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明白

◎十四娘的劫◎

忽來的雷雨攪得山間土路一片泥濘, 祿兒心無旁騖地背著辛十四娘跌跌撞撞地跑在山路上，誰知一道天雷猝不及防地劈在了跟前的一棵大樹上，枝繁葉茂的大樹在頃刻之間便化為了一根焦黑的枯木。

祿兒被驚得不輕, 下意識地後仰絆了一跤, 一只大腿磕在身後一塊尖銳的石頭上, 連帶著辛十四娘一並摔倒在泥濘之中。

震耳欲聾的雷聲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 黑雲壓境，銀索如鞭，毫不留情地又要從頭頂劈下來。祿兒顧不上腿上劇烈的疼痛, 一瘸一拐地站起來飛身撲在辛十四娘身上, 將她覆了個嚴嚴實實，雙目緊閉等待著疼痛的來襲。

然而等了半天, 預想中的疼痛也沒有降臨, 只有大顆大顆的雨滴打在身上，耳畔驚雷聲不斷，祿兒以為沒事了, 連忙翻起來準備帶上辛十四娘繼續趕路, 不料剛一起身, 一道天雷就這樣落在了辛十四娘身上，瞬間將她打回了原型。

“娘子！”祿兒手足無措, 抖著手趕緊將紅狐抱在懷裏, 天雷果然又不再落下來了, 來不及思考更多，祿兒抱緊了紅狐繼續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跑。

化為原型的狐貍比起人形的辛十四娘來說要輕上許多，抱在懷裏毫不費勁, 但祿兒腿上受了傷, 行動還是萬分艱難, 血液和著雨滴往下流，最後溶在泥土裏不見了蹤跡。

就這樣不知道跑了多久，久到祿兒已經忘記了腿上的疼痛，只知道伴著轟隆隆的雷聲麻木地拼命往前跑，跑得雷聲都已經銷聲匿跡，這才終於跑到了山下，聽見隱約的人聲之後才猛地卸了力氣跌倒在地，不過懷裏的狐貍還被她保護得好好的，不曾受到一絲傷害。

“祿兒姑娘？”

一把油紙傘撐在祿兒頭頂，遮去了漫天的風雨，天色昏暗看不清來人面目，只能聽見溫和中夾著擔憂的男聲：“你怎麽會在這裏？可是受傷了？”

祿兒這下認出了聲音的主人，忙啞著嗓子道：“高公子，救……救命……”

高玉成提著個燈籠，在風雨的打擊下顯得忽明忽暗，借著微弱的光線模糊看見祿兒狼狽的樣子，也連忙吩咐小廝將祿兒和她懷裏的狐貍帶回醫館去。

到了醫館，高玉成緊急命醫館裏的嬤嬤幫著祿兒包紮了傷口，傷口極深，加上長時間的跋涉，已經失血過多，傷到了筋骨，這條腿就算治好也不一定能夠再正常行走了。

她懷裏始終死死地抱著那只紅狐，高玉成仔細地檢查了一番，並沒有在它身上見到什麽明顯的外傷，就是不知為何看上去像是一副瀕死的樣子。

高玉成並不知道那只狐貍的真實來歷，見祿兒一個人抱著只奄奄一息的狐貍出現在外面，也不能確定是不是從馮府逃出來的，因此並沒有第一時間將這件事告知馮府，而是一直等著祿兒醒過來再問究竟。

畢竟白日裏還聽說馮府在找失蹤的侍女，想必就是祿兒了。

“祿兒姑娘，你可感覺好些了？”高玉成問道，“若是有什麽困難，只管說出來便是。”

祿兒臉色蒼白，抖著嘴唇隱去了真相，“多謝高公子相救，奴婢感覺好多了，倒也沒有什麽困難，只是在山上突然遭了雷雨，這才驚慌失措受了傷而已。”

高玉成自然看出她的隱瞞，指了指她懷裏的紅狐問道：“那為何會出現在城郊，還這樣寶貝這只狐貍？白日裏見到街上有馮府的下人在四處打聽你的下落，真的沒有隱情嗎？

高某自認和馮少夫人與你都稱得上有交情，自你們離開醫館後，我也還想著什麽時候再登門道一次謝，這次只是碰巧在城郊為人行醫，恰巧碰見你罷了。高某絕不會害你，姑娘若是有難處，也不必隱瞞。”

曾經辛十四娘曾帶著祿兒在醫館裏待過一陣時間，也算是幫了醫館不少忙，高玉成自然將她們當做熟人，想著能幫一點是一點，話裏話外都是真誠坦率。

而祿兒聽到馮府派人找自己，心裏也知道了大概，興許真正要找的人是辛十四娘，但是礙於名聲不好說馮家的少夫人不見了，只好打著她的名聲出來找人。

“今日我家娘子回娘家，我晚了一步沒有追上，反而跑到了山上去，路上撿到這只狐貍，我見它可憐，不忍它被天雷劈死，所以才帶著它一起下山，高公子不必擔憂，祿兒自行回府去就是了。”

她說的話倒也不假，只是掩去了辛十四娘就是紅狐的事情，高玉成聽了也沒有覺出不對，只道是自己多心了，當下便表達了自己的歉意，並說要送她們回府去。

“你的腿傷恐怕會落下病根，一定要註意將息，將這幾副藥按時服下，對恢覆有益處。”高玉成在路上細心囑咐道，又說：“不過這只狐貍我倒是看不出是患了什麽病，也許要另請高明了。”

祿兒精神還緊繃著，心不在焉胡亂地點頭也不知道到底聽進去了沒有，很快就到了馮府門口。大門處還守著幾個家丁，馮月章就在院中焦躁踱步，高玉成也來不及再叮囑更多，說明了情況之後便帶著小廝離開了。

“祿兒，你可算是回來了！”待高玉成走後，馮月章再也壓制不住緊張的心情，抓住祿兒就開始一連串地發問：“十四娘怎麽沒和你一起回來？”

祿兒抱緊懷裏的狐貍，囁嚅道：“娘子她……她在娘家還……”

她正要以辛十四娘在娘家還有些事情搪塞過去，然而馮月章卻已經註意到了她懷裏的紅狐。

“這……”馮月章緊緊地盯著那只紅狐，冷不丁問了聲：“十四娘，是你嗎？”

辛十四娘自然沒辦法回答他，緊閉著眼沒有任何反應。

然而馮月章卻已經篤定了這只紅狐就是辛十四娘，畢竟他曾經在畫壁之中見過辛十九娘的原型，也是一只毛色火紅的狐貍，只是面目生得猙獰了些。現在莫名其妙出現一只同樣的紅狐，還被祿兒抱著，直覺告訴他那就是辛十九娘。

就在祿兒怔楞他知道辛十四娘的身份時，馮月章一把將紅狐接了過去，發現紅狐的狀態糟糕後，這才擡頭問祿兒：“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少夫人怎麽會變成這樣？祿兒，將你知道的通通都說出來，不許有隱瞞。”

祿兒還糾結著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所見和盤托出，裙角都被她揉得皺巴巴的，囁嚅了半天，差點把馮月章急壞，正當他要再次催促追問時，懷裏的紅狐忽然動了動，發出一聲低低的嗷叫。

顧不上其他，馮月章連忙抱著紅狐回了房安置在榻上，在明亮燭光的映照下，這只紅狐的狀況一覽無遺。

它毛發枯槁毫無光澤，渾身濕漉漉的還沾著泥土，看起來狼狽極了，帶著顯而易見的虛弱，此時虛虛地睜開了雙眼，身子抖動了片刻便慢慢地又化成了人形。

然而化成人形的辛十四娘卻讓馮月章有些不敢相認，眼前這個鶴發雞皮、形容枯槁的古怪老嫗和鮮衣如火、眉目清麗的辛十四娘哪裏有半分關系呢？

馮月章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若不是這個一身狐貍毛的老嫗身上和辛十四娘一樣穿著一身紅衣，他差點脫口而出一句“你是誰”來。

“不，不可能……”馮月章喃喃自語，一時難以接受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你一定不是十四娘，一定不是……”

察覺到馮月章大受打擊的反應，祿兒拖著傷腿連忙上前跪在地上，用身子遮掩住矮榻上辛十四娘的面容，“少爺，娘子是受了重傷才變成現在這樣的，求您想想辦法，救救娘子吧！”

馮月章尚且還處於不可置信之中，沒心思去管磕頭的祿兒，嘴裏翻來覆去地說著不可能，看著衰老得不成樣子的辛十四娘，語氣裏竟漸漸地染上了一絲害怕。

說來可笑，當初知道辛十四娘是狐妖的時候他都不曾有過一絲退縮和害怕，滿心歡喜地要將人迎娶回家，如今只是看見了這副蒼老醜陋的皮囊，竟頭一次生了恐懼之心。

或許那些始於美麗皮囊的一見鐘情，愛意也只能像漂浮在皮囊上的無根浮萍，驟然遭了風雨的打擊便開始飄忽起來，任人想抓也抓不住。

“祿兒……”辛十四娘聲音微弱，手指無力地擡起，輕輕點了點祿兒的後背。

祿兒連忙回過頭去握緊辛十四娘的手，泣不成聲，說不出話來。

“別為我難過。”辛十四娘伸手輕柔地揩去她臉上的淚水，“哭成這樣都不好看了。”

“娘子，你先別說話了，祿兒一定想辦法救你！”

“不用了，我自有分寸，過兩日便會好的。”辛十四娘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又說：“我現在這樣，你不怕我嗎？”

祿兒搖頭：“不怕，祿兒早知娘子不是凡人，我只認娘子這顆心，其他的都不重要。”

說不明白是欣慰還是什麽別的情緒，辛十四娘眼角浸了一滴淚，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我明白了。”

原來人世間的情愛並不只是縹緲的男女之情，原來她一直以來都沒有真正理解郡君的意思，現在，她終於算是明白了，所幸，還不算太晚。

一旁的馮月章漸漸地回過了神，聽了祿兒的話之後也覺得有些羞愧，挪步靠近輕聲喚道：“十四娘，你怎麽了？我，我應該怎麽做才能幫你？”

辛十四娘聽出他是鼓起勇氣說的話，不鹹不淡地回道：“我沒事，過兩天便好了，你先回去歇著吧，我累了。”

多麽可笑，這麽久以來她一直都在說服自己愛上馮月章，原來一切從一開始便走偏了。

【作者有話說】

馮月章是個好人，但也是個凡夫俗子，他的愛也終究流於淺薄。

祿兒讓十四娘明白的，有友情，恩情，還有一顆超越世俗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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