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終章

關燈
終章

我懷孕了。

我再不是那個月經沒有按時來,還懵懵懂懂的十八歲小女孩。雖然我人格中的某一部分被永久性的困在了二零零五年,可是幸好,那殘存的另一部分在二零一三年的時候,被一個叫阿清的男人解救了出來。

剛一睜眼,我就看見他正專註地望著我,側躺著的臉被枕頭擠得變了形,淡藍色的微光從薄薄的窗簾透進來,均勻地落在他烏黑清亮的眸眼裏,挺而長的鼻梁上。

“醒了啊,怎麽這麽早就醒了。”阿清的聲音低沈,充滿慵懶的顆粒感,一開口,溫柔繾綣的氣息就撲在我還未完全蘇醒的臉上。

我的眨巴著眼睛呆呆地看著他,眼睫跟著微微顫了顫,喉嚨裏發出一聲軟糯的抱怨:“你又偷看我睡覺,討厭。”

“枕邊人嘛。”他狡黠地笑,眼神始終釘在我臉上,釘得我眼皮越來越重,整張薄薄的臉頰像挨了個嘴巴子似的,又紅又燙。

“笨笨的……來來回回,你就只會講這一個笑話。”我冷不防將小手伸向他的腋下,開始不管不顧地搔起那塊位置隱蔽的癢癢肉。

阿清像一只被針戳中的小肉蟲子,迅速縮成一小團,邊扭動著身體邊大笑,笑得氣息都快收不住了,胸腔也跟著愉悅地震顫。

半晌,他捉住我的手腕,喘著粗氣睨著我笑道:“別鬧了啊,醫生都要你小心了,怎麽還這麽不聽話。動作要輕,幅度要小……”他的聲音越壓越低,嘴巴越貼越近,等到聲音完全消失,他的吻就來了。

不過,這個吻,像蜻蜓點水似的,淺嘗了兩下,就結束了。他松開的我腕,似笑非笑的看著我,煞有介事的又說道:“醫生還說了,要禁欲。不能親了,真的不能親了。”

“你真討厭!”我的臉漲得通紅,眼睛急得濕漉漉的,撅著嘴巴翻了個身,拿背對著他。

他張開臂膀,從背後環抱住我,嘴唇輕輕貼上我的後脖頸,一邊吮吸著我的皮膚,一邊帶著歉意地說:“都怪我不好,匆匆忙忙地,居然買了個假冒偽劣的,我也不知道它會破……不過,這也許是上天特意賜給我們的寶寶呢。”

我被刺激得心底一激靈,因這吻,也因他的話。

短暫的沈默之後,我背對著阿清,茫然而失落的說:“如果……我是說萬一,不是你的……怎麽辦?要不然,還是……打掉吧。”

阿清緊了緊環著我身體的手臂,將我摟得更緊了。我能感受到他蒼勁有力的心跳輕易就穿透我單薄的脊背,清晰地傳進我的心臟裏,與我的心跳合而為一。

“不準,說什麽傻話呢?”他的聲音沒有一絲遲疑,說話的時候,溫熱的氣息輕輕撲在我的耳邊,弄得我的耳垂又癢又麻。“聽醫生的話,不要胡思亂想。”

有人說,人生所有的痛苦都來源於選擇。從產科診室出來的時候,我真切地體會到了這一點。醫生先是恭喜了我們,然後眉頭一蹙,語氣中透出幾分擔憂。

她說,你能懷上這個寶寶,簡直就是個奇跡,接著又問我是不是之前打過胎。她的意思是,以我的身體狀況,懷孕的幾率非常低,這次能夠懷上寶寶著實不易。她反覆叮嚀,一定要精心養好這一胎,千萬不能再打掉,因為一旦如此,以後再想懷孕就難上加難了。

阿清開心得如同一個孩童,不住地對醫生點頭,小雞啄米似的。然而,我的內心卻七上八下。因為我不確定,孕育出這個孩子的精子是否如八年前那樣,來自那個人。哪怕僅有萬分之一的機率是那個人的,那又該如何是好呢?

“李岫……”阿清輕輕將我的身體扳過來,與他面對面。“你知道我嘴笨,不會表達。但是,我想告訴你,孩子……只要是你的,他就是我的。”

一雙細長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泛著炯炯的微光。阿清說完,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眼底是化不開的柔情。

這般癡情的眼神,那天在候車室的時候,我也曾見過。

在小姨家住的那個晚上,我一直等到天亮都沒有睡著。外頭的清光透過窗簾照進來的時候,小姨的手機響了。小姨告訴我,是阿清打來的電話,他讓我先去火車站,屆時會準時在候車室與我碰面。

那是我人生當中,最害怕的一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害怕。那一刻我才明白,原來真正的恐懼並不是外界的傷害,而是內裏的失去。

我攥著口袋裏那只錢包,攥得手心裏起了一層又一層的冷汗。離檢票只剩下不到十分鐘的時間,阿清還沒有來。就在我以為他欺騙了我,再也不會出現了的時候。遠遠的,我看見他從通道裏走過來。

那個高大健壯的男子,一襲軍綠色的沖鋒衣,拉鏈拉到鎖骨處,露著纖長的脖子。他朝我奔跑而來,衣角獵獵作響,笑容清朗篤定。

看著候車室裏熙熙攘攘的人潮,看著若幹生命之間相互擁抱、親吻、告別,我的心倏然一緊。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向我奔跑而來的男人與我的生命息息相關,互相滲透連結。當他奔跑到我面前停下,放下手裏的行李箱,伸出手臂緊時擁抱住我的時候;當他熱烈而不避忌的在候車室裏當著所有人的面親吻我的時候,我的那顆心終於安定下來。

也許這就是宿命,是因果所捆綁和牽扯的緣分。

在車廂裏落座之後,阿清從口袋裏摸出一只手機遞還給我。我擡眸一怔,聲音有一瞬間的遲疑:“這……是我的手機啊……”

我已然知曉,阿清騙了我。昨夜,根本就沒有朋友找他有事。我本該早些明白,他早已沒有那種會通宵達旦去幫忙的朋友了。即便有,他也決然不會在那樣的時刻丟下我去幫忙。然而當時,我為何就沒有想到呢?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開口去問昨夜發生過什麽,只是默默地將手機揣回口袋裏。此時此刻,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只要他在我身邊便足夠了。

車輛起動,看著月臺上那塊刻著巖山兩個大字的站牌徐緩向後退去,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就在我以為,一切都隨著那塊牌子慢慢遠去,不會再叨擾我心緒的時候,手機倏然響了。

是父親打來的。

躁狂且悲痛的哭罵聲從電話那頭斷續傳來,震耳欲聾。“李岫,你真行啊!我生你養你,你就這麽報答我啊?!你這是要讓我李廣財斷子絕孫啊!”

這是從小到大父親第一次鄭重其事的對我破口大罵。從前,他都是假母親之口教訓我。即使偶爾講我幾句,也是不痛不癢的淺罵。從未像今天這般喪心病狂,暴跳如雷。或許,我真的做了什麽事,觸碰了他的底線吧。

我訝異,剛從喉嚨裏擠出一個“爸”,父親的哭罵聲就再次湧了過來,將我嘴巴裏的話完全湮沒。

“你了不起,你在外頭學了些下三濫的手段,你還找那個殺人犯來害你哥……”

聽了父親的話,我只覺頭皮陣陣發麻。可是他的話實在太頻太密,太兇太厲,我根本插不上嘴,只能將眼珠瞟向阿清,想看看此刻端坐在臥鋪對面的他,臉上會是一種怎樣的神情。

阿清還是那個悶葫蘆,一臉的凝重,眼神淡然。

“李岫,我當初就不該生你!你就是個禍害!那個……那個天殺的阿清,把你哥的子孫根給摘了!李岫,我給你說,你哥欠你的這下扯平了。你別再想著告他,別再連累小海,我就這一個孫子了。你要是敢告他,我就算拼了這條老命,也不會放過你。你永遠別再回巖山,就是死在外頭,也別再回巖山!”說完,電話掛斷了。

扯平了。

呵呵,多麽可笑。怎麽扯平?

我很想回撥電話回擊父親,這輩子,你和李崟對我的傷害,永遠都扯不平。

終究,我還是沒有這麽做。因為我知道,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空氣靜寂,只有車廂連接處不時傳來金屬摩擦的細微聲音。火車轉彎的時候,陽光透過車窗落在阿清的側臉,將他弧度利落的下頜線倏地點亮。他目光筆直地看著我,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表達。

我輕輕攥住他落在桌上那雙骨骼清晰沒有溫度的大手,意味深長的說:“累了吧,要不睡一覺吧。”

如果不是父親,坐上綠皮火車一起“出逃”的男女,可能就不是我跟阿清了。

那天晚上,我聽小姨講了很多,很多個關於父親親手炮制的暗黑童話。

就在我墮胎的消息不脛而走,成績一落千丈之後,我本來有機會跟李崟私奔的。

那天,雨下得很大。站在昏黃的雨裏,我們都哭了。他為我撐起一把舊傘,在那只傘下,我讓他帶我走,離開巖山這個是非之地,離開所有的流言蜚語。李崟皺巴著眉頭,傘一斜,將我摟進懷裏。

在那把窄仄的傘下,在那飛進飛出的雨光之中,他把情話說到心痛。他用手指抹去我臉上的淚水,宣誓一樣地說,再等等。

他讓我等等,等他發了工資。可是,他發了工資的那天,卻變了主意。

小姨跟我說,那時候李崟找到了父親,並且如實坦白了一切。對,是一切,包括他要跟我私奔的事,也包括他奸汙了我的事。父親沒有強硬的阻止他,只是簡簡單單,清朗明晰的擺了兩條路在他面前。一條是一無所有的死胡同,一條是前程似錦的康莊大道。

李崟沒有選擇我,是我畢生的榮幸。

抑或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那之後沒多久,父親的“生意”便出了事。

那時候,距離高考僅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盡管當時我已經被各種汙名所累,但母親依然寄希望於我能考取清華北大。這樣一來,什麽汙名便都不再重要。她仍然有機會在人前、在李家、在父親面前揚眉吐氣。我的前途就是她人生最後一絲殘存的希望。

父親出事以後,母親擔心那些爛事會加重我的心理負擔,影響學業和前途,故而一直都瞞著我。那時候,全部內情我都不甚清楚,只知道高考一結束,父親和母親便草草地離了婚。

原來,父親那時的風光竟是靠小姨從啤酒廠偷酒換來的。小姨當時是啤酒廠的質檢員,父親教唆她在質檢時,將沒有問題的啤酒偷換到不合格的批次裏,然後裝箱由他拿到外地倒賣。不知怎的,也許是參與其中的人員分贓不均,也許是事情洩露遭人妒忌,他們的劣行很快被人捅到了廠長那裏。

廠長怒不可遏,放了狠話,一定要將涉事之人統統送進大牢。父親慌了神,怕東窗事發後自己也被牽連,便跑去對小姨說道:“你要是一個人擔下這罪,我立馬就和你姐離婚。”而後,父親又火急火燎地找到母親,把事兒一五一十地說了個明白:“要是我坐了牢,孩子們可就全完了,李崟和李岫,往後想在體制內找個工作,那是想都別想。”

母親最在乎的就是我的前途,無奈之下,只得答應與父親離婚。她這婚離得著實有點虧,用那句古話講,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丈夫沒了,女兒也落榜了。

錄取通知書送到家裏來的那個晚上,我看到母親窸窸窣窣走進臥室,跪在床邊,掀起席夢思床墊子一角,取出一個生了銹的餅幹盒子,顫顫巍巍地打開盒蓋掏出錢票子來數,數來數去,怎麽都數不明白的樣子。她索性把錢全部放回去,蓋上蓋子,整個塞進了我的書包裏。

轉彎的時候,火車頭傳出一聲鳴笛,悠揚且嘹亮,把我從過往的暗黑童話中喚醒。阿清抱著肩膀,一只腳放在臥鋪上,另一只搭在地面,睡得昏沈。我微微嘆了口氣,接著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隨後起身朝著廁所的方向走去。

走到車廂連接處的時候,我無意中瞧見一男一女正在抽煙。女子單手夾著煙,眼底翻湧著訝異與興奮的情緒,朝對面的男人眉飛色舞地說道:“你聽說了沒,電力局有個男的昨天半夜被人給閹了。”

“閹了?”男人本來一臉的困倦,一聽這話,馬上起了興致,前傾著身子,眼睛睜得滾圓。“真的假的啊?是怎麽一回事啊?”

“真的!我表妹在縣醫院當護士,昨天晚上值夜班。聽說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廢了……”女人湊到男人耳邊,降低了音量,神神鬼鬼地說:“聽說,那男的睡了別人老婆,讓人家老公殺上門去了。”

“靠……生猛啊,就直接把那個給切了?”男人聳了聳肩,眼珠子一顫。

“可不是……我還聽說啊,那男的作風一直就不好,到處沾花惹草的,他老婆恨得牙癢癢,直接給拉醫院去了,也沒報警。要我說啊,就是活該,這個男的啊……”女人話沒說完,一擡頭瞧見我正站在過道上偷聽,急忙掩了口,別過臉去佯裝繼續抽煙。

視線交會的時候,我心頭一顫,匆匆移開了目光,完全忘了上廁所這檔子事,轉身朝自己的臥鋪位置徑直走了回去。

火車轟轟隆隆,很快就駛出了巖山地界。這時,天空忽然飄起雨來。阿清醒了,望著窗外朦朧的景色發怔,眼底是幽幽深深的光芒。

“阿清……”我輕輕喚了一聲他的名字,把他從窗外恍恍惚惚的世界裏拉回來。“你知道嗎?我小的時候一直以為月亮是鹹的。”

“嗯?”阿清一怔。

“小的時候,我聽別的小朋友說的。他們說月亮其實就是一塊大月餅,還是鹹味的。他們講得有模有樣的,就好像真的嘗過似的。我傻乎乎的,也就信了。”我慢條斯理地解釋。

阿清聽罷,嘴角微微揚起,眼裏的愛意再度泛濫開來。如窗外的細雨,潤而無聲。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