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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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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都是炮仗燃完留下的紅紙屑。空氣中硝煙還未散盡。

下午時,落起了雪。

很小片的雪花,落下,像覆在紅梅上。

還沒來得及積厚,雪就停了。小孩子的興致仍然很高。下過雪後,是屬於他們的世界。

手是樹杈,眼睛是隨手撿的大小不一的石頭,嘴巴是隨手畫的。雪被頑童粗制濫造地堆成人,已經像是非洲來的了。

劉珂看著他們,覺得年輕真好。

忽然思緒又飄遠,不知道,城裏下雪了沒。

因為熱島效應,城市溫度高些,雪沒下起來。只是天暗沈沈的。

葉沈年過得很糟心。

人走之後,留下一片狼藉。地上凈是煙頭、橘子皮、瓜子殼、糖紙。桌面還有未喝完的茶,一次性杯子裏,茶葉浮沈在混濁的褐色的茶水中。

因為有孩子,鬧騰地撕了葉沈的本子,後來又摔碎了小時候,葉沈和母親一起塗的儲錢罐。零錢頓時落了一地。破了東西,小孩子也知道怕了,躲去了父母身後,以求庇護。

葉沈坐在沙發上,背後墊了兩個軟和的抱枕,臉是陰沈著的。

大人都覺得,葉沈自截了肢後,性格愈發捉摸不定,這回見他臉色,也不敢找他搭話,就拉著葉沈母親說不好意思。餘光還瞥著葉沈。

吃了午飯,他們沒停留多久,很快走了。

人走茶涼,說的就是這個。

這爛攤子到底還是得由葉沈母親收拾。

她被生活壓彎了的腰,彎得更低了,目光直入塵埃。葉沈看著不忍。

母親掃完了地,對葉沈說:“你妹妹也不是故意的,算了哈。下次再給你買一個。”

“也不小了,又不用存錢,算了。”葉沈撐著拐杖回房了。

就連母親,本該是與他心連心的人,她也不懂其中的意義。而那些親戚,他們只當他斤斤計較——一個儲錢罐而已,至於麽。

人的心思是世上最幽秘的事物,妄圖去摸清,一不留神,就迷路了。彎彎繞繞的,還是會錯。

她如同做了錯事,想盡辦法給親戚面子。當初葉沈做手術,母親東跑西跑地借錢,現在沒還清錢,還是要在親朋好友面前,微笑著,應承著,去維護他那可憐的自尊。

他母親卑微的樣子,像是一面鏡子,真實地照出他的懦弱。

父親始終一言不發。這個曾經在葉沈眼裏,愛笑、幽默的男人,如今也似山一樣巍峨沈默。

一個家庭,就像一張三角凳,斷了一條腿,另外兩條腿拼命支撐著搖搖晃晃的凳面,也無法挽回傾塌的結局。

葉沈反鎖了房門,人躺倒在床上,拐杖丟在一邊。

床鋪久無人躺,冰冷一片。

葉沈看著空白的天花板,看著看著,眼睛一癢,眼淚溢出眼眶。

冰涼的眼淚順著鬢角,滑進了耳郭,再滴在床單上。窗戶沒關嚴實,寒風吹著他的面龐,皮膚一陣陣地發緊。

他翻了個身,腦袋壓著折疊整齊的被子上,聲音從喉嚨裏悶悶地發出,悶死在被單面。

當初,動手術、吃藥、住院,哪一項不需要大量的開銷?肇事司機跑了,至今找不到,得不到應有的賠償,可掏空了家底,也籌不出那樣多。葉沈的外公外婆、爺爺奶奶,甚至拿出了棺材本,仍無濟於事。

在街上拉扯他們的女人的丈夫,曾是葉沈父親的同事,小幾萬借給他們後,也徹底斷了來往。盡管緣由都出自葉沈。

兩人有個孩子,正讀初中,妻子想讓孩子讀私立高中,錢借出去後,這計劃就泡了湯。她認為,公立學校不能給孩子更好的教育,為此,她常在家與丈夫鬧,怪他太心軟,將錢借給葉沈家,話鋒一轉,就扯到了其他事上,沒完沒了地扯下去。男人經受不住,答應與葉家不再往來。

在葉沈出事之前,女人看見他,總是笑得和藹,會給他錢,讓他帶自家孩子一塊買零食吃。出事後,簡直換了個人。那天遇上,女人在葉沈家遲遲不還錢的情況下,急了,於是口不擇言,行不擇為。

不然,怎麽說錢是萬惡之源呢?

母親疲憊地、竭盡全力地讓他舒適。為了還清債,她一人要打兩份工,晚上要熬到淩晨才睡。這些,在夢裏,像一只扼住他脖頸的手,突如其來地伸了過來。他一反抗,眼前就出現母親的臉。幾乎感受不到窒息,可還是難過。

夢醒後,人仍像被夢魘住了,怔怔地回不過神。

這是他與黑夜的交易,合約不知何時到期。

人如肉制的機器,運轉久了,就會壞;修修補補,還是會爛。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爛了。從腿,延伸到每一處器官,每一根血管,都開始腐爛。

冬天的天黑得早,等葉沈再爬起來,整個人是昏沈的,看見外面的天色,以為已經晚上了,卻在下一刻,聞到了飯香。這股香,像有實體感,使他冰冷的身子溫暖了些。

腦筋一頓一頓地疼,睡著也沒蓋被,該是感冒了。

葉沈免疫力下降不少,這次風寒來勢洶洶,開學之後,仍未好全。

他穿著厚實的羽絨服,拉鏈拉到最頂,帽子扣上,下巴藏在衣領裏。鼻腔裏塞塞的,像生生卡住了什麽,下不去,上不來,堵得難受。

見到劉珂,是開學後的第五天。

她和另外一名女老師走在一起。女老師他也認識,張黎,教他們班地理。他們理科班,地理不受重視,但張黎脾氣好,在大部分睡覺吵鬧時,也不罵他們。或者是知道管也管不了。

他埋著頭,撐著拐杖,與她們錯身。他呼吸都停了一瞬。

他祈禱著,千萬別看見他。可他餘光裏,劉珂的目光已經定在他身上了。

“葉沈?”

果然。她叫住他了。

葉沈沒作聲。劉珂看著他。張黎奇怪地看劉珂。三人呈現出一種奇特的局面。

“你……”劉珂本想問除夕前幾天的事,但又想到,他應該不知道她在場,話在舌尖拐了個彎,“年過得好嗎?”

“挺好的,謝謝老師。”葉沈仍未擡頭,“老師還有事嗎?沒事我先走了。”

聲音像被什麽細線般的物質,緊緊裹繞住,緩慢地從喉間擠出,有點悶,有點沈。

“沒事了。”劉珂看出他的刻意躲避,話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記得,把頭擡起來走路。”

你要擡起頭。

不要低頭,不要卑微,不要俯視大地。要仰望天空,要昂首挺胸地走,要有戰士提刀上沙場的氣魄。

你不應該,也不能,因為身體的殘缺,而擡不起頭。

她想說的,都包容在這幾個字內。張黎疑惑:是怕他跌倒嗎?再看葉沈,目光中也帶著擔心。

但葉沈能懂。

像魚懂水的溫度,風懂雲的溫柔。

葉沈擡起頭,對上劉珂的視線。堅定,溫和,這兩種如鐵和棉般雜糅,出現在她眼中。

這塊地的砂礫很多,但你不必管它,你的眼睛,只需盯著前方,將即將闖來的坎坷盡納入你眼中,這樣,你就不會摔倒。

風和陽光擦肩而過。

樹上棲的鳥,霎時躍起,向著青天騰飛。

那些沈郁,憤恨,不平,壓在心底多日,腐爛的血肉上沾滿了蒼蠅,他狠下心,將它剜去,疼過一陣,蒼蠅飛了,留一段時間,等待傷口愈合。

人若深陷沼澤,妄自掙紮,是無力回天的,需要有一個人,拉他出來。也不用花費太大力氣。

而劉珂,是第一個,朝他伸出手的救命人。

或許那時的葉沈,對劉珂在他生命中的重要性,並無預知性,可那時的葉沈,是真心誠意地感謝劉珂。

劉珂和張黎走出幾步。

張黎問:“你們班的學生?”

“不是。”劉珂說,“趙淩班上的。”

張黎笑了下:“你怎麽對他這麽關心?”張黎沒別的意思,只是好奇。高中不比小學初中,除了班主任,科任老師極少對學生上心。尤其還是別的班的學生。

劉珂笑說:“他身殘志堅啊。”這自然是玩笑話。

她指了指不遠處公告欄上貼的月考紅榜,“一個普通班的,能躋身前五十,不容易啊。”每年高考,普通班上985的人數,一雙手就數得過來。尖子生都在重點班。

張黎:“那倒是真的。他這種情況……是休過學吧?”

劉珂:“聽趙淩講,是休過一年。”

張黎感嘆:“能撐著來學校,是挺不容易的。”

是不容易。要承受同學各種的目光,面臨不同的困難。最重要的,是要克服自己內心的障礙。

劉珂讚揚他說:“他也很聰明。”

張黎:“我一直覺得,聰明比努力重要。沒有百分之一的靈感,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就是白流。沒有閃光點,誰也不會註意你流了多少汗。”

劉珂拍了拍張黎:“你也很努力啊,不然怎麽能在這裏當老師?”

張黎讚同地點了點頭,兩秒鐘後,反應過來,掐劉珂纖細的脖頸:“你說我笨呢?”

劉珂哈哈大笑著躲開,“你想多了。”

張黎看著劉珂像個正值青春期的學生,輕快地跑遠。

劉珂也才大學畢業沒多久,有時候過於嚴肅,擺了老師的架子,有時候像今天一樣,年齡頓減十幾歲。但後者少,前者多。

但看得出來,她今天心情很好。

張黎卻猜不到原因。

中午開教職工大會。

當老師就是這樣,動不動就開會。月考前開會;考砸了開會;教育局來領導視察工作了,也要開會。張黎還跟劉珂吐過槽:“行政領導嫌沒事幹了嗎?整天開會。”

張黎在路上遇到曲喬,就一起走了。

曲喬向她打探劉珂的消息,張黎說:“她家裏好像給她介紹了個對象,在政府工作的吧。”

曲喬蹙眉:“他們倆關系怎麽樣?”

“這我哪知道?”張黎說,“你加把勁啊,兩人沒正式確定關系就是了。”

“其實……我有點看不懂她。”

“女人心,海底針。你們男人要都能看懂,就不會有那麽多誤會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曲喬猶豫了下,“她跟很多女人不一樣。外表好像蒙了層紗,但其實,只要你去觸碰,你會發現不是。”

張黎驚駭於這位理科老師的形容,“那是什麽?總不可能是銅墻鐵壁。”

曲喬想了想,說:“像是,膠質。半透明的,卻很軟。明白地對你說著:‘No,you can't get closer to me.’”

張黎被他說笑了:“理科生的邏輯果然不同凡響,折服了。”

曲喬聳聳肩,不置可否。

在會議室開會時,張黎看了劉珂兩眼。會議室開了暖氣,她解開了風衣紐扣,露出裏面的米色毛衣,臉有點粉,像三月的桃花,四月的櫻花。

張黎撐著下巴,覺得她是真好看。她如果是男的,她肯定也會愛慕劉珂。突然就有點理解曲喬的執迷。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想到“愛慕”這個詞,張黎驀然想起,劉珂曾在她面前提過的另一個詞。叫……慕什麽?

張黎是那種,一旦對某種事起了點印象,如果想不清,就會拼命地去想,直到弄清為止。

張黎公然開小差,她低下頭,在手機百度上搜索“慕殘”。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卡了巨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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