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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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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安

牢獄的大門在身後合上, 如今的五通觀構造跟李卻扇記憶中的五通觀沒有任何區別。

一樣的香火旺盛,雕梁畫棟。

道觀中燃著的是熟悉的木香,青煙若有似無的縈繞。曾經這香氣總讓她感到安心, 平和, 現在聞起來卻有些許刺撓。

道士領著她,走她曾經走過十幾年的那條路。

李卻扇問:“道長,你還記得你叫什麽名字嗎?”

走在前面的道士腳步微頓, 這或許是一個非常令他困惑的問題, 他忍不住用力撓了撓頭,頭皮混著血被一片一片地撕扯下來。

失去頭皮的腦殼,就像是一團柔軟的乳酪, 手指輕輕用力就陷入其中。

他手指在腦袋裏翻攪著,嘴裏不停地喃喃:“對啊,我叫什麽名字來著。”

重新獲得意識的那一刻, 他只記得他是五通觀觀主的徒弟, 每日只需要固定時間去檢查這些人的天賦可以。

直到兩人在五通觀主殿門前停下來, 裏面不再是道士權柄所有之地,他依舊沒有想起來他叫什麽。

李卻扇在進去之前,咽下翻湧的淚花, 一字一句道:“你叫鄧科。”

道士怔在原地。

過了很久, 他的腳步機械性的, 不受控制地向後移動。

他今日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將李卻扇送進去後,他還需要會去檢查那些階下囚的天賦。

然而他獨自往回走的時候,嘴裏面卻一直不停地重覆著鄧科這兩字。

腦海深處, 塵封許久的記憶被人輕輕撥動。

李卻扇推開門,陳舊的殿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灰塵簌簌落下,李卻扇的小指微微蜷縮,而後將門用力推開,大步走了進去。

門在她身後砰一聲合上。

正殿供奉著三清真人的法相,端坐在寶殿正中央,恢弘龐大。

稀疏的白發在真人頭頂紮成一個混元髻,長須美髯,仙風道骨,衣袂飄飄若仙。

曾經這裏總是燈火通明,光映照在法相上,光華流轉,超然出世。

而現在,道觀中只點了四支蠟燭,昏黃幽暗,難辨其中。

她按照慣例,跪下俯身跪拜。

在她低頭的瞬間,三清真人的面容抽離變換,五官錯位,浮現出老樹虬枝般的皮膚。

一張臉,原本應該長著嘴的地方長了一對漆黑的散發著繚繞霧氣的黑洞,本該長著眼睛的地方變成一張沒有牙齒的嘴。

不知何處而來的陰風在殿內喧囂吹鼓,李卻扇叩拜完擡起頭,自然看到了這尊面容可怖的神像。

但她沒有一絲恐懼,直直對上這尊神像的眼睛,問:“是你要收徒嗎?”

神像沒想到她不害怕,微頓,道:“是,你的天賦很好嗎?”

李卻扇直視著他的眼睛:“是。”

她道:“我的丹書契合度,十成。”

該如何形容那法相的神情,痛苦?狂喜?貪婪?

都有,但都不足以形容。那些覆雜的情緒同時凝結在一張臉上,像是這尊法相內封印了七八個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情緒,糅雜在同一張臉上。

最後是狂喜的人格占了主導,法相大笑起來,一張黃澄澄的符紙從空中飄落,在李卻扇眼前打著旋。

她伸出兩只手,捧住這張符紙。

法相居高臨下地俯視她,道:“畫一張符箓,給我看看。”

李卻扇取出雲鵠筆,一筆一劃認真地在那張空白的符紙上作畫。

殿內安靜到只有筆在符紙上走動的聲音。

快要收尾的時候,殿內從天而降四具倒吊著的屍體,他們穿著破爛的道袍,臉上貼滿符紙,腳被掛在房梁上,身子卻搖來蕩去。

明明離得很遠,他們卻好像能看到李卻扇畫了什麽東西一樣,竊竊私語,聲音像是刀刃在瓷器上剮蹭發出的刺耳聒噪聲。

“看起來畫的真不錯。”

“天賦很好的樣子。”

“……她看起來很好吃。”

李卻扇聽著這些陌生卻又有一絲熟悉的聲音,平靜地畫完最後一筆。

雲鵠筆提起,丹書已成。

四具屍體屏息等候,然而片刻過去,無事發生。

他們說道:“不會是個重看不中用的飯桶吧?”

“可是聞著還挺香的。”

“那為什麽符咒不生效呢?”

法相打斷了他們的囈語,他看著那道符紙,緩慢道:“試安符。”

不知想起了什麽,法相,又或者應該稱之為濟慈真人,微微怔忪。

失去了理智之後,他已經很少想起曾經的事情。

李卻扇道:“這是您教給我的第一道符咒,試安,試問君安。”

一人一妖對視,思緒如絲縷無限拉扯。

李卻扇正式拜入濟慈真人門下的那年,他看出這個孩子的天賦,著令她學習符法。

這道符是他教會李卻扇畫的第一道符文。

黃昏的午後,年邁的濟慈真人將手中筆敲在打瞌睡的李卻扇頭上,無奈搖頭笑道:

“我再說一次,試安符的作用,當心中牽掛之人遠在千裏之外的時候,畫下這道符咒,就可以看到對方的近況。”

年幼的李卻扇梳著小道士的發髻,捂著腦袋匆忙點頭。

十幾年後,兩人卻是一人一鬼,陰陽永隔。

牽掛之人近在眼前,所以符文生效也無人可知。

“你回來,你還敢回來!”

法相發出淒厲的怒吼,殿內那四具屍體被法相的怒火波及,發出慘叫。

李卻扇的尾指忍不住勾了勾,隱隱作痛。

據濟慈所言,李卻扇很小的時候,被爹娘遺棄在五通觀門口,裹著錦被的小孩不哭也不鬧,如果不是恰好濟慈開門,只怕會被凍死在這雪天。

或許是爹娘知道濟慈真人的美名,才選擇將李卻扇扔到這裏,這應該是一個相當正確的決定,因為濟慈真人是名副其實的大善人。

五通觀上上下下師姐師兄都細心呵護這個小孩子,李卻扇的人生也在這人來人往的五通觀中一日日過去。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她也從繈褓變成了一個梳著道士發髻的小道童。

所有人都說,濟慈很疼愛這個小徒弟,李卻扇也很敬仰濟慈真人。

在她心目中,這世上並沒有真實的神明,如果有,那也一定是濟慈真人這樣的。

但漸漸的,她發現濟慈真人好像也並不是喜歡她的全部。

起碼,他不喜歡李卻扇的天賦。

他教會李卻扇一道符咒,李卻扇總能舉一反三很快的寫出其他幾道符咒的時候。

濟慈真人總是會楞神很久,看著李卻扇的目光也極盡覆雜。

李卻扇歡喜的目光漸漸消散,她問:“師父,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濟慈真人便會一如往常那般親昵地揉揉她的頭發,慈眉善目:“沒有,你做得很好,你很聰明,你是天生的丹書天才。”

筆中墨沈重的滴落在宣紙上,將雪白的宣紙暈染。

李卻扇低著頭,沒有再說話。

她知道,濟慈在撒謊。

但她還沒明白自己是哪裏做錯了。

濟慈沒有召見她的日子,她就翻著書自己學符法,驅鬼,當然更多的時候,她都是在紙上一遍一遍畫下試安符。

門外傳來師姐們的聲音,李卻扇擡起頭,放下筆跑到師姐們面前,問:“師姐,你們這是要去哪裏呀?”

少有的,師姐們陷入了沈默。

大家面面相覷,最後蘇師姐道:“我們去上師父的課。”

“好呀!”李卻扇轉身要去收拾東西,“等等我,我們一起去!”

“卻扇!”師姐喚住她。

李卻扇腳步微頓,轉過身去問:“怎麽了?”

師姐們像是有話難說出口,最後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還是蘇師姐出來打破僵局,艱澀道:“師父說了 ,以後他的課,你暫時可以先不用去上。”

李卻扇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麽樣的表情。

或許是真的很難看,因為在她目光中,幾個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的師姐面容一言難盡起來。

她低下頭,眼淚奪眶而出。

一把擦掉湧出的淚水,她抽抽鼻子問:“師父有說為什麽嗎?”

“……沒有。”

蘇師姐道:“是不是你什麽時候惹惱了師父,但是自己不知道?要不你去問問師父?求他老人家開開恩。”

李卻扇轉身朝五通觀正殿跑去。

在她身後,師姐們忍不住嘀咕:“又不是我們不讓她去上課,幹嘛給我們臉色瞧?”

旁邊人嗤笑道:“從小被師父慣壞了唄,誰不知道師父最疼愛她,現在一點點冷落都受不得了?我們日子比她難過多少都沒說過什麽。”

李卻扇沒有聽到這些話,她咬著牙,憋著一股勁跑到正殿,在門口扶著膝蓋喘著粗氣。

正殿內沒有人,倒是有兩個道童在收拾東西。

“你聽說了嗎?濟慈真人還不在咱們五通觀之前,曾經去鎖靈淵求過道,本來都考進去了,結果在測試天賦的時候現了原形,被人家趕出鎖靈淵了,還是用丟的。”道童說到這裏,悶笑起來。

和他一同灑掃的道童往外瞥了一眼,就這麽一眼,手中掃帚落地,臉色煞白地低頭恭敬道:“濟慈真人。”

方才還在幸災樂禍的道童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

濟慈真人卻沒有追究兩人的過錯,剛才的話他從頭聽到尾。他有什麽好追究的?別人說的都是實話。

他頹喪地揮揮手:“不用收拾了,你們都下去吧。”

小道童大氣不敢喘地收拾東西匆忙離去。

正殿外,只剩下濟慈和李卻扇。

李卻扇仰頭看他。

她忽然覺得濟慈蒼老了很多。

濟慈真人微微駝背,繞過李卻扇往裏面走。

“你是不是很好奇他們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李卻扇搖頭:“弟子沒有。”

濟慈真人依舊是那副慈愛的神情,呵笑道:“你是為著我不讓你上課這件事來的嗎?”

李卻扇猛然擡頭。

那些話從師姐口中說出來是一回事,可是濟慈親口承認又是另一回事。

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濟慈點頭:“是,都是真的。剛才那兩個人說的是真的,我不讓你上課也是真的。”

李卻扇上前一步,問:“您為什麽要這麽做!師父,您是不是有什麽苦衷?我不相信您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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