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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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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涼,夢裏卻出了一身汗。

她被包圍在人群中間,葉沈跌坐在地,斷肢汨汨地流著過分紅艷的血,支離破碎的輪椅像鍍了層紅漆。她似乎能聞到鮮活的腥味。人的聲音像張密不透風的網,裹著她,再一點點地收緊。她分明感受到禁錮的窒息感,卻仍能呼吸,仍能伸出手,探向葉沈。

他擡起眼。她從未見過那樣陰鷙的眼神。像是一月的寒潭。葉沈用力地拍開她的手。“啪”的一聲脆響,幾乎蓋過他們的聲音。

那一聲過後,聲浪覆又掀起,來得更加兇猛、殘忍,如劊子手刀刀割著她的肌膚。她覺得自己已鮮血淋漓。他們還在嘶吼,似要將腹腔內所有的不滿傾瀉而出。他們以無形的箭,以有形的聲,罵她、唾她。

那些聲音如飛舞的蚊蠅,嗡嗡雜雜地飛著,怎樣都驅散不去。她眼前空茫,像漫起了濃厚的霧。

她看見他的唇,緩緩張合,那兩個字似是最後的巴掌,將她扇醒。

“滾開。”

……

床頭燈的光驅散了彌漫的黑,卻並不能驅散在腦海裏的跳躍的餘音。一下一下的,如同袋鼠,歡騰地蹦著。

劉珂沈沈地吐出兩口濁氣。

她每每竭力克制自己的渴望,總是輕易失敗。現在,報應在了夢裏。

她感覺自己的肉身被塵世禁錮著,靈魂已經入了輪回道。

車子在彎彎繞繞的路上行駛而過。

窗外的樹上的樹葉密密匝匝,常年被汽車尾氣熏,灰撲撲的,像一息尚存的耄耋老人,以蒼老的面孔冷眼旁觀往來的行人。

麻雀輕落在橫割開天空的黑色電線上,啾啾叫著。背景是鋪遍山野的青菜。

天是清湛的,幾朵白雲悠閑地聚攏、潰散。

劉珂頭抵在窗玻璃上,早上的恐懼,似也隨著那雲,慢慢地散開。

走到院子裏,一派農家忙後餘閑的景象令她頓時眼眶一酸。

太陽出來了,卻並不熱烈。父親躺在柿子樹下的躺椅上,母親坐在小板凳上剝蒜。母親經過多年家務活的浸淫,動作是極快的,沒半會兒,小盆裏的白胖的蒜就滿了。豢養的雞鴨隨地跑,隨地拉。遠遠的,公雞鳴叫的叫聲也格外清脆響亮。

父親先看見她。他搖著蒲扇,喊她:“阿珂,回來了啊。”

劉珂:“爸,媽。”

母親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迎上來,走到一半,又像猶豫地止步,只說:“先進屋吧。”

中午只燒了幾個簡單的菜。

父親柱著拐杖,將菜端上桌。他動作甚至比健全人更嫻熟,這是多年練就的速度。

桌上,母親不斷地給她夾菜,叨叨念著“多吃點,多吃點”,仿佛她還停留在長身體的階段。

父親保持著嚴肅且神秘的沈默,吃完飯,便又躺上那張躺椅了。

母親還要幹活,劉珂走到父親身邊,說:“爸,身體還好?”

“挺好的。”他搖著蒲扇,東撲一下,西打一下。即便到了深秋十月了,鄉下蚊蟲也不少。他沒看劉珂,看著頭頂藏在綠葉裏飽滿的紅柿。“工作怎麽樣?”

“照舊唄。”

“知道你媽找你回來什麽事嗎?”

“不知道。”

父親卻不肯再說。

劉珂撐著膝蓋站起身,說:“爸,我先去走走,待會就回來。”

他揮揮陳舊的蒲扇,“去吧。”

這棟房子,是父親的兄弟姐妹讓給他的。原因便是他那條殘腿。一直爭吵的兄弟姐妹,面對這樣的父親,突然爆發了前所未有的同情心。

在劉珂的十一歲,發生了一場滅頂之災。它將家裏的精壯勞動力,打垮成一個累贅、負擔。

同樣遭受這場災禍的,還有劉珂的爺爺。那是一個喜歡抽旱煙,體型瘦小的老頭兒。不同的是,他的生命奉送給了老天爺。她還記得,葬禮那天,她的姑姑叔叔,哭成一團糟。而父親卻目光呆滯,她想,他也許不僅為他的父親而悲傷,也悲傷於自己的命運。

人生就是一張白紙,得看老天爺怎樣去塗抹了。要是色彩斑斕,便是人生圓滿;若是灰白黑為主調,被/操控的人,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了。能怎麽辦呢?和老天爺對抗嗎。

而尚小的劉珂,也根本料想不到,它也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就像一輛火車平安無事地按照原定軌跡行駛,這次的災難,火車脫軌,在另一條道上疾駛,不可逆轉。而這條嶄新的路上,所要穿越的隧道,卻更暗。

她走到了河邊,說是河,徑流卻小。村裏人一直叫它“三裏河”。河上架了橋,叫“三裏橋”,與河名相對應,但十分諷刺的是,這座石板橋卻不到兩百米。

劉珂在橋上遇見了張萊。

久隔不見,兩人感到了無法言說的熟悉感,最初是放緩了腳步,她多看她幾眼,被看的也投以疑惑的目光。最後發出驚嘆的聲音。

“劉珂!”“張萊!”

這是毫無新奇的久別重逢。

她們坐在橋邊的石墩上,河水緩緩在橋下淌過。透過清澈的水,魚兒游曳的身姿,清晰可見。

劉珂看著張萊變了不少了臉,其實她自己也變了很多。有誰能保持兒時的稚氣呢?她還記得,張萊小時很瘦,皮包骨的那種,讓人一看,就覺得她營養不良。現在卻日趨豐腴。

劉珂說:“很多年沒見過你了。”

張萊感嘆:“十來年了吧。怎麽樣,還好嗎?”

劉珂腳尖碾著地面,笑:“挺好的,當了老師。”

“我記得你以前就嚷著,想當老師,說是要育民族英才——那時我還奇怪你從哪兒看來的話。倒沒想到你夢想成真了。”

劉珂嘆氣:“那時年紀小,不懂事,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張萊哈哈大笑。

劉珂腳尖碾著橋面的石子,“你呢,在城裏嗎?”

“是啊。前兩年結婚了,”張萊指了指肚子,一笑,“兩個月了。”

劉珂由衷地說:“恭喜啊。”

兩個女人沒營養地聊著,聊回憶,聊現實。不知不覺,太陽西斜了。

劉珂與她互相留了聯系方式,約好改日再約,便要分手。張萊喊住她,遲疑地問:“叔叔,還好嗎?”

她笑意不改,眼中溫度卻降下來。一直避而不談的話題被血淋淋地提起。張萊發現了,懊惱不已,卻聽見她說:“很好,老樣子。”

於是正式分手。劉珂往東,張萊往西。就像往昔的朋友,人生走向兩個不同的,甚至可以說背道而馳的方向。

張萊是在劉珂的父親和爺爺出事那年隨父母離開的。

事故發生得猝不及防,一向伶俐的張萊嚇傻在原地,事後,她哭得眼睛、鼻子都紅了,一個勁地說對不起。於是她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原諒。

劉珂家裏人並未過分責怪她,甚至安慰她說:這不全怪你。他們展現了驚人的包容。但張萊仍是在兩個星期後,搬了家。

人最擅長的就是口是心非。劉珂的家人,背地裏會說,都怪張萊那妹子。明裏便說,不怪你。

劉珂何嘗不是。

就如這次久別重逢,明明兩人心裏都有隔閡,卻仍裝著親密無間的樣子。

這就是人。

學會了掩飾,學會了假裝。

回到家裏,日暮已深。

夜裏,劉珂睡得很安穩。或許是因為遠離裏帶給她不安的人,亦或許她仍像幼童,依賴父母給予的安全感,逃離噩夢。

早晨一醒來,堂屋裏便坐了個陌生人。

那人裝著板正的黑色西裝,還正式地打了同色領帶。他端著一次性杯喝茶,坐姿和他的裝束一般不二,正經得令人生厭。

劉珂瞥他一眼。見她看來,他也並不閃避,甚至微笑了下。她收回目光,去刷牙洗臉。隱約地,聽見父母與他的交談聲。

他們是想給她相親?難怪一開始,母親說話就不自然。劉珂動作緩下來,磨蹭許久,才折返回堂屋。

男人站起身,溫文爾雅地一笑:“你好,我是李恭,恭敬的恭。”

“劉珂。”她坐下,端了杯子喝了口水。

在李恭開口之前,劉珂說:“爸媽,你們不用費心思了。如果有喜歡的人,我會帶回來給你們看的。”這話說得無禮,也有隱含下馬威的意思。

聞言,作為相親對象的李恭卻不置可否地笑笑。他身上,有種與此地格格不入的氣質。劉珂推斷,他是土生土長的城裏人。

父親不讚同地睨了劉珂一眼。

劉珂不卑不亢。

母親搓著手,有點局促緊張地說:“試著相處一下也好嘛。李恭只比你大四歲,而且他單位和你學校離得不遠,方便得很,沒事可以一塊約出去玩……”

倒還是同地?也難為母親如此煞費苦心了。

中午吃過飯,劉珂不情不願地被母親推搡出去送李恭。

“你住哪兒?”她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走過三裏橋後,問他。

“我舅舅家,離這不遠。”李恭揚手一指。

那是一棟三層樓的房子,紅瓦白墻。是方圓十裏,首個蓋上小洋樓的人家。鄰裏之間,多少都認識。那戶主人也姓劉,與劉珂家或多或少扯了親戚關系。難怪母親會拉上這樣的紅線。

“你叫李恭,理科生?”劉珂隨口問,也沒期待他認真回答。

“不是,我大學專業跟理工沒關系。”李恭啞然失笑,“事實上,我高中是讀的文科。”

“哦。”劉珂應了聲,不甚在意的樣子,沖他揮手,“到了,那再見吧。”

後來又和李恭吃了次飯。母親問劉珂覺得怎麽樣,劉珂說沒感覺。母親有點急了:怎麽會沒感覺呢,人家條件那麽好。劉珂沒說什麽。見她如此,母親不好再追問。

李恭自己有車。是雪佛蘭。低調,不像路虎那樣的車,咄咄逼人。與他氣質極相似的一款車。

回程途中,劉珂便搭乘他的車。

路上了解到,李恭是在政府工作。嗯,公務員。

“挺好的,鐵飯碗。”劉珂說。

李恭忽然說:“你有喜歡的人嗎?”

“有了。”劉珂不避諱在不熟悉的人前說實話。謊言是用來在熟悉的人前遮掩自己的。

“怎麽樣的人呢?”

劉珂想了想葉沈的模樣,笑:“跟你完全不是一種類型的。”

李恭也笑:“我這樣的類型,是不討喜嗎?”

劉珂坦陳地說:“那倒不是。只不過不是我的菜。”

“有這樣的驕傲,很好。”

一個女人,應當有自由挑選愛人的驕傲與自信。

“謝謝。”劉珂看向窗外,對他的褒揚毫不在意。

若是能自由選擇就好了。

剛開始,父親截肢後,她偶爾按捺不住好奇,總去看父親的腿。父親不覺奇怪,她卻越來越驚恐。她發現自己的渴望與執迷。

後來那種執迷愈演愈烈,逐漸變成一種病態的性取向。

她會更多地在意殘疾人。直到模仿殘疾人行走的姿態。直到鬼使神差地買了根拐杖。這段過程並不順理成章,她也曾艱難地,以理智違抗情感。最後不得不認輸。

她在深淵裏,被黑暗侵蝕。

又有誰,不願意坦蕩蕩地立於陽光之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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