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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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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雁

聞櫻從夢中醒來, 發現自己正躺在火堆旁,料峭的春寒繞過她,浸入遠方。她渾身筋骨仿佛是被火焰撫慰了一般, 輕松溫暖。

她坐起身來, 身上的衣服幹凈又清爽,姜扶雪正屈起一條腿坐在樹下合眼假寐,手裏還拿著一根木枝, 他的手已經松開了些許, 木枝的另一端耷拉在地上。

聞櫻蹲到他面前,想了想,拿自己的發尾在他臉上輕掃。

姜扶雪眼睫輕顫, 睜開,迷蒙的目光緩緩聚焦。他看到了蹲在他面前的少女,背後是破雲而出的明亮日光。沒有多少暖意, 卻刺目非常。

他懾於這種閃閃發亮的意氣, 而微微瞇了瞇眼。

“師兄, 你醒啦。”聞櫻假裝什麽都沒做,松開頭發,嘴角揚起, 頰邊像是盛滿了酒釀。

姜扶雪捏了捏鼻梁, 問她:“你感覺身上還有不舒服嗎?”

“沒有, 我現在精神好到可以提起劍和夔龍大戰三百回合!”

聞櫻笑得那樣好看, 明艷的樣貌比身後的日光還耀眼,她在和姜扶雪開玩笑,鼻子皺起的時候也可愛得很。

說著, 她像是想起了什麽,四下看了看:“完蛋, 龍淵劍被我丟在神廟了。”

在姜扶雪身邊靜靜躺著的,毫無存在感的,宛如一條死魚的染玉,撲騰了兩下。

姜扶雪默了一會兒,道:“他說龍淵劍已經自行去找顧其淵了。”

“那就好。已經是新的一天了。”聞櫻站起身,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她回過頭,風裏裹挾著晚春櫻花的香氣,撫過她的面頰和發絲,頭上的殷紅珠翠被吹拂,活色生香,流光溢彩。她整個人像是生動的溪流,又像是蓬勃生長的草木。

對視的一瞬間,姜扶雪只能看到她,她背後的山川河流都失去了色彩,唯有她在永恒的黑白色中熠熠生輝。

*

兩人回到承安郡王府,侍衛眼睛一亮,臉上喜不自勝,帶著兩人往堂廳走去。堂廳或坐或站,已經擠滿了人,除了病重的雪溯,基本就到齊了。

見聞櫻完好無損的回來,夫妻倆心中的枷鎖一卸,淚水情不自禁地奔湧。

“謝謝仙長,多謝仙長。”

聞櫻揮揮手,十分闊氣:“舉手之勞罷了,王爺與王妃不必如此客氣。對了,這個人你們認識嗎?”

她說著就要將那只吊屍放出來,被姜扶雪攔著。

姜扶雪給那具被攔腰斬斷的吊屍遮擋一二,才將它放出來,減少了給在場凡人的沖擊力。

即便如此,吊屍還是死的讓人觸目驚心。寧紅玉小聲驚呼一聲,又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眼神慌亂地掩著自己的小嘴,後退兩步,面色被嚇得慘白。

忽然她發現郡王和郡王妃都沒有這麽大的反應,遂尷尬地放下手,在身側蜷了蜷。

蕭凡伸過手,在她掌心勾了勾,見她看過來,寬慰一笑,整個人看上去陽光爽朗。

蕭凡哈哈笑道:“聞師妹看著一介弱質女流,沒想到下手如此狠辣。”

見沒人理他,身側的手緩緩捏緊成拳。

郡王妃只看了那人一眼,便瞥開眼,有些不忍直視,但過了一會兒她又像是想起什麽一般,問聞櫻:“仙長,他是吊死的嗎?”

聞櫻點頭。

“那我想起來了。”曹氏撫掌道,“此人我見過,曾帶著媒婆上門來向雪溯提親,但您也知道,我們想多留雪溯兩年,就把他拒絕了。不光他,我們還拒絕了不少人,但走的時候都以禮相待,絕對沒有得罪他啊!他怎麽會對我們家下這種手呢?”

“這可能除了他也沒人知道了,那他是怎麽死的呢?”

外面的事秦懷就比較熟悉了,他想了想道:“他是張員外的獨子,前段時間聽太守說,張員外因為販賣私鹽,近來朝廷查得緊,將他抓了個現行,投放大獄,只怕這輩子是不能出來了。他家倒臺之後,張生就上吊了,聽說被人發現的時候身體都涼了,舌頭在外面那麽長一截,很是嚇人。”

蕭凡道:“可一個吊鬼,如何來那麽大的能力殘害這麽多人?莫不是有什麽機緣奇遇?”他將目光看向聞櫻,似乎是等她一個解釋。

聞櫻卻勾起嘴角,慢慢吐出兩個字:“你猜。”

蕭凡:“……”

這還不夠,聞櫻繼續往人心口上戳:“說來這次捉這只吊屍,全靠蕭師兄幫忙,少了蕭師兄分析一場,那斷斷是抓不住這只妖怪的。”

曹氏聰明,看出幾人之間的暗潮洶湧。秦懷卻是個直來直去的,還真以為蕭凡幫了大忙,深深一拜道:“多謝仙長相助,仙長真是神機妙算,足智多謀!”

眼見著蕭凡臉色越來越難看,曹氏主動打圓場:“多謝各位仙長相助,若沒有幾位仙長出手,只怕是要大禍臨頭,如今趁大家都在,我和王爺過幾日打算辦一場宴會,同大家好好祛祛晦氣,還請諸位仙長在金陵多留一段時日。”

“這是自然。”幾人應下。

昨夜都沒能好好休息,聞櫻打算去補眠,後院跑來一個丫鬟,福了福身,道:“仙長,縣主這會兒醒著,想請你過去一趟,她有話想與您說。”

聞櫻若有所思地看了小丫鬟一眼,邀請秦懷和曹氏一同前去。

推門而入,縣主的屋內彌漫著濃烈的草藥酸苦氣息,安神香不知點了多少支,香火繚繞,嗆得人頭暈。雲霧迷蒙間,僅能看見一個靠著軟枕的,瘦骨嶙峋的輪廓。

聞櫻走進去,秦家夫妻二人已經去招呼女兒,她跟在後面將門帶上。

“囡囡,藥吃了沒?阿娘餵你。”

秦雪溯長發披散,整個人瘦的不成人樣。聽到曹氏的話,她遲鈍地張開嘴,牙齒輕輕磕在湯匙,將湯藥抿進嘴裏。

曹氏餵的很細致,時不時拿帕子給縣主擦擦嘴角,就像是對待小孩子一樣。

秦懷大馬金刀地坐在床邊椅子上,抽出小刀,麻利地給縣主削蘋果:“湯藥苦,兒啊,等下你喝完吃爹爹給你削的蘋果。”

喝完藥,秦雪溯重重地咳了咳,扶著窗沿,勉力道:“仙長,久等了,怎麽不進來坐下?”

曹氏起身,笑道:“雪溯這裏病氣重,我不礙事,就是別讓仙長沾了晦氣,仙長坐這椅子上如何?”

聞櫻卻好似根本沒聽到一般,在曹氏僵硬的目光中,徑自走到秦雪溯面前。她俯視著這個病弱的女孩,忽然揚起嘴角:“我該稱呼你什麽?秦雪溯?還是秦雪雁?”

秦氏夫婦面色遽然一變。曹氏坐在床上,歪歪斜斜地張開雙臂,是一個全然保護身後女孩的姿態,她笑得很勉強:“仙長,您是不是誤會了什麽?雪雁是我的大女兒,十幾年前就死了。面前的是我的小女兒,雪溯。你們先前見過的。”

聞櫻怔了一下,忽然大大地笑起來,她彎下腰道:“郡王妃,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我以為我先前態度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

細瘦的指尖從後面怯生生地拽王妃的衣角,王妃掙紮了很久,捂著嘴潸然淚下,給兩人讓開了位置。

秦雪溯道:“我知道,這麽點小把戲,瞞不過仙長。仙長和李姐姐什麽都沒說,就是放過我的意思。我今日找仙長,也只是有話想與道長說而已。”

秦雪溯的頭忽然哢哢一聲,在幾人面前旋轉了一圈,後面的臉跑到前面來。她細的皮包骨的指尖將頭發撩起,露出一張灰白浮腫的臉來。

她的眼睛因為被水泡過,只能堪堪睜開一條縫隙,雖然只是九歲孩童的臉,但也和後面那張安平縣主的臉差不多大,水將整張臉泡的腫脹。

她瞇縫著眼,看著聞櫻歉意一笑:“很嚇人吧?”

“這才哪兒到哪兒?你今日不在廳堂,沒看見那個吊屍,那才是真嚇人。”聞櫻語氣很是輕松,說完她還回頭看了一眼秦懷與曹氏,笑著歪頭,“王爺王妃作證,我可不是為了哄你開心才這麽說的。對吧?”

曹氏沒想到事情會發生這樣子,她眼裏還含著一泡眼淚,分明是悲傷的,嘴巴卻又強迫自己笑起來:“對啊,那吊屍作惡多端,長得也是醜惡至極,仙長很是厲害,將它一舉制服。”

“是嗎?”秦雪溯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又掙紮著擡起頭來,看著秦氏夫婦,“謝謝你們,謝謝爹娘,還有謝謝……妹妹。”

“那日,淮陰王妃將我扣下,逼迫爹爹與他們家共同謀反,我不願讓爹爹娘親為難,便自行沈井。那日是娘來為我收斂的屍骨,或許是因為我太小,又或許是因為別的原因,我的魂魄沒能入六道輪回,而是停留在原地,娘來接我,我就附在娘身上的玉佩裏,跟著娘離開。”

曹氏還未到淮陰王府,就在門口哭暈了不知多少次,像是要將這一生的眼淚都流幹。她祈求了一萬次,祈求神明救救自己的女兒,但去到廳堂,看到草席上放著的女兒的時候,她哭的肝膽俱裂,不停地拿手去推地上的女兒。

雪雁不知泡了多久才被人發現,在承安郡王夫婦二人絞盡腦汁地求援救她的時候,她已經孤獨地死在了冰涼刺骨的井水裏。

淮陰王夫婦二人躲著不敢出來相見,只有一個母親在眾人面前哭的狼狽,沒有人敢去看地上的秦雪雁,都覺得害怕,可怖。只有曹氏一個人,抱著秦雪雁痛哭。

她不知道,秦雪雁就在旁邊看著她,也已淚流滿面。

“來到金陵城後,爹娘有了妹妹,我想……我想看著妹妹嫁人,然後就去投胎轉世,結果那日發現妹妹身上有妖氣,就連魂魄也丟了,我知道這是有人要害妹妹,爹娘只有妹妹了,他們年紀這麽大了,我不能讓他們身邊一個盡孝的人都沒有。所以是我附在了妹妹身上,我想,如果真到了妹妹非出嫁不可的地步,我就和那只妖怪拼了。”

她說著,眼淚一滴一滴掉在被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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