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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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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光

聞櫻望著一片漆黑的門後, 目光微沈。

十鳶忍不住出聲提醒:“我感應到了嬰寧劍的氣息,就在門後。你要不要進去看看?”

話音剛落,聞櫻就已經擡步往門後走去。

在她踏過門的剎那, 裏面的景象驟然一變, 方才進來的門在她身後關閉,消失不見。

眼前。

無盡的海域延伸向遠處,波浪洶湧翻滾, 漆黑的海水裹挾著白色的泡沫, 發出震耳的哭嚎。

一葉小舟卻從海域深處安穩駛來,船頭吊著一盞昏黃孤燈。

這樣喧囂的海面上,猛然出現這麽一個四平八穩的小船, 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聞櫻每每眨眼,小舟就靠近一大段距離。

很快,船停在她面前。

船上的擺渡者裹著黑鴉鴉的披風, 手握船槳, 無聲地伸出手, 邀請她前去。

來路消失,如果不上這艘船,也只能在原地毫無頭緒的徘徊。

聞櫻應擺渡人的邀請, 登上了這只小船。

擺渡人沒有說話, 也沒有擡眼看她, 寬大的兜帽將他的面容完全隱沒, 他躬下身,搖動船槳,載著聞櫻向海域那頭駛去。

只有上了這艘船才知道, 這只船前進的速度有多快。

兩側的景象飛掠而過,只遺留一道殘影, 這只船看著破爛飄搖,在海域上行駛起來,猶如八十歲老太登高爬山,健步如飛。

聞櫻試圖跟這位擺渡人搭話:“咱們這是要去哪兒?”

擺渡人沈默。

“這是什麽地方啊?”

擺渡人不語。

聞櫻皺眉:“難道聽不到我說話嗎?”

擺渡人沙啞的聲音從兜帽下傳來:“聽得到。”

聞櫻:……

聽得到,就是不想搭理我唄。

聞櫻見問不出什麽,找了個地方默默坐下來,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船不知在海域行了多久,茫茫海域,沒有邊際,很容易讓人喪失對時間的感知。

聞櫻沒忍住打了個哈欠,再睜眼,發現船的速度平緩下來,赤紅眩光席卷而來。

她擡頭,仰望。

綿延高聳的山在聞櫻目光所及之處徐徐展開,山上密密麻麻的排列著房子,一圈又一圈的圍繞著山體向上延伸而去。

山上每一層都點滿炫目的燈,燃亮幽暗的海域。

空氣中幽幽燃著妖異虛幻的鬼火,紅的滲人,如同一場光怪陸離的迷蒙。

隨著船不斷逼近,聞櫻才意識到這根本就不是山,而是一艘漂浮在無盡海面,數不清有多少層的巨型游船。

咯噔一聲,船舷碰到碼頭,停下來。

聞櫻回頭,發現擺渡而來的黑衣人憑空消失不見,在她身前,暗紅色的燈光幽幽亮著,岸上有游人停下來好奇地看她。

他們都長著各種奇怪的臉。

有魚頭,有牛頭,有馬面。

有沒有腳的,有手腳倒置的,有渾身軟成一灘爛泥的。

像是將她憑空帶來一個詭異的世界。

百裏十鳶咦了一聲,道:“這裏是魔域,只不過是千年之前的魔域。”

真正的魔域,必然不可能出現在斷善惡下面。

如此栩栩如生,卻又和現實時間線產生明顯差別的幻象,只能是境才能做到。

她在不知道的時候,已然入境。

聞櫻登岸,正打算隨便看看,腳腕上感覺到一陣濕滑陰冷的刺痛感,她低頭,發現一條黑色的小蛇不知道什麽時候爬上她的腳踝,並且一路往上快速的爬行。

聞櫻擡手,正欲捏死它,小蛇趕忙道:“住手!我是來接應你的人。”

它三兩下從聞櫻的背後繞過蝴蝶骨,嗖一下一頭紮進了她的頭發裏,躲在裏面吐著它的蛇信子:“歡迎來到魔域鬼市,在這裏你可以買到你想買的任何東西。”

“嬰寧劍呢?”

蛇已經猜到了她的來意,但她如此直白,上來就開門見山,還是給蛇打了個猝不及防,它卡殼了一會兒,說道:“……當然,當然可以買到!”

它頓了頓,又說:“不過,只能買到一半。”

“一半?為什麽?”聞櫻問。

蛇嘶嘶兩聲,不懷好意道:“這個問題很覆雜,你得用東西來買。”

“什麽東西?”

“我們這裏流通的貨幣,是血。”蛇繞了一圈,換到另一只耳朵,誘惑道,“你的血,一滴算作一貨幣。”

路過的魔族美人翻了個白眼,揭穿他:“屁,我們魔域的貨幣才沒那麽沒品,你是不是還想說手指眼珠哇?你別看人家大妹子孤零零一個人好欺負,就在這胡謅。來,妹子,這些錢你拿著,不多,算是姐姐的心意。”

幾枚印著彼岸花的銅幣叮叮當當落到聞櫻手裏。

聞櫻眼睛一亮,將魔族美人裏裏外外誇了一遍,給美人誇的渾身舒坦,又忍不住指點道:“若是花完了,最快的賺錢方式就是賭坊,不過小心,別輸的叮當響哭鼻子哦。”

聞櫻再三謝過這位好心腸的姐姐。

美人日行一善,心情很好,瀟灑的揮揮手走遠。

聞櫻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好整以暇地問:“血?”

蛇的謊話被人當場揭穿,當即死透一般躲在她頭發裏不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又嘗試著掙紮:“就這麽點錢,能幹啥?花完不還是要用血來抵債嗎?我只是一步到位的告訴你答案而已,小孩子別疑心太重……”

這嘴叭叭的速度讓她想起了一個故人。

聞櫻面無表情地擡手給它施了禁言術。

世界終於清靜了下來,她握著幾枚銅幣,踏入了鬼市。

比起外面,鬼市裏面的紅光更黯淡一些,攤位上只有照著商品的光是亮的,再看鬼市的買家,面容基本都明昧難辨。

如果不仔細看,很難看清擦肩而過的人是誰。

聞櫻還是第一次來魔域深處,因為問世只在凡間進行。

凡間每時每刻都有不平不義的事情發生,光是這些事就已經夠讓人頭疼了。

加之三界之間,除非必要的戰爭,否則不會過多幹涉對方,打破和平的表象。

因此修士們對於魔域的認識,只存在鎖靈淵的口口相傳中。

人們都說,魔域之內,遍地都是骸骨,還有衣著暴露的男男女女。

他們的面容永遠是迷亂的,萎頓的,帶著一股怏怏的病氣。

就連路邊的大鍋裏面盛的都是老鼠熬成的濃湯,老鼠的屍體還漂浮在上面。

可真到了鬼市,自己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

地面是青灰色的石板鋪就,延伸向遠處。光暗了些,所以顯得有些灰撲撲的,但路上並沒有所謂的骸骨。

兩側的攤位上什麽東西都賣,但大多都符合人們的認知,不會將眼珠,舌頭等貨物大剌剌的擺出來。

路上甚至還有人表演雜耍。

身穿鬥篷的變臉大師一抹臉,變出來一張魚頭,再一抹臉,又變出一張牛頭。

聞櫻看著大師,輕聲道:“馬面。”

果然,變臉大師一甩鬥篷,變出一張熟悉的馬面來。

她目光下移,看到鬥篷下面,露出兩片衣角。

似乎是註意到聞櫻的目光,兩片衣角掩耳盜鈴般往鬥篷裏又縮了縮。

正是她在碼頭看到的那三個人。

聞櫻默了默,裝作沒看見往前走去。

腳步在一個明顯物品種類繁多的攤位面前停下,她問貨郎哪裏有嬰寧劍賣。

貨郎撓撓頭說:“我們這沒有,不過我可以幫你查一下。”

他低頭在本子上翻找一通,眼睛一亮道:“我們這裏還真有這個,但……”

他瞄了一眼本子上的價錢,又看了看聞櫻身上連個錢袋都沒有,不由訕訕道:“姑娘,這價錢你也買不起啊。”

聞櫻順著他的話再問:“如果我有錢的話,應該問誰去買呢?”

貨郎一笑,說道:“當然是我們的魔主,鬼市的主人,百裏澹。”

百裏澹。

一個將近千年之前就已經死去的人。

傳聞所述,他最後的魔氣消失在斷善惡裏。

可現在,他卻搖身一變,成了鬼市的主人,在斷善惡下,公然建造一個如此龐大的境。

他沒有死。

身上這條蛇跟他應該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幾乎是一瞬間,聞櫻反應過來。

百裏澹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千方百計的想要得到她的血。

*

鬼市的賭坊叫生死極樂殿,顧名思義,有人能在這裏賺得盆滿缽滿,找到生路,也有人一夕之間輸的傾家蕩產,將自己送往死路。

至於是否極樂。

仁者見仁吧。

她剛準備進去,就被人攔了下來。

“小姑娘你來找誰啊?賭坊不是你能來的地方!”長得奇形怪狀的,看起來跟小山似的爛泥將聞櫻攔下。

聞櫻攤開手心,給他看僅有的幾枚銅幣:“我是來賭錢的。”

爛泥渾身的眼睛同時向下瞄去,心說:就這?

但蚊子再小也是肉,他問:“真賭啊?”

聞櫻水靈靈的眼睛誠懇地看他,重重點了點頭。

爛泥幹脆利落地把她放進去了。

不過爛泥心裏盤算著,這姑娘進去撐死半個時辰,他就得進去撈人了吧?看在她這麽乖巧的份上,他扔的時候可以輕一點。

爛泥等啊等,等到睡了一覺醒來,驚覺自己還沒有看到聞櫻。

糟了,要是讓魔主知道他玩忽職守,那可不好了!

他趕忙拖動著臃腫的身體,往賭坊裏面蠕動去。

進去,張大嘴,眼睛瞪得像駝鈴。

少女儼然成了整個賭場的焦點,數不清的人圍繞在她的四周,以她為尊。

她坐在高挑的椅子上,撐著腦袋,臉上是明媚的笑。

在她面前則已經擺放滿了貨幣和銀票,摞在一起,高度更是令人心驚。

她翹著腿,看上去游刃有餘。

在她旁邊,妖嬈風情的魔族女子們擁簇在她座椅附近,一會兒奉茶,一會兒遞來瓜果,爛泥幾乎幻視自己看到了昏君。

少女接過旁邊姐姐遞來的葡萄,一口吃掉,隨手撥了一沓錢給女人,女人眼睛一亮,盡數收下,背過身去數錢。

莊家猛地將竹筒扣在桌上,跟聞櫻玩了整整一個下午,此時已經激動到聲音嘶啞,還意猶未盡地大喊道:“快快快,來來來,買定離手了啊!”

賭鬼們先不動,紛紛把目光轉向聞櫻。

聞櫻信手扔出簽子到桌上:“大。”

大把大把的錢票銅幣扔到大的那一邊,人們七嘴八舌地擁擠著:“快快,幫我也買大!”

“我也買!”

聞櫻一下午的戰績他們都是看在眼裏的。

這不是普通人,絕對是個賭場高手!

一下午就在這坐著,從無敗績。

當然也有剛從別的桌子過來的人,不信邪地將錢拍在小的那邊,大喊:“我買小!”

旁邊的妖怪看著他,就跟看傻子似的搖搖頭。

唉,又來一個不信邪的呆子,等下看結果就老實了。

莊家看情況差不多,將骰子上的竹筒揭開,操著一副啞成破鑼的爛嗓子的激動大喊:“大!!”

人群中響起歡呼的猛烈浪潮,又是一堆數不清的錢票被堆到聞櫻面前。

天吶。

爛泥簡直看呆,嘴巴不敢置信地大張著,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

他居然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

與此同時,幽暗無光的深處,有人不耐煩地說道:“你看看,我都說了她賭錢很厲害的,你還不信,非要讓她去賭錢,我看你這輩子都拿不到她的血!”

鎖鏈拖動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男人低低笑起,聲音慵懶動聽。

“那你說,怎麽才能拿到?”

“讓她喝酒啊!你別不信,她酒量簡直差的離譜。”

男人沒說話,倒是鎖鏈發出泠泠響聲。

賭場內。

莊家背過身去,時不時嗯一聲,最後拍著胸脯道一句:“明白,交給我吧!”

說罷,他轉過身,那張蜥蜴臉上滿是狂熱的笑意,揮手,賭桌上變出十幾個酒碗來。

地下,是兩大缸酒水。

“今天咱們賭場改改規矩,喝一碗酒,到我這裏取一張錢票。今日我們不賭別的,就賭酒量!”

話雖如此,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落在聞櫻身上。

他看聞櫻,已經如囊中之物。

少女勾起一抹譏誚的笑。

她將錢一推,笑容冷淡下來。

“叫嬰寧劍出來見我。”

莊家懵了一瞬,開始裝傻:“姑娘你這是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叫它出來見我,我只給你們十個數的時間,我數到十,它不出來我會直接離開。”

莊家急了,問:“你不賭錢了嗎姑娘!你不是一直在問嬰寧劍嗎?”

“它若是躲著我,就是不想認主,我便不會等它,天下好劍多的是。”

一直躲在她頭發裏,悄沒聲觀察情況的小蛇嗖一聲探出頭來,憤怒譴責:“你胡說!這天底下哪裏還有比我更好的劍!”

聞櫻勾起嘴角,側目:“你比我想象的還要沈不住氣。”

話音落下,賭場的幻象散去,聞櫻打量四周,發現自己出現在了地下溶洞中。

昏暗,無光,是對此地的第一感受。

陰冷的寒意裹挾著水汽,溢滿整座洞穴。

若有似無的滴水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黑暗中,有人打了一個響指。

一盞昏黃的燈被點亮。

聞櫻得以看清溶洞內的景象。

溶洞盡頭,看不清面容的高大男人,被銀色枷鎖貫穿四肢禁錮在墻壁上,手臂無力綿軟的垂下。

他屈膝跪在地上,低著頭,長發自然而然的垂落,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像是一尊凝固的雕像。

光亮起的那一刻,他擡頭,露出一張濺著星星點點斑駁血痕的俊美面容,扯起嘴角,揚起一抹邪性怪異的笑來。

更顯眼的是,他有一雙紅似烈火的雙瞳。

“你很聰明。”男人誇她。

聞櫻看著他,想了一會兒道:“你比我想象中的年輕。”

“我不年輕了,我的歲數做你祖宗都有餘。”百裏澹哼笑。

嬰寧劍先怒了:“誰祖宗?你當誰祖宗呢?給我放尊重點!”

說完,黑色霧氣又在空中飛舞了兩圈,落在聞櫻面前,討好道:“主人,我跟你講,他維持現在的樣貌是因為他師父喜歡他這張臉,他每天都做夢,想著如果他師父回來,能夠一眼就認出他。”

聞櫻沒接嬰寧劍的茬,更沒讓他輕易岔開話題,開門見山道:“說吧,你為什麽跟百裏澹裏應外合,千方百計的想要得到我的血。你認他為主了嗎?”

嬰寧劍大驚失色,趕忙表忠心:“怎麽可能?我就是爛地裏都不會認這種人為主。”

它諂媚地同聞櫻解釋:“我那是因為,他收留我在這裏,給了我十年的清凈,現在我又感受到了你的氣息,肯定要和你走,走之前不想欠他的。”

“那你呢?”聞櫻毫不客氣地看向百裏澹,“你為什麽想要我的血。”

百裏澹垂眸,忽然呵笑出聲。

“你還不知道嗎?”他看向聞櫻。

“你明明已經打開了金陵城的神廟,你還沒意識到自己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聞櫻頓了片刻,了然:“你是說純血?”

“是,你體內流的就是純血。擁有純血的人,天生就有召神的能力,只要得到你的血,我就可以畫陣召神,見到師父。”

他是罪人。

師父厭惡他到如此地步,根本不會回頭看他一眼。

可他想見師父想到發狂。

“為什麽我體內流的會是純血?”

男人輕笑:“天機不可洩露,總有一日,你會知道。”

聞櫻又問:“那嬰寧劍呢,為什麽又會一分為二?”

“十年前,據嬰寧劍自己說,你以身祭劍,激發嬰寧劍的兇性,以此封印魔主。在那之後,你身死道消,嬰寧劍則成為了無主之劍,重歸劍冢。

但這是一把出了名的名家聖劍,想要得到它的人不計其數,所以它將自己一分為二,劍身還在劍冢,劍魂躲到了我這裏。”

嬰寧劍見縫插針地獻媚,補充道:“我就是想告訴他們,得到我的人也別想得到我的心。”

聞櫻將它一把拍開:“見一面,然後呢?你師父已經飛升成神,而你現在,連妖都算不上。”

看到百裏澹的那一刻,她就明白百裏澹的氣息為什麽會消失在斷善惡。

他的心口處漆黑一片,原本應該在裏面跳躍的心臟被人硬生生掏出,留下一個血淋淋的空洞。

他現在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維持剛剛那些幻境恐怕都差點要了他的命。

百裏澹沈默了一會兒,卻沒有多說的意思:“給我一滴血,你帶走嬰寧劍,就這麽簡單。”

兩人對峙許久,聞櫻忽然道:“罷了。”

別人的事情跟她也沒有什麽關系。

她輕點眉心,一滴柔軟的鮮血滲出,掉落到瓷瓶裏。

聞櫻擡手,將瓷瓶拋過去。

“誠信交易,嬰寧劍我就帶走了。”

瓷瓶滾落到男人腳下,他沒再看聞櫻,沈聲吐出兩字來:“請便。”

少女和黑霧消失在了原地。

偌大的漆黑溶洞內,僅有水時不時滴落的聲音。

啪嗒——

百裏澹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這樣死寂的日子,他過了將近千年。

嬰寧劍來了之後,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現在突然被帶走,清崖洞恢覆了往日的安靜,他本應感受到清凈,卻又讓人莫名有些難以忍受起來。

百裏澹睜開眼,目光落在那個瓷瓶上。

那裏面盛放著他求了幾百年的純血。

原本遙不可及的召神之事,忽然咫尺可及。

他卻詭異地害怕起來。

她會想要見到自己嗎?

她應該早就惡心自己到無以覆加的地步了吧。

如果她回應了召神,看到的卻是自己這個瘋子,應該會生氣吧。

不,她不會生氣。

她已經成神,少有七情六欲,他連她的恨都得不到。

可他不甘心。

她是流芳千古的尊者,是令咒一脈的驕傲,她悲憫眾生,憐愛眾人。

可是既然愛所有人,為什麽獨獨不能愛他呢?

將近一千年過去,許多記憶已經淡的無影無蹤,可師父的記憶卻愈發清晰起來。

百裏澹又一次想起了他的師父。

那一年他被正道圍剿,被迫從魔骨中提前孵化,流落魔淵。

那時的他弱小,體內卻有著神賜予的力量,足以讓魔淵的任何妖物對他垂涎三尺。

從前有很多魔主,也是這樣死的。

他們往往等不到孵化,就會死在正道的圍剿中。

所以百裏澹閉上眼,靜靜等候死亡陰影的降臨。

然而預料中的痛楚並沒有出現。

他睜眼,看到素衣女修結印,刺眼的光芒隨著法陣流動延展至整個魔淵。

那些想要沖上來吃掉他的怪物頃刻之間被女修炸得粉碎。

女修垂眸看向他,淡色的眼眸中沒有俗欲。

只消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身份。

“魔。”她說。

百裏澹不明白她既然知道自己是魔,又為什麽要救自己。

“人,修,魔在我眼中並沒有分別,你沒有害過人,在我這裏就是值得被保護的。”女修道,“我叫離光,你可願做我的徒弟?”

他怔怔然看著女人,內心激蕩不安。

少年跪下,深深俯首,拜女人為師。

離光帶他回了靈域,漸漸的,他才知道,穿著樸素的離光,竟然是靈域大名鼎鼎的離光尊者。

離光很喜歡問世,所以他也隨著離光四處游歷,看她憐愛蒼生,善待眾人。

然而魔終究是魔。

更無法做到兼愛。

哪怕熏陶在尊者座下,在離光轉過身的瞬間,少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總是帶有強烈的、不可忽視的占有欲。

能不能只看著他。

能不能只愛他一個人。

陰暗的思緒如潮濕的帶刺藤蔓,沿著血管攀附而上,在他沒有註意到的時候,已經布滿了他的心臟。

緊接著,攥緊那顆跳躍的,充滿愛慕的,少年的心。

嫉妒,像是附骨之疽如影隨形。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魔性,他嫉妒的要命,某一日,緊繃多年的理智錚然弦斷,他開始給她下毒。

白天,她是問世除祟的尊者,只有到夜晚的時候,她才是真正的離光。

他們兩個人不再是師徒,而跟這世間任何一對普通男女一樣,可以盡情歡好。

光風霽月的尊者在清澈的月光下,褪去高高在上的清冷外衣,魅的像是致命的毒藥,軟的像是一汪清水。

她再也無法擺出那種正義凜然,無情無欲,悲憫眾生的模樣。

女人依偎在少年的懷裏,淺淺低吟。

少年伸手,把她從自己身上撈起來,放到自己身上。

骨節分明的指挾住她亂動的腦袋,目光專註而認真地欣賞她痛苦潮紅卻不得清醒的神色。

很美,他幾乎是貪婪地看著她,不想錯過她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

他想要把這一切定格,繪制成畫,掛在魔域的王座之上。

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少年仰起上半身,放在離光腦後的手微微用力,將她壓向自己。

唇齒碰撞,氣息交換之間,他咬著她的唇瓣,破開編貝一樣的齒,勾著她的舌尖,強迫她吞下自己的血。

等待一吻暫歇,他紅著臉將腦袋埋入離光肩窩,平息欲念,耳朵紅的幾乎要滴血。

真好,這樣她體內的血就被自己玷汙。

她是他的,只是他的。

她體內流著他的血,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她。

什麽仙風道骨,什麽高風雅正。

一想到這張白紙被自己的魔血沾染,他便遏制不住地從喉中發出低啞瘋狂的笑。

兩人就如此廝混下去,可聰明如離光,總有發現的那一天。

眼見紙包不住火,他加大劑量,幹脆將離光綁去了魔域。

魔界之主歸位,他卻像是最卑賤的奴隸,跪在她裙下,討她歡心。

他聽別人說過,離光只是壓境不破,實則隨時可以渡雷劫,飛升成神。

他在不斷的吮吻中哀求,求她施舍一點愛給自己,不要離開他。

離光無力地靠在榻上,看著他的模樣卻無悲無喜:“我還不夠愛你嗎?不愛你,當初就不會救你。”

不,這不一樣。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得到離光的偏愛,少年魔君捂著臉,癲狂而破碎的笑起來:“你明明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這種愛。”

少年落下淚來,又哭又笑:“為什麽,離光。為什麽我會喜歡你?為什麽你的愛這麽廉價,誰都能得到你的憐愛?”

“為什麽,你不能自私一點?”

離光合上眼,不再看他。

百裏澹絕望地意識到,她或許是厭棄了自己,在惶恐不安中,他用盡全部人力物力,想要給離光一個盛大的婚禮,讓她看到自己的誠意。

從而愛上他。

哪怕只有一點。

只有一點愛,他也甘之如飴。

然而在成婚當天,離光看淡俗世,飛升了。

雷雲壓境,他像是一只無力的螻蟻,只能眼睜睜看著女人渡劫飛升。

他使盡渾身解數,想要留下她。

他拿著離光的劍在身上剜肉。

離光無奈輕嘆,折斷了用了百年的佩劍。

百裏澹又狼狽地爬過去,目光緊緊盯著她,握著斷刃在身上自傷,直到最後渾身鮮血淋漓,沒有一塊好肉。

他唯獨沒有剜掉自己的眼睛。

他想看著她做出選擇,他不相信離光會如此絕情。

離光俯首,回望此間,將預知到的讖言告訴人們。

再然後,她流下了一滴淚水。

他像是得到救贖的信徒,內心的熾熱幾乎將他焚燒殆盡。

她哭了,她也是愛自己的吧?

離光卻沒有看他一眼,堅定的說出了那句流傳千古的話。

“我並不後悔收留你,如果我不出手,你會被萬妖噬嚙,屍骨無存,我無法坐視不管。但我錯信妖魔,高估了你們的道德,此後以己為鑒,萬望後世不再為魔所騙。”

於是此淚落地,化作溪流,奔湧向前,生生不息。

百裏澹如行屍走肉一般,一直往北走,直到走到斷善惡前。

清涼的河水從他身上流過。

貪嗔癡念,燒灼出刺骨的痛,似乎是離光在審判他的罪孽。

緊接著,他做出常人無法理解的瘋狂舉動。

他抽出魔骨,以鎖靈鏈打入自己的手腳,自縛於斷善惡下,日日經受她的審判。

就好像她還在身邊一樣。

十年,百年,五百年。

他漸漸的有些瘋癲起來。

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應該喜歡離光?

這顆心為什麽一定不受控制的喜歡上自己的師父?

他將那柄曾拿來自傷的斷刃刺入胸膛,將不斷跳動著的心臟生生剖出,扔在地上。

劇痛瞬間充斥他每一寸經脈,他咬牙,悶哼。

漆黑的溶洞內,不見天光,也沒有一絲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他呵笑。

原來不是這顆心在喜歡離光。

是他自己。

無可救藥地愛著離光。

*

聞櫻被百裏澹丟出境中的一瞬,中央水鏡恢覆聞櫻的視角,烏泱泱的鎖靈淵弟子像是被人抹去了聲音,一瞬寂靜無聲。

下一刻,炸開了鍋。

“我沒看錯吧,她居然完好無損的出來了?!我的天,是我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

“是我沒睡醒吧……”他說著,掐了一把旁邊的弟子,旁邊的弟子本來正仰頭看著聞櫻的視角,冷不丁被掐了一把,嗷的一聲竄起來。

“你掐我做什麽?”

那弟子已經顧不上道歉,一臉迷茫地看著水鏡:“還真不是我在做夢啊……”

水鏡內,聞櫻毫發無傷地破水而出,她甚至還在水裏泡了一會兒,空蒙的眼睛沒有落點的望著前方發了會兒呆。

剔透粼粼的水珠從她面容,額發滾落,清澈的溪水中,她是第二種顏色,是黑與白的純粹交織。

像是傳說中以歌聲迷惑旅人的海妖,靜靜漂浮在水裏,美的人心裏一空。

緊接著,水鏡忽然切換到了別人身上。

尊者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猝不及防地被切換,罵罵咧咧:“誰啊,正看著起勁呢。”

老人擡手,又切換回來,擦了擦眼睛,身體往前挪了兩寸,企圖看清晰點。

他活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能不被斷善惡腐蝕的,這多稀奇啊。

下一瞬,又被切換。

老者:?

給他老人家氣的胡子差點倒立,他起身環顧四周怒問:“誰啊!誰老切成別人啊!息華說了,這就是用來看她徒弟的,怎麽還不讓人看啊。”

大家附和道。

老者罵罵咧咧地切換回去。

然後,

又被切換到了別人身上。

老者:……

*

聞櫻在水裏飄著,沒有立即起身,黑霧融入了她的識海,打算找個老位置歇一下,靜等聞櫻帶他重新找到劍身。

帶著重逢的喜悅,嬰寧劍嘴角還帶著莫名祥和的笑,飄到角落,剛準備窩起來。

就發現那裏居然擺放了一張床!

床上地下都放滿了各式各樣的話本。

百裏十鳶就躺在床上看的津津有味。

嬰寧劍:!

它大叫:“你還沒走呢!”

百裏十鳶掀開眼皮看了它一眼,撇撇嘴低下頭,翻了一頁話本說道:“你把它放識海做什麽?吵死了。”

嬰寧劍憤怒:“明明是你搶我位置,你怎麽惡人先告狀!我才是劍靈,你鳩占鵲巢,你不要臉!”

最後那個‘臉’字拖出好長的尾音,百裏十鳶捂住耳朵,等它喊完才道:“現在我也是劍靈,當時我就和嬰寧劍融合了,要不是你太吵,我怎麽會躲到她識海來。”

嬰寧劍不聽,哭嚎著在聞櫻識海內打滾:“我才是劍靈,你滾,你滾啊!”

聞櫻被兩人吵的在水裏懵了許久,道:“你倆再吵就給我滾出去。”

兩人爭吵的聲音戛然而止。

嬰寧劍抹了一把淚,飄到另一個角落安置下來。

聞櫻躍上岸,掐了個訣蒸幹身上的水汽。

她辨認了一下方向,轉身往幻境正中央走去。

水鏡外,重新切回了聞櫻的視角。

方才咆哮的尊者聲音一消,連忙全神貫註地看起來。

越看,越覺得奇怪。

“附近這麽多法器,她為什麽看都不看一眼,一門心思地往這個方向走?”

說罷,他又大驚,像是發現了什麽關鍵點,問道:“她也想去找嬰寧劍認主?”

他下意識地看向顧懷若,噤聲。

幾位尊者都不再說話。

他們都知道,顧其淵每年千宗尋劍的目標都是嬰寧劍。

顧懷若敲打扶手的速度無聲的快起來。

這是他漸漸沒有耐心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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