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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五年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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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五年 32

那是第一次,她心裏萌生了想要離開巖山的念頭。

一束微弱的光亮透進腫脹的眼皮,將她昏沈的意識點亮。戰戰兢兢睜開眼睛,感覺脖頸處仍有一絲蜂蜇過的刺麻痛感,胸口那一整塊位置也還是酸澀的,像是人強行灌了一整瓶山西陳醋。

窗簾被拉開,太陽還沒出來,天色灰灰淡淡,泛著清冷的白。廚房裏傳來咕嘟咕嘟燒開水的聲音,塑料拖鞋塔拉塔拉踩在地上的聲音,接著又傳來鐺鐺鐺菜刀撞上砧板的聲音。一切如往常一樣,似乎什麽都沒發生過。只有小山嘰嘰喳喳的清脆叫聲,再也聽不見了。

有那麽一瞬,李岫覺得,昨夜發生的那些事只是一場噩夢。那把菜刀不是正好好的在母親手中拿來剁菜麽,怎麽可能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怎麽可能!可是當她爬下床,拿起書桌上的小鏡子一照,那一圈纏在頸間透出斑斑血點的白色紗布,讓她的幻想徹底破滅。

李岫,昨天晚上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你,必須接受。

有個冷厲的聲音,在她耳邊反覆低吟。一遍又一遍,直到那對紅腫的眼睛裏再看不見光亮,只剩下如這天色一般的灰淡。

是啊,李岫,你不得不接受昨夜的一切,就像接受學校裏隨時都會上演的霸淩。含著淚接受,慢慢去適應。老師和校長講話的時候總說,強者從不抱怨大環境,蟑螂在任何條件下都能很好的存活。

你還不如一只小強嗎?

李岫的人生中有兩段至暗時刻,高三被霸淩的時期算是其中一段。自從那張英文字條被發現之後,尹夢嬌與其同黨們的霸淩便如影隨形地跟隨她。

尹夢嬌是個愛面子的人,沒將紙條之事公諸於眾。她擔心有些人會在背後嘲諷她,也害怕因此失了,令攀附於她的女生覺得她無能。她不想在與李岫的較量中,因為輿論而敗陣。

“無意”的沖撞,刻意的孤立,身後明目張膽的譏笑,書本上憑空出現的惡語……李岫根本不知道這些“霸淩”因何而起。她只知道,每一次被霸淩,尹夢嬌都必然會出現在現場。她並沒有主動參與,只那樣遠遠的站著,冷眼旁觀一切順理成章的發生。

始作俑者就是她,李岫心如明鏡。

她想不通自己到底哪裏得罪了尹夢嬌,才會遭到這樣的對待。好幾次她都想沖上去質問尹夢嬌,可當她看到尹夢嬌挑高的眉毛和勾起的嘴角,眸子裏還好似有幽冥之火在熊熊燃燒,她的膽量就枯萎了。

所幸,作為學校重點培養的好苗子,有陳老師這個靠山,那些發生在校園裏的霸淩不至於太過分。她默默忍受著這一切,只盼望著高考快點到來,好逃離這個充滿惡意的地方。

在學校裏被人欺負,神經繃得像快要斷掉的弦,一整天都不得放松。回到家,那緊張的情緒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愈加強烈。

李岫得時刻提防著母親,因為她近來實在反常得很。

母親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一天晚上放學回來,李岫瞧見母親沒如往常一樣坐在小賣部的窗戶邊,葫蘆燈亮著,門也沒關。走到窗根兒底下的時候,她探著頭朝紗窗裏面喊了一聲:“媽,我回來了。”裏頭空空洞洞的,沒有回應。這時,她忽地聽見廚房裏頭傳出銼銼的金屬摩擦聲。

到了廚房門口,李岫嚇傻了。

母親正坐在地上磨菜刀,屁股下面什麽都沒有,父親打的那張矮木凳就倒在她旁邊。她一邊磨,一邊叨念著細細碎碎的臟話,李岫聽不懂,也聽不太清。磨了幾下,她將刀提到眼前,借著橘黃的燈光來亮亮,比劃兩下,覺得還不夠厲,於是弓起脊背,銼銼又磨了起來,李岫看見她用力時鬢穴的青筋都隨著暴出很高。

這場景,比尹夢嬌的霸淩更覺恐怖。李岫怔怔站在原地,大氣不敢出一下。直到母親磨好刀,趔趄著站起身,才發現她站在門口,一張臉慘白慘白的。

“回來了啊?”母親把磨好的菜刀放在洗得潔凈的砧板上,朝李岫擺了擺手,“站在這兒幹什麽?趕緊回屋覆習功課去。”

李岫咽了咽口水,顫巍巍應了一聲後,摸著胸前的兩條書包肩帶轉身準備回屋。剛走出兩步,仍覺不太放心,於是停在原地,轉過頭問向母親:“媽,你沒事吧?”

“大人的事你別管,回屋覆習去。”母親連眼皮都懶得擡,目光在廚房各個角落流連,像是在找什麽,卻又忘了的模樣。

夜裏,李岫被尿意憋醒。她從睡夢中好不容易鼓起上廁所的勇氣,可剛一睜眼,就被眼前的一幕嚇得叫了出來。

是母親的臉,一整張臉默然的豎在床頭,正對著她的臉。

“媽,你,你幹什麽啊?”李岫只覺下身一陣濕熱,她被嚇尿了。很大一泡尿,慢慢的,從兩腿之間蔓延到屁股,又蝕上她的腰。

母親蹲在床邊,面無表情的看著她,陰惻惻地問:“我看你的眼皮一直在動,岫兒,你是不是在裝睡啊?是不是連你也不想搭理我,所以裝睡……”

李岫一動不敢動,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沒裝睡啊,媽……我在做夢。”

“你夢見什麽了?是不是夢見考上清華了?”母親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

李岫不敢說她並沒有夢見考上清華北大,只是做了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夢,一個睡前喝多了水的人,夜裏都會做的找廁所的夢。

大抵是被李岫的叫聲驚醒,吱嘎一聲開門的聲音之後,走廊的燈亮了。接著臥室門外專來急促的敲門聲和李崟關切的詢問聲。“媽,咋了?有啥事嗎?”

母親站起身,慢慢走向門口,為他開了門。

“大半夜的,敲什麽敲?!”母親的聲音不似以往那般嚴厲,只是這短短的幾個字,卻好似透著一股難言的寒意。

“我,我聽見岫兒叫……”借著走廊的燈光,李崟探頭朝床上粗粗瞄了一眼。見李岫安然無恙,方才松掉一口氣。

“哼,假惺惺的……演給誰看呢?你爹可不在這兒。”母親從鼻腔裏發出一聲不屑的哼聲。

“沒事的話,那我……回去睡覺了。”李崟拿餘光瞥了一眼屋裏頭,轉身欲走。

“站住!”母親叫住李崟,用一種恨恨的、鄙夷的眼光盯著他不敢擡起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麽心!你和你爹一樣,都是他媽的臭流氓。一個死野種,還惦記上不該惦記的了?我告訴你吧,你不配,這輩子下輩子都配不起!滾回你的屋子去!”

母親的奚落聲在暗夜的空間劃來劃去,像她磨的那把菜刀,鋒利無比。它劃傷了李崟的尊嚴,也劃傷了母子間最後一絲情感聯系。

李岫看見哥哥的十根手指緩慢彎曲,但始終沒能形成拳頭的形狀。他沒說話,在一灘迷濛的橘黃中,一腳一腳踩向自己的房間。走到房門口,還不忘關了走廊的燈。

啪的一聲,李崟的世界黑了。

母親朝著李崟的背影啐了一口,隨後,“砰”的一聲關上了門,緊接著熟練地插上門栓,從裏面將門鎖得嚴嚴實實。

整整一夜,李岫都睡在被尿液浸濕的被褥中。她不敢向母親訴說自己尿了床,不敢惹母親生氣。她擔心一旦說了,不知道又會引發怎樣的風暴。

一個十八歲的成年人還尿床,該是多大的罪名。

星期天的上午,學校照例放了半天假。哥哥九點多就出門上班了,母親拾掇完廚房,又將那一床尿濕的被褥洗完晾好,而後就坐在小賣部裏織毛線衣。

與李岫憂慮的結果不同,母親並沒有責罵她,也沒有過問她因何會尿床。只是收拾床鋪發現的時候,楞了幾秒。緊接著利落的將那一床彌散著尿騷味的床褥卷在一起,抱進了廁所。

李岫當時正坐在書桌前吃早餐,半顆雞蛋還卡在喉嚨裏沒咽下去。如果當時母親暴怒發作,或許她真的會被當場噎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母親的情緒竟然出奇地穩定,絲毫沒有生氣的跡象。李岫那顆懸在半空中的心這才緩緩落回地面。

不過,母親這般反常,反倒讓李岫莫名生出一種不詳的預感。那平靜的表象之下似乎潛藏著什麽不為人知的巨大暗湧。她沒敢作聲,就那樣裝作若無其事,默默的把喉嚨裏的半顆雞蛋吞進胃裏。

早餐過後,李岫老老實實躲在房間裏,將英語單詞溫習一遍之後,又從書包裏拿出前幾天隨堂測驗的數學試卷。看著醒目又刺眼的紅色叉號,她長籲了一口氣,用手指抹平草稿本,準備重新演算。

這時,小賣部裏稀稀裊裊傳出京戲的曲調。

一定是母親打開了那臺收音機。李岫暗暗思忖。好久都不曾見著那個老古董了,還以為一早就被母親當廢品給扔了呢。

那臺收音機確實有些年頭了,聽說還是母親的嫁妝。那時候家家都窮,彩禮也就幾十塊錢,嫁妝也是相當寒磣。家境稍微好點的,多是陪些縫紉機、收音機此類,家境不好的,就陪帶些白米、紅薯、雞鴨這般。

老陶家沒兒子,家庭條件稍為好點兒。母親又是第一個女兒,外公外婆自然不想委屈了她。這才拿錢出來買了臺時下最新款的收音機,另外還帶了十只活雞,作為她的嫁妝。

當時擁有這麽一臺收音機,確實面上有光。可如今,這老古董早就被淘汰了。家家戶戶都有電視機,誰還聽這破玩意。

大抵是在箱子底下壓得太久了,收音機的音色不如從前那般清亮,聽上去嘶啞又蒼涼,在這肅殺的秋天,讓人不免產生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宿命般的哀傷。

李岫不懂京戲,但她喜歡詩詞歌賦,熱衷鉆研文言文,於是放下手裏握著的筆,湊到窗戶前豎起耳朵聽那戲詞。青衣的唱腔淒淒哀哀,李岫模模糊糊聽她唱的什麽:“夫在東來妻在西,勞燕分飛兩別離。深閨只見新人笑,因何不聽舊人啼。”

李岫不知道這段戲曲其實講的是,秦香蓮指責陳世美高中狀元後拋棄妻子兒女的事。她只能從戲詞悲涼的表義和青衣哀怨的唱腔中估摸出,這演繹的大約是個悲劇。

母親並不愛京戲,因何今天會耐著性子聽了這麽久,她不得而知。

戲畢,收音機裏傳出洗發水廣告的聲音。廣告還沒播完,母親就把收音機關掉了。李岫趕緊躥回書桌旁,攥起剛筆偽裝成一副正在專註思考的假象。

不過,母親並沒有來她的臥室突擊檢查。她聽見廊裏的腳步聲很急,跟每次廚房裏煮著的湯水溢出來時母親小跑著的腳步聲一模一樣。急促促的,半分鐘都耽擱不了的樣子。

緊接著,從哥哥的房間傳出一陣翻箱倒櫃的折騰聲。李岫心裏咯噔一下,她害怕母親發現哥哥藏在床底下的胸罩。於是慌忙扔了手裏的筆,徑直沖向哥哥的房間。

到了門口,李岫再也不敢往裏面走。

屋子一片狼藉。衣櫃門大敞著,床墊子也移動了方向。父親和哥哥的衣服、物件以及各種紅皮子證書隨意丟在地上,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而她最擔心的事情,也在墨菲定律的操控下,幾率性地發生了。

那個裝著胸罩的布包,此時正被母親捧在手裏。看來她在尋找什麽重要的東西,連床底下的儲藏空間也沒放過。

李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呆默地站在門口,大氣不敢出一聲。她看著母親一件一件把胸罩從布包裏翻出來,又一件件摔在地上,嘴裏還不住地叫罵著:“臭流氓,都他媽是臭流氓。床底下藏著這些東西,不要臉!”眼睛裏的火苗也越躥越高。

她看著母親擡起腳,又重重的落下去,咬牙切齒地用拖鞋反覆蹍踩那件她最愛的白色蕾絲胸罩。看著那潔白如婚紗般的美好被印上臟臟的鞋底印。看著黑色的水波紋路,一層一層反覆疊加,直至再也看不清形狀,最後只留下一團黑糊糊的汙漬,怎麽洗都洗不幹凈的那種。

忽然間,母親驀地挑起眉眼望向屋頂,一副醍醐灌頂的模樣。緊接著又猛地沈下腰,麻利地將那些胸罩一只只揀起來,粗暴地塞回布包,嘴裏不停地嘟嘟囔囔著:“不要臉,實在是太不要臉了!這回有這些爛東西為證,看你還敢抵賴不!”

裝好後,母親將布包口收緊,眼皮都沒擡一下,轉身便往外沖,正巧撞上了站在門口的李岫。李岫被撞得一個趔趄,卻仍是不敢出聲。母親這才發現了門口還站著個人,不過她也顧不上責備,只是狠狠橫了女兒一眼,丟下一句:“回去寫作業!”說罷,擡起腿就要往外走。

“媽!”李岫一個箭步攔在母親面前。

她誤以為母親口中的“你”指的是哥哥,以為她這般憤恨是要急著去找哥哥算賬。畢竟昨天夜裏,母親和哥哥鬧了不愉快,還罵了哥哥是“臭流氓”。她擔心母親會把事情鬧大,令哥哥在外人面前蒙羞,失了面子。

與哥哥的名譽相比,自己被母親責罰這點事兒簡直微不足道。幾乎未作任何思考,李岫便脆生生地向母親道出了真相:“這東西是我的,是我讓哥哥幫我保管的,你別去找他。”

聽了李岫的坦白之辭,母親像被雷擊中一般,楞在原地,無法動彈。半晌,方才緩過神兒來。她先是低頭打量了一眼手裏的布包,而後又慢慢地擡起頭,將一雙充血的眼睛盯向女兒。

“從哪來的?你買的?”母親的聲音微微顫抖,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壓抑的怒火。

“不是,不是。”李岫的頭搖得撥浪鼓一般,“是……小姨給我的。我不敢穿,所以……放在哥的房間。真的不是他的,不關他的事。”她一心想的是,此前小姨強行送她胸罩的時候曾篤定的說過,“有我呢!有什麽事要你媽來找我,我跟她說。”

聽了李岫的話,母親果然沒有發火,反而笑了。

那笑聲是從幹癟的胸腔裏迸出來的,斷斷續續,參差不齊,像是打斷了肋骨,和著血的笑聲。苦兮兮的,空洞洞的,仿佛那血肉之軀之中已然是一具殼,被掏得精光,沒有了內臟。

那笑聲持續了很久,笑到最後母親的脊背都彎曲了,整張臉憋得發紫,額角處的青筋也暴了起來。

後來,那笑聲停了。母親直起腰板,望著手裏的布包,從牙縫間擠出一個名字——

“陶文玲。”

此刻,李岫才恍然大悟,小姨的名字並不是滅火器,反而更像是一根導火索,一根足以引爆巨型核彈的導火索。

突然間,母親卯足了勁兒,將布包高高舉過頭頂,然後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摔在地上。隨著砰的一聲悶響,灰塵在光裏忙忙亂亂跑作一團。

母親的情緒平覆了一些,她從胸腔裏發出一串類似抽噎的聲音,而後面無表情地朝李岫丟了一句:“回屋學習去。”便一腳深一腳淺,搖搖晃晃地跌出了家門。

看著母親的背影一點點消融在門外那刺眼的光亮之中,李岫含在眼眶裏的淚再也忍不住,一顆接一顆,順著嚇得慘白的面頰不住的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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