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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2章 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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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2章 第八十二章

冬至大如年。

哪怕有十萬火急的事情, 冬至這天也是官休衙閉公事暫緩行的。

崔閭既說了要回祖宅過冬至,就沒有剛回一日夜就往回轉的,本來地底挖出寶庫, 當是個振奮人心的好事,哪怕關聯著前朝餘孽,但與他們後頭的就任者, 當牽扯不到身上一點,只不過按著規矩, 報予皇帝知曉, 等一等上意示下罷了。

官中流程,也便成了崔閭的緩兵之計,叫他得以利用這個空擋回滙渠一查究竟, 但若行事匆匆, 來去皆透著一副大禍臨頭樣, 那當時與他一道參謀的董經歷,和後頭跟著一起推敲上意指示的婁文宇, 就該要起疑了。

靜慧的坦白,讓崔閭徹底死了僥幸心,已知前朝餘孽黨的帽子戴的實實的,想脫都有人證物證的情況下,他再表現的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於事無補, 還惹人疑。

如此, 該過節過節,該祭祖祭祖。

雖然這祖宗確實坑了點, 可初心卻是為了整族血脈的延續,崔閭作為血脈延續的受益者, 他能怎麽辦?跑祠堂裏去指著供桌上一溜的祖宗牌位罵?

沒那個道理。

況他作為一族族長,若將他置於整族存亡中,在那樣一個特殊時期,或沒有比當時更好的交換條件了。

一如他現在的刀尖行走,所求亦是整族血脈的安隅。

江州動蕩的這幾十上百年,滙渠的安穩是事實,江州府城及周圍幾個縣,前後換了多少豪紳勢力分布區,可在滙渠一事上,他們遵守了當年約定,沒有人往這邊伸手,雖然也確實因為窮的有格調,沒能引起旁人的覬覦心,可到底滙渠是經過一代代人的努力,在整個江州人的眼裏,形成了沒有價值侵占的固有印象,這才是滙渠能一直避居於世的真相。

他或許還應當感謝老祖宗的睿智,在當年那個憑世家譜系說話的年代,能忍住權欲傾心,不參與任一項錢權分割,只圖能安省過日子,這才免了後頭被洗牌的危險,不然,就當年五大家的強勁風頭,他們崔氏或有可能隨同一起的,被太上皇一把夷平了,哪還能輪到他現在垂死掙紮呢!

冬至供桌香案,擺在祠堂前的四方天井內,旁邊侍香燃燭的是下一任族長繼承者,崔元逸,而他後頭跟著觀摩學習的崔灃,祖孫三代,對著宗祠牌位敬香叩首,而大部分共同參與祭祀的族人,則只能跪在二階門外叩首,出了五服卻依靠著族田過活的,則都聚在祠堂門外的空地上,隨著內堂呼拜聲,規規矩矩,氣氛肅嚴的跟著祭拜。

供桌之上的鰱魚被灌了酒,甩著鮮活的魚尾在供盤上掙紮,作為供品中的吉祥物,它被允許酒醒之後放歸江上,帶著子嗣告慰先祖家門煙火連(鰱)綿不絕之意,繼續向水而生。

祠堂門邊跪著洗道的,是正明和扶涼,二人一直負責著祠堂的維護工作,崔固被允許從被關押的廂房出來,與同樣被關的次子崔頌舟一起,跪在二階門外。

供桌在祠堂裏敬過先祖之後,會被擡至大門空曠處接冬,一路出二階門往外時,崔閭眼光掃過扶涼和崔頌舟,之前不知道二人的甥舅關系,現在看著,眉眼間倒確實有那麽幾分像。

扶涼約莫是收到了靜慧的消息,在崔閭眼光落在他身上時,更謙卑的匍匐於地,頭抵著青石板面,動也不動的默默承受著來自崔氏族長的威壓。

崔閭帶著兒孫略過他,徑直往祠堂門外去,接冬的供桌一路承受著香火,和周圍族人的祭拜,最後被放置於晴朗的天地間,燎燎香燭煙火直沖天際,近千趕回族裏參與祭拜的族人,沖著一個方向口呼祖宗保佑,我族長興之語。

整個祠堂門前,莊嚴肅穆,喧囂皆閉,再混不吝的不孝子孫們,此時都歇了鬧事的心,更何況今時不同往日,崔氏大宅的興起,短短數月在老爺子身上發生的變化,都在教他們一個乖,跟著大宅有肉吃,敢背刺大宅不分時候瞎鬧的,崔固一家子就是榜樣。

被關了兩個多月的崔固,神色徹底萎靡,崔閭若還只在族裏混,他還有能夥同族老跳一跳的可能,可崔閭現在混進了府城,還一躍成了州府之主,消息傳至族內時,他便再也提不起心來鬥了。

鬥什麽呢?

沒法鬥。

他現在反而要擔心自己會不會被死亡了,就他挑撥族長大宅內部關系的行為,以及私底下曾經敗壞族長德行之事,若被翻出來追究嚴懲,灌他一碗藥,都沒人替他說話。

那曾被他百般嫌棄的長子崔柏源,如今反倒成了他的救命稻草,聽說被派在小五身邊做事,也深受族長信重,不知怎地,崔固竟期盼起了他的前程,萬一有能求得恩典的時候,他希望能被長子接回家頤養天年。

祠堂陰暗潮濕,哪怕常年有人打掃、祭拜,內裏都透著股腐朽的陳舊味,一到夜晚更鬼氣森森,燈燭也驅不散圍攻而來的森冷陰暗,再呆下去,他要瘋。

算了,不鬧了,鬧不動了,他認命了。

望著從眼前飄過的袍腳,和纖塵不染的皂靴,因為祭祖的隆重要求,就是穿上最具身份象征的吉事袍服,向祖宗禱告日子興旺生活富足,往年崔閭都是一身褚墨長袍,只多腰間多兩串古玉束封,便是袖口袍角,也只青竹松柏等花樣來回翻著穿,可今年卻不同了,當緋色袍角從眼前一晃而過時,那來自官派的威嚴感,直接壓的人喘不上來氣,而象征其身份的銀魚袋,更如天塹鴻溝般,徹底將其中一方貶入了泥裏。

身份威勢上的天壤之別,徹底叫崔固認清了兩人差距,已經不是他能鬧上族長位能追得上的了。

既生瑜,何生亮!

崔固伏低著身體,深覺自己是如此的生不逢時,竟叫他的生命裏,出現如此越不過的鴻溝。

太悲催了!

冬至宴席擺在前廳正堂內,哪怕崔閭再為餘孽煩憂,但節氣裏該有的儀式,還得進行,白日祭過祖後,自己家人便要聚一起用個團圓飯,也是這許多日子以來,他跟子女們聚少離多的補償,一家人等他換了常服後,才笑著濟濟一堂的圍桌而坐,懼於他滿身威嚴,而不敢親近的幾個小子,也在他換出家常穿戴後,才敢擁上前扒著祖父的腿問東問西。

小姑娘文靜些,由最大的崔欣妍領著,將各人畫的消寒圖,送到祖父跟前,請他添第一筆,等八十一瓣染完了,則冬止春來。

吳氏帶著人,將小火煨了一日的丹參老母雞湯,給每桌上了一盅,老爺子是單獨的小碗盅,帶著保溫罐一齊上到了他面前,孩子們被哄著歸了位,桌上菜品全部上齊,一家子人不分大小的同時舉杯,敬告祖宗,祝福長輩,期許自己,訓導晚輩。

除了小五兩口子,老二兩口子也不在,長輩這桌,便是老大兩口子,帶著歸家的兩個妹妹,以及已經在大宅廝混成孩子頭的李雁,一起陪著百忙之中,才抽空回家的老爺子,也不分男女座了,圍著一起說說笑笑。

孩子們倒是夠多了,老大家四個,老二家三個,長女兩個,次女一個,除了最小的芷然還需要奶嬤嬤餵,其他的基本都能自己吃了,兄弟姊妹們團在一起,嘰嘰喳喳非要比對著誰的消寒圖畫的好看,祖父給誰添的一筆最好。

其樂融融。

翻過年,孩子們都要跟著長一歲,給長孫說親的已經快將大宅門檻踏平了,瞄上長孫女欣妍的也不少,她雖然沒有個著調的爹,可她親祖父和親堂兄堂伯這層關系,就夠她有資格在婚姻市場裏挑了,後頭陸陸續續長起來的欣雅和崔濟,都是不兩年就將成人的。

稚女幼兒,如松柏樹下的嫩芽,尚沒有歷經風雨的能力,仍需要依靠父祖蔭蓋,來給予其生長壯大的力量,但凡大樹傾覆,爾又將漂零何處,又或將夭折在哪裏的犄角旮旯裏,譬如那些前朝餘孽,求平穩卻不得。

崔閭垂眼,望著杯中晃蕩開的酒釀,是兒媳孫氏在出發去北曲長廊線時,提早就釀上的,酒度剛好,甜中帶辣,老人孩子都能小飲上一口,吳氏還用此酒釀做了個湯,蛋清酒糟煮的小湯圓,端上桌就被孩子們各分搶了一碗,數著各人碗裏的小湯圓比手氣大小。

喧鬧而溫馨。

“爹,兒子祝您身體健康,松鶴延年,官途順暢,一路鴻運!”

崔元逸笑著起身,捧著酒盅,後頭領著兒子、侄兒們一起,來給老爺子敬酒,孩子們有樣學樣,一起高聲跟後頭學話,“孫兒祝祖父……”。

崔閭撚著酒盅,擡眼對上長子目光,再順其下看見了排成一溜的小子們,笑了。

一開始的與天掙命,為的不就是眼前的家小,孩子們麽?就算情況有變又如何?在已知前方是死路的情況下,他都沒退縮的,一直在想辦法自救,而現如今的境地,哪怕不比之前好,可自身地位的提升,就是他再次振奮的勇氣,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讓他退縮,再難如登天,刀山火海他都淌。

就為了眼前的孩子,他的孩子,如此優秀的長子、長孫,那樣稚嫩沒有抵禦外界風險的女兒姑娘們,疲憊、沮喪,亦或從心頭升起的無力感,都在這一刻全都被驅散了個幹幹凈凈。

崔閭提起酒盅,笑的眼中神采翼翼,光華映了滿臉,春風正盛,與長子碰杯之後,又慈愛的與上前的孫兒孫女們,一個個碰杯,接收著他們靦腆中帶著親近的祝禱,連最小的芷然都搖晃著小胳膊,舉著撒了一路的小酒盅,來與他碰杯。

所以,他沒有任何理由退卻。

神來殺神,佛來弒佛,魔擋除魔就是,大不了落得跟夢中結局一樣,至少再不會有憋屈不甘感了。

他就不信了,開卷考試,他還能考不過一幫子閉卷的。

老爺子直將一壺酒給飲了個盡,胸中郁氣舒解個幹凈,被長子扶回房中時,還有閑心老而不尊,“你才三十,為父在你這個年紀,還在生孩子,你可不能偷懶,今晚無需你伺候,回去找你媳婦生孩子去,崔誠,崔誠,給老爺把壓箱子的寶畫拿出來,一會兒送到大少爺房裏去,嗯,明年……”

崔元逸臊的臉上通紅,被崔誠臉上的揶揄弄的站不住腳,放下老父親後,一溜煙的就跑出了房,可沒兩息,人又回來了,漲紅著臉道,“誠伯把東西給我,就不勞你親自去送了。”

已經除衣躺上榻的崔閭,在錦帳中大笑,擺手道,“拿給他拿給他,哈哈哈,跟爹這臊什麽臊的,去去,好好跟著畫上學。”

撲哧一聲,笑出了男人都懂的風味。

害,酒後胡言,一朝失態,隔日一大早,崔閭就登車回了府城,旁邊崔誠悶笑的直抖肩膀。

老臉丟盡!

跟兒子兩人暫時也別見面了,尷尬。

只在走前,他還是去提了扶涼來問話,就著一口涼風,他知道了那兩副隨葬的美人圖是什麽了。

堂兄弱冠,未及娶親,便亡故,從心而論,若能不掘他墓,崔閭也是不願去驚擾他的。

夏信然不是一個人來的,他旁邊跟著不請自到的趙元思,兩人在衙署坐了大半日,終於等回了過完冬至,往回轉的府臺大人崔閭。

他從入了衙署大門起,就能感覺到有一至兩道目光,始終在圍著他轉,旁邊的趙元思偶爾假借說話之機,替他擋一擋那刺目的目光,兩人茶都喝的堵心,沒滋沒味的。

從上次與崔閭拜會過後,二人或者他們這樣人的幾個出生一致者,就一直在等崔閭私下招喚,實在是也不知道現在是個什麽章程,到底這江州還能不能留了也不知道,就像頭上懸著柄劍一樣,當南城地下寶庫被掘出來後,那顆心終是死了裂了,幾人趕緊收拾了東西,挑了家中最有培養潛質的子孫,隨時準備拋家舍業,再次逃亡。

盡力了,真的盡力了,祖輩留給他們的身份,輾轉許多年東家討一口飯,西家化名住上一陣子,從來沒有個固定居所,長到能夠娶親的年紀,也沒有好人家肯許,直到又過了十來年,才尋著機遇洗白上位,成了有名有姓的小縣鎮屬官。

其實他們當這個官,也是戰戰兢兢,生怕哪天被翻了老底,全家被殺,可是沒辦法,身份擱這擺著,有人不許他們全身而退,需要在必要的時候,拿他們的身份作伐子,當然,也為著他們手裏的東西。

江州明面上需要有人把持,而他們祖輩的財物都埋在腳下,沒有人約束著百姓們亂挖亂造,指不得早被掘的到處是坑和盜墓穴了,他們是大勢力下掩藏的完卵,也是那些人所期待的火種,可是沒有人來問他們願不願意,當然也是因為他們本身,從出生開始,就沒得選擇。

崔氏族地的安穩日子,反而是他們僅能爭取的一線自由了,哪怕自己沒機會被選中去那裏改換門庭,可對於那一方偏僻地而言,是他們僅能利用手中的一點權利,為同命相伶者做的最後一點保護了。

滙渠縣裏翻天覆地的改變,何嘗不是牽動著他們的心?都想知道這一輩的崔氏族長到底怎麽個意思,結果消息發到張廉榷手上,卻只得了冷冷三個字的回覆,“不知道”。

再後來,張廉榷就不見了。

崔閭坐在上首位,等二人與他見了禮後,這才端了茶,沈吟了良久後,問了這兩日心裏的存疑問題,“張廉榷當年是故意帶有目地的,與我相交的,是不是?”

從翻出張廉榷的身份起,崔閭就一直在回憶兩人結識的過程,以及後來的相處,越回憶,疑點就越多,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原以為的,交到心靈契合的完美知己,其實是人家精心按照自己的喜好,故意來迎合的。

夏信然與趙元思對了一眼,無奈點頭道,“是,當年他沒有通過考核,身份不能翻正,一輩子是要被安排在祖墓底下,做守墓人的,可他不願意……”

趙元思接過話來,“他打聽到你欲參加府試,便偷偷用這些年從墓磚上摳下來的金屑,打點了你的一個族弟,買了你的日常喜好,守在你常來往的過路口……”然後順理成章的結交,並相談甚歡。

崔閭閉眼,那個族弟不用猜就知道是誰。

夏信然繼續道,“因為有了你的保舉,甚至還願意出錢資助他,叫遺老會只能捏著鼻子替他翻正身份,允了他正名出仕,煥生重活。”

趙元思點頭,望向崔閭道,“我們一度以為,大人是屬意張廉榷入遺老會的。”

那麽鼎力的支持他,甚至還想助張廉榷入京就官,重拓祖上榮光,叫遺老會那幫人心喜不已,以為博陵崔氏這一代的家主,也是個有雄心壯志之人。

卻不料,轉頭,這個雄心壯志之士,就將九家子掌舵人給背刺走了,到現在遺老會內還在就崔氏可不可信爭執,若非靜慧那邊穩住了,崔閭這邊在爆雷之初,就該有人來取他命了。

崔閭一陣沈默,有心算無心,若非他提前看透了張廉榷的本性,恐怕真有可能成為他登青雲路的踏腳石,回頭若被查出個什麽來,自己指定是洗不清的,如今卻是一了百了,那張廉榷再也掀不起浪來了。

廳內小小靜默了一瞬,崔閭打起精神來,再次看向夏信然,“靜慧與我用性命保證了,說你們這一輩的人,都只是想好好的過平靜生活,許多人非常反感遺老會的安排,但為了洗白身份,不用一輩子生活在墓底暗無天日,就只是在假意遵從遺老會,迎合面上官方行止,是也不是?”

夏信然點頭,蒼白的臉上帶上了歲月侵蝕的痕跡,哪怕這許多年養尊處優,可因為心思重,並沒能養出富貴尊榮氣,反而身上帶著暮沈之氣,他道,“遺老會每年會從各家皇遺子裏,挑選合適的人,送入江州明面上的鄉紳富戶家裏,或當養子,或當仆奴,亦或……借腹傳宗,我們大部分人就是這麽來的,包括崔氏子也被借過種。”

遺老會為了延續所謂的尊貴血脈,一開始是不許讓皇遺子們與外通婚的,可後來發現交叉繁衍出生的孩子,多有智力問題,別說通過考核送明面上,伺機替祖上翻盤,連守個墓門,都不知道去摳門上的貼金白玉做花銷。

趙元思一臉嫌惡的補上,“有許多孩子出生便帶缺陷,那溺嬰池裏,不止有女嬰,還有許多出生便被拋棄的殘嬰男童,皇遺族物競天擇,比外面的百姓人家更殘酷,那幫老不死的……”

話音叫夏信然給截了,他扭曲著臉撇向一邊,努力平覆著心緒,好幾十年了,他早就想這麽罵那幫遺老會的人了。

怎麽還不死?怎麽還不肯死?

崔閭點頭,從二人的態度裏,基本確信了靜慧的說法,皇遺族們傳到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想要恢覆祖上所謂的榮譽地位了,能好好的生活在陽光底下,不東躲西藏,連個正常嫁娶都沒有的活著,形如傀儡死屍。

他們就想擁有個正常人的生活,而已啊!

夏信然目露淒然,望向崔閭,張了張嘴,輕聲道,“我其實見過你,小時候有一次,我偷偷跑去了靖柔姑姑那裏,你可能記不得我了,我……”

他說著添了添唇,“我去給你送過果子。”

說的應該就是崔閭被關家廟的那段時間,可惜崔閭確實對他沒印象。

夏信然低頭,崔閭不知道,他那時有多羨慕他,哪怕被關在家廟裏,那也是帶著陽光的小院子,不像他,出生就在暗無天日的墓底,如果不努力讀書,學不會察言觀色,揣摩人心,通不過考核,他一輩子就只能淪為守墓人,將永遠看不見陽光。

木扶如姐姐,就是靠著他對崔閭的描述,帶著成為崔氏次子之妻的期望,從一個病弱到路都走不了的嬌美人,到身體能承受男子搓揉的健康美人,才有機會走出遺老會的掌控,成為有資格孕養皇遺子嗣者。

崔頌舟,是他們試探崔氏的一步棋,按往年規矩,他這樣血脈的孩子,是要被送進地墓的。

趙元思目光炯炯的望向崔閭,“你想不想知道,當年你家那場時疫是怎麽來的?崔大人,崔府尊,你既然破了祖訓出仕高位,應當是察覺到了什麽危機是不是?你們崔氏一族看似平安無漾,可實則一直踩在刀尖上,與前皇遺族早就扯不開了,你肯定是知道了什麽,所以才一手斷了江州早前的局勢,自己抓住了主動權,現在遺老會那邊正在驚疑不定,靖柔姐則一直在哄騙他們,崔大人,我們的時機就只在這一刻,錯過了,江州地底可就再也翻不出什麽了。”

崔閭捏著茶提的手瞬間攥緊,擡眼註視著趙元思,“我家的那場時疫果然是人為,你們派人動的手?”

趙元思擺手,“不是我們,是遺老會的人。”

夏信然在旁補充,“地下墓擴充,挖到了滙渠,想要從你們崔氏祖墳過,當時的崔氏族長,哦,也就是你父親,不同意,說不能驚憂祖先陵寢,遺老會對於你父親的行止多有不滿,覺得這些年的庇護,讓崔氏長大了心,決定要給崔氏一點教訓,結果沒料一個輕重沒掌握好,叫崔氏大宅差點覆滅,最後竟只活了你一個。”

崔閭半晌無聲,他疑心過時疫的由來,可直到他繼承大宅,也沒什麽證據證明是人為的,一切看著都是意外,剛才他那麽問,其實也有詐話的意圖,沒料竟真詐出了真相。

他眼眶泛紅,心頭發恨,定定的看著二人,腮幫子緊了松,松了緊,咬的牙齒咯咯響,顯然是氣到了極致,聲音更似從喉嚨底下擠出的般,“整個遺老會還有多少人?為什麽說錯過了這個時候,江州地底再無東西可翻?”

趙元思搶在夏信然之前道,“遺老會由十二人組成,但他們手裏有十二隊死士,分守江州墓地十二個門,其中有九個門通往駐船所,有一個門是經過你們崔氏祖陵的,哦,你之前的那個族長,以借道過陵的條件,換了瓶神液救子,剩下的兩個門,一個就在南城地底,一個在我那邊,但有驚變,他們就會令人打開千斤鼎,放江水淹陵。”

所以,南城底那道精鐵門其實不是門,而是放閘引水的千斤鼎,倘若當時崔閭不攔那麽一下,那現在整個南城地底,就是一片汪洋。

所謂的皇族遺嗣之流言,為的就是引急功近利者,去貿然開門。

那水淹城門底的場面,連人帶物一齊將會被沖刷的幹幹凈凈。

崔閭深吸一口氣,臉上突然泛出了一絲涼涼的笑來,極為陰薄,帶著毀滅一切的恨意,頭直不住的輕點,越點越頻,“好、好、非常好,你們遺族是真做事縝密,把所有人都玩的團團轉是吧?”

時疫,他的父母家人,幾十年了,才叫他知道真相。

崔閭扶著桌幾起身,猛然覺得頭暈目眩,在崔誠擔憂的目光下,站穩了身體,目露兇色,“水淹城底,毀屍滅跡?哼、呵呵,呵呵……來人……”

他不知道,此時在回航的海船上,太上皇面前正跪著一個人,那人正捧著胸口上的刀傷,義正言辭的告發著他的殺官之舉。

那人胡須蓋了滿臉,卻仍能辯出眉眼上的書生氣,哪怕叫東桑的氣候禍害的面糙身壯,也依然掩蓋不住他一腔的大寧口音,他跪在甲板上,指著左胸上長長的刀疤,“那小子一刀戳進我心頭,卻沒料我這人生來心就長在右邊,這才僥幸逃過了一命,被路過的海船帶到了東桑島上……”

而衙署這邊,婁文宇和董經歷沖進來,齊聲盯著崔閭,“怎麽了?大人請示下!”

崔閭望向婁文宇,拱手問他,“婁大人能調出多少保川軍來?崔閭想錯你們的保川軍一用,放心,所有在此行動中出力的,本府保證,他們此回冬日差費兵器換新,一切費用,都由本府承擔,事後還另給每人百兩銀子的差腿費。”

婁文宇瞪著崔閭,一拍手就道,“崔大人這話說哪去了?你等著,我馬上去調兵來。”

他以為終於要掘地底了,高興的沒等崔閭後頭的話出來,轉頭就跑了。

發財了,發財了,這一鏟子下去,他們保川府的兵三年都餓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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