下,有什麽吩咐?”

皇帝將折子往幾上一放,冷冷道:“叫沈千意到這兒來。”

沈千意到的時候,皇帝正在換藥。

幾日前皇帝外出祭奠當年的常威將軍,不曾想遭遇刺客。性命雖是無礙,但受了箭傷。

此事只有幾個近臣知道,沈千意是其中之一,如今正組織暗探私下調查。他以為皇帝召他來是垂詢此事,但瞧著皇帝的面色又覺得不太像。

“你自己看。”蕭聽瀾面色極為不善,“啪”一聲,將奏章丟到了案上。

沈千意垂首彎腰,小心翼翼拿起奏折。

是刑部呈上來的請罪文書,主要匯報了這幾日提審楊家家主楊誠的進度。

八日前,從蘇州押來楊氏一族。

據查,便是這楊家家主楊誠將那冊書公之於眾的。但這並非是最重要的,更為重要的是,將楊誠押解回京的當口,竟發現了前朝太子的蹤跡。

押解楊家人與押解蘇懷月時的情況不同。因為人多,囚隊行得慢,消息漸而就傳播出去。

到京城外十幾裏的時候,前朝那小太子竟膽大包天地率了十數人來劫囚。

只不過雖是出乎意料,但還是被行動有素的禁衛軍擊退了。小太子倉皇逃竄,自此後又失了蹤跡。

這行蹤不明的前太子一直是皇帝的心頭大患,便著令刑部問個結果出來。

但這些日子以來,進度竟然頗緩。

據奏折中所言,乃是因尚書令沈千意對刑部的手段頗有微詞,致使刑部進度遲緩。

皇帝冷聲道:“你有什麽話說?”

沈千意抿著唇跪下,以頭搶地:“臣無話可說。”

蕭聽瀾冷笑,提起桌上茶盞欲飲,但似乎又覺得難以下咽,將茶杯重重在幾面上一擱。驚得茶盞一跳,摔在地上,“嘩啦”一聲立即碎了。

底下的小太監嚇得跪成了一片。

就連高福覷著皇帝的神色也不敢再出聲。

“沈千意,朕對你很失望。”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朕不是沒給過他機會!”

楊誠,他倒也識得,那是他攻打晉城時候遇到的守城將領。

晉城乃通往中原的門戶,攻下晉城,雁翎軍從此便能長驅直入,宛如一柄長槍直指上京。

為了拿下這座舉足輕重的城池,他做了充足的準備,可戰鬥依舊艱難。

那時正是仲秋,山野間已然有些枯草蕭索。秋夜漸而寒涼,他與沈千意在寒霜白露中點燈徹晚,於沙盤上仔細推演。白日仍舊帶著暑熱,他與沈千意又披掛厚重鎧甲,於荒草衰木中千裏奔襲。

雨一直未落下來,每個人心裏又悶又躁。而楊誠風格穩健,穩立於城墻於之上,讓自幽州起兵以來幾無敗績的蕭聽瀾也禁不住懷疑,這是否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

可後來他到底棋高一著。攻破城門的那刻,楊誠於中堂靜坐,等待他來取他的頭顱。但通往楊誠府邸的大道兩旁,卻跪滿了哀哀懇求的城中百姓。

蕭聽瀾並非是個嗜殺的性格,在城中百姓的哀求之下,也是惜其將才,他並未殺他。

後來他登基為帝,也曾給過他機會,令他擔任禁軍首領,卻被楊誠婉拒。他於是再給了他一次機會,將其一家老小都放歸太湖。

太湖…

又是太湖...

蕭聽瀾眉頭緊緊地蹙起來,太陽穴突突地疼。

他自認為自己已經足夠寬仁,可走到如今,他得到的都是什麽回報呢?

蕭聽瀾半晌沒說話,疲憊地靠坐在寶座中,冷眼看著下面以頭搶地的儒生。

這儒生是他當年在幽州起事時的性命之交,故而登基後,他也給予其極大的信任,托付以尚書令一職,統管六部。

可沒想到經歷了這麽多風雨後,這向來迂闊的儒生竟還是未有絲毫長進,依舊還抱持著如此天真的作為。

他實在是有些恨鐵不成鋼。

蕭聽瀾揉著太陽穴,終於拿起手上的一本奏章往下行去。

沈千意跪在地上,能看見那繡著金龍的黑色袍角緩緩靠近。隨後“啪”一聲,一道巨力落在他頭上,將他戴著的雙翅官帽無情打落在地,帽子下工整束齊的發髻“嘩啦”一下盡被用力打散了。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從來在人前,沈千意都牢記著老師的教誨,衣冠齊整,儀容端正,尤其以尚書令身份在宮中行走之時。

皇帝這一打,宛如一記耳光,“啪”一聲,將沈千意整個人都打僵了。

“婦人之仁!你說你能成什麽事。”皇帝冷冷說道,將手中那本奏章扔在他眼前。

奏章內頁翻出來,露出不知是誰呈上來的糾文:“…尚書令懈怠職責,屍位素餐,又以權欺人,實在是德不配位…”

沈千意閉了閉眼,只覺字字句句如同尖細的銀針,能把他的心紮出血來,再不敢繼續往下看。

隨著這奏章打落在地,小太監宣詔的聲音跟著響起:“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即日起罷沈千意尚書令一職,著令於蘭臺校書,以省其過,以修其德!”

蘭臺,也即秘書省。皇帝這旨意,是把他貶做了秘書省九品校書郎了。

沈千意渾身一震。

他當然知道自己暗中維護楊誠的舉動會引起皇帝不滿,但他以為,皇帝也許會像當日他維護蘇懷月那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未料到竟當真對他動了如此大怒。

那句“婦人之仁”又響起在他耳側。

這句話他曾經聽過,在那日他請來宋白硯救那蘇家孤女的時候。未料如今不過短短半月,他又在皇帝口中聽見了這句判詞。

而這一回,他也依舊是活該得皇帝這一罵。

他同楊誠其實也沒什麽交情,不過是那日跟著皇帝入晉城,也同樣看見了那滿城跪伏的百姓。

他們起先擁堵在城門口通往楊誠府邸的大道上,後來在兵鋒的威懾之下,到底也害怕後退。但無論如何恐嚇,他們都不曾逃散,而是一直默然無語地跟在軍隊後面,聚結在楊府周圍。

他想,堂堂如此守城之將,縱使是英雄殘年,死也該死得痛痛快快,又怎能任由刑部那些酷吏肆意折辱。可敗軍之將,本就該任人處置,他這一絲無用的惻隱之心,又怎麽不是“婦人之仁”呢?

沈千意苦笑了一聲,終於磕頭道:“臣沈千意,叩謝君恩!”

他的尾音落下,皇帝已踏出了禦書房的門檻。

高福覷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道:“陛下,太後來信了。”

蕭聽瀾起先還沒聽見這話,後知後覺回過神來,應了聲:“嗯?”

高福忙笑著將驛館傳回來的信呈給皇帝。

蕭聽瀾拆開信看了,臉色終於稍霽。

信中太後說還有十來日便能抵京,蕭聽瀾一面吩咐高福著人去打掃壽康宮,一面接著往下看,卻忍不住眉頭一蹙。

便見太後接著說道,他的表妹張彤兒亦跟著一同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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