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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三年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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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三年 17

隨著李崟抱著女兒走進來,小屋裏一下子沸騰了。孩子們的嬉笑聲,老人家的寵溺聲,不絕於耳。李岫垂著眼瞼,坐在一條破舊的折疊椅上,離父親和小男孩遠遠的。

小男孩與爺爺互動了一陣之後,目光落到阿清的臉上。這一看不要緊,他頓時啞了一般,不敢再出聲。幸而這時小姨端了飯菜上來,大家在“開飯咯”的高亢聲線掩蓋下,齊齊上了桌。

席間,李岫提及喝酒,卻遭到了成笑梅的譏諷。她懶懶地提著筷子,撇了撇嘴說:“我們家李崟不能喝酒,開了車的。”那模樣帶著幾分傲嬌。

李岫不甘示弱地回應道:“阿清也不能喝,也開了車。”

成笑梅挑著眉稍兒,臉上露出一絲不屑,接著又說:“喲,你也有車啊,我們家的是今年新買的凱美瑞,你的是什麽車啊。”

阿清冷冷地吐出兩個字:“破車。”

“喲,我原以為在道上混的人能有多大能耐呢!”成笑梅拿起筷子夾了一根空心菜梗,慢悠悠地遞至嘴邊,不緊不慢地咀嚼起來。

阿清耷拉著眼皮,桌子底下的手指死死壓在大腿的肌肉上,楞是一聲未吭。

見對方毫無反應,成笑梅覺著他洩了威風,於是愈發起勁,“那天在漢堡店不是挺厲害的嗎?怎麽……今天現出原形了?”

面對成笑梅的嘲諷,阿清仍在竭力忍耐,他心裏清楚,就算今日天上下刀子,也絕不能攪了李岫的局。可李岫哪能忍得住,她早就氣得牙根直癢,正要向成笑梅發作之時,小姨忽地從座位上起身,滿臉堆笑地打著圓場,說道:“你們之前就認識啊?我還以為今天是第一次見呢。現在都快是一家人了,之前有什麽誤會就不提了哈,笑梅,給小姨個面子。那個……要不這酒咱們今天就不喝了。”

“那就不喝吧,我還要照顧兩個孩子呢,比不得人家單身沒小孩的自在啊。”成笑梅清了清嗓子,沒再繼續擠兌阿清,算是給了小姨面子。她一邊摸著兒子毛茸茸的小腦袋瓜,一邊斜著眼睛得意的輕笑,仿佛在炫耀自己的美滿家庭。

“都不喝,我自己喝。”李岫的語氣也變得不好起來,倏然站起身就要去拆那白酒。小姨見她起了怒色,連忙擋在她前頭把酒拿了過來,一邊拆那包裝盒,一邊笑著說:“我和你爸陪你喝兩口,今天是個好日子,大家夥兒多少年沒見了,是應該慶祝一下。”

這時,阿清也附和了一句:“那就喝吧,盡興喝。”

阿清話音剛落,李崟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一把搶過小姨手裏的白酒,鐺地一聲,放回了原處。兩只眼睛瞪得滾圓,暴戾的呵斥:“喝什麽喝?!她根本不會喝酒,你不知道嗎?怎麽當的男朋友?!”

阿清被罵得腦皮一炸,根本不知道李崟這憤怒從何而起。可對面那憤憤甩臉色之人怎麽說都是大舅子,即便是假的,也要給他三分薄面。無奈,阿清也只能強壓著脾氣,僵在原地,不敢出聲。

他的火倒是壓了下去,可李岫卻一下子被點著了。她騰地原地站直身子,探身就要去夠那酒瓶,嘴裏還振振有詞的質問李崟:“怎麽當男朋友,用得著你管嗎?管好你自己的老婆孩子得了。”

李岫的一語雙關,懟得李崟啞口無言。他定定盯視著妹妹,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一旁的成笑梅可坐不住了,冷哼著說:“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啊?什麽叫管好自己的老婆孩子?打我進門到現在,你一句嫂子都沒叫吧?大城市回來的人……還真是有教養。”

阿清自己受到何處嘲諷都不要緊,可就是見不得李岫遭受到半點兒欺辱。他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正要開口回擊,李崟卻突然暴怒,沖著成笑梅吼道:“閉上你的嘴!”

成笑梅被這一嗓子罵得面紅耳赤,好沒面子。正要發作,這時小姨急忙來勸,說道:“喝點喝點,我跟你爸爸陪著喝點兒。因為點兒酒,有什麽可吵的,吃飯吃飯。洋洋,小海,餓了吧。來,讓你媽媽給你夾個大雞腿,放碗裏晾晾再吃。”說著把那盤子筍子燉雞挪到成笑梅面前。

成笑梅這才收了怒氣,可臉上仍帶著幾分憤懣之色。阿清也被李岫扯著衣角,拉回了座位上。

小姨為了緩和當下氣氛,笑吟吟地將酒瓶子拿了過來,對著大夥說道:“好好吃頓飯,開開心心的,別鬧騰。來,我來倒酒。”言罷,熟稔地給李岫、自己和父親都倒了一小燒杯白酒。

酒剛倒完,小男孩李承海嚷嚷著也要喝,阿清一鼓眼睛,他便嚇得灰溜溜,不再作妖。

眾人開始吃喝起來,一時間,飯桌上的氣氛有些微妙。大家偶爾說上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偶爾陷入短暫的沈默。李岫悶頭喝著酒,臉色漸漸泛紅,客套又簡短的敷衍著父親和小姨的問話,那些關於她這八年的生活,回巖山的工作,諸如此類。當問及她今後是否會留在巖山的時候,李岫不自覺瞟了一眼李崟,見李崟正忙著給兒子擦嘴角的油漬,她斂起眼神,輕飄飄的說了一句:“回上海。”

酒過三巡,屋內的氣氛還算愉悅。只因有阿清在,那頑劣的小男孩也不敢放肆吵鬧。不過,這屋子太過狹小逼仄,又坐了太多人,空氣著實不大好。李岫只覺腦袋昏沈,胸口悶堵得厲害。於是喃喃地說:“你們吃,我出去透透氣。”而後緩緩起身,腳步虛浮地離開了飯桌。

李岫出去之後,李崟和阿清也無心吃飯。過了許久,仍不見人回來,李崟便也尋了個借口出去。實際就是放心不下妹妹,出去找她而已。

屋子裏不見妹妹的身影,李崟便開始四處尋覓。終於,在一條靜謐的小巷中看到妹妹蹲在墻根兒下,肩膀不停地一抽一聳,似乎在暗自哭泣。他緩緩地湊過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不會喝就別逞強喝,這下難受了吧。”說著便伸手去扶李岫的肩膀,試圖將她扶起來。

李岫擡起頭,甩開他的手,騰地一下站起來,淚眼婆娑的瞪向他,哽咽著譴責:“我喝不喝,關你什麽事?!”

“當然關我的事啊,我是你哥,不關我的事關誰的事?你可是我的李岫涼子啊,我的女神。”李崟又耍起小時候那一套,嘴巴跟抹了蜜似的甜,說著伸手就要去給李岫抹眼淚。他耍起崟式幽默依舊得心應手,功力不減當年,可李岫卻已不再是那個懵懂的女孩。

“呵呵。”李岫苦笑了兩聲,輕輕推開李崟的手。“你是我哥,對,你是我哥,你只是我哥。”她眼裏閃著淚光,茶褐色眸子裏透出濃重的悲涼,故意將那聲“哥”拖得又重又長。

李崟怔在原地,呆呆地望著李岫,心中一陣訝異。她真的不再是從前的小女孩了,曾經的妹妹,決然不會以這樣的語氣與自己說話。那時的她,只會撅起粉嘟嘟的小嘴,把鼻涕毫無顧忌地抹到自己身上,就連嗔怒的樣子,都透著惹人憐愛的稚氣。可如今的李岫,話語裏和眼神中都充滿了攻擊性,她盯視著自己的那道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虛偽。”李岫從嘴巴裏迸出冷冰冰的形容詞,那兩個字就像刺刀一樣,直直戳向李崟的脊梁骨。

李崟理虧在先,根本沒有底氣辯解,只得轉移話題,避免事態演化得不可收拾。畢竟一家子都在,鬧出什麽事端來就不好了。“岫兒,胃痛嗎?我給你買點解酒藥去吧。”說著,他扭頭看向幾米開外的小藥房。剛巧發現藥房小窗戶裏,有個腦袋探出來,正往他們倆這邊望,於是忙轉過身子,用自己的後背把李岫完全擋住。

“不需要,多謝你的好意了。把你那些虛偽的關心收起來,用在你老婆孩子身上吧。”李岫雖然力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可聲音還是有點兒顫抖。

“岫兒……”李崟理虧,不知如何回應,只能喃喃喚著她的乳名,還無法克制的將十根指頭關節捏得咯嘣咯嘣直響。

“孩子幾歲了?”李岫話鋒一轉。

“六歲了。”

“呵呵。”李岫的喉嚨裏又發出兩聲苦笑。把手舉到李崟眼皮子底下,一根根掰起手指,嘴裏還不住的數著數,從一一直數到八。而後斷了筋骨似的,兩只手一下子垂落下去,帶著哭腔說:“我走了八年,你孩子都已經六歲了,也就是說,我離開家不到兩年,你就結婚了。可以啊,你可以結婚。可是你當初為什麽要說那些話?為什麽啊……”她已淚流滿面,哽咽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岫兒,你可能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我當時說那話是……是想讓你安心考大學,這樣以後能找個好人家。但是這個什麽阿清的不行啊,他身上有還有紋身,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李崟再次轉移話題,將矛盾引到阿清身上。

李岫抹了抹眼淚,心想,自從認識阿清起,他就一直穿著長袖,平素就沒瞧見他刻意露過紋身,今天也不例外。唯一一次展示了那個大花臂,就是在漢堡店裏嚇唬成笑梅。這樣一想,也就通了,必定是成笑梅偷偷在哥哥耳邊吹的風。

她有些不爽,可轉而又一想,既然成笑梅跟哥哥說起了阿清手上的刺青,那想必也一定說過那天漢堡店裏發生的不愉快。哥哥心裏怪是能藏住事的,竟然半個字都沒在自己面前提起。

想到這裏,李岫愈發惱火,橫起眼睛瞪向李崟,陰陽怪氣的說:“你的意思是……我考不上好大學,或者沒考上大學,就找不到好人家了?為什麽?就因為我是婊子,我是爛貨?呵呵,婊子還能配什麽人吶,只能配混混啊。這不是天造地設的嗎?你不就是這樣想的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心裏就那麽想的!”李岫突然尖叫,白剝剝的臉一下子紅透了,大顆大顆清亮的淚從眼睛裏往下掉,無知而無覺。

“我不是!我從來沒這麽想過!我沒有!”李崟也吼了起來,一拳砸在巷子的墻壁上,頓時鮮紅的血柱順著手背的骨節就往下淌。

他不覺得疼,可李岫見了,心卻疼得厲害。那一腔的惱怒,瞬間化為更豐沛的眼淚。她從褲兜裏掏出幾張紙巾,顫顫巍巍的包住李崟的手,抽噎著埋怨:“你幹什麽啊?”哭著哭著,怨氣就沒了。

這時,阿清來了。他只見到李崟捶墻,沒聽見其它的。見李崟流血,他急忙快步上前詢問傷勢。李崟冷眼瞧著他,淡淡說了句:“沒事,回去吃飯吧,大家都等著呢。”

說著,當著阿清的面,用手指幫李岫抹開了臉上的淚,又寵溺的摩挲了兩下她的頭,宣誓主權似的說:“岫兒,別哭了,讓人看見了不好。乖。”

李岫已然沒了脾氣,滿心都在心疼哥哥。她點了點頭,就跟在李崟後頭,回了屋子。雖說阿清只是演員,可這樣的氣氛,也難免尷尬。他沒說話,跟在兄妹兩個後頭,也回了屋子。

重新回到擠仄的飯桌邊坐下,眾人還沒來得及說話,成笑梅就捕捉到了丈夫手背上的傷。她臉色驟變,眼神中滿是驚慌,急忙伸手去抓李崟的手,語氣嗔怪又緊張:“這手是怎麽了啊?怎麽傷成這樣啊?我看看……”

這時,小姨、父親和兩個孩子也都紛紛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探著身子來瞧,七嘴八舌地追問著到底怎麽了。

李崟淡淡地笑著,試圖用輕松的表情掩飾傷勢:“不小心蹭了一下而已,沒什麽大事。吃飯,吃飯。”

“真的沒事啊?”成笑梅半擡的屁股落回座位上,臉上仍掛著心疼,好像那傷口傷在自己手上一樣。兩只眼睛也始終盯著丈夫的手背瞅,遲遲不肯將視線移走。

“說了沒事。”李崟不耐煩地將手藏到了桌子下頭,轉而對著一家人寬慰地笑道:“大家繼續吃,真的沒事。別大驚小怪的。”

“爸爸,我給你呼呼。”就在這時,兒子李承海從座位上跳了下來,動作敏捷得像只小猴子,滋溜一下就鉆到了桌子底下,而後小心翼翼地牽起李崟的手,嘟起小嘴巴,有模有樣地對著傷口吹起氣來。

女兒李喜洋見弟弟這般獻殷勤,也不甘示弱,跟著鉆到了桌子下面,歪著小腦袋,眨巴著大眼睛,一起跟著弟弟給爸爸呼呼,邊吹氣還邊奶聲奶氣地問:“爸爸,還疼嗎?”

“不疼,一點兒都不疼。洋洋真乖,小海也乖。”李崟一如往常那般,用著慣常的溫和語氣哄著兩個孩子,臉上洋溢著難以掩飾的慈愛笑容,邊笑還邊伸手依次撫摸孩子們的腦袋瓜。

父慈子孝,是李廣財最喜聞樂見的場景。

“我們小海如今長成大男子漢了,都知道心疼爸爸啦。”父親李廣財坐在桌對面,抿了一口小酒入肚,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他一直睨著對面桌子邊露出半個腦袋的李承洋,那喜愛之情,溢於言表。

“哎呦,瞧瞧我們洋洋,也很懂事的。”小姨輕輕推了推父親的胳膊,有意提醒他不要偏心。

“對對對,爺爺說錯話了,該罰。我們洋洋不光懂事,還越長越漂亮了,長大了肯定是個大美女!爺爺自罰一杯。”說著,父親端起酒杯,一仰頭,將剛倒滿的一小杯白酒一飲而盡。喝完還咂了咂嘴,露出滿足的表情。

眼前的其樂融融,仿若獨獨屬於他們那一大家子,全然與李岫無關。她那張白剝剝的臉還因剛剛哭過,泛著斑斑微紅,但沒有人留意到這些,大家只顧關心李崟的傷勢,孩子們的孝順。她像個小偷一樣,偷偷窺視著他們把闔家幸福演繹得惟妙惟肖。看著看著,那顆本已半涼的心,漸漸就涼了個透底。

這頓家宴,李岫再也吃不下去了。於是,她假借領導找她有事為由頭,想要提前離開。

小姨自是不肯放行,連連勸她再呆一陣。阿清深知李岫的心思,趕忙幫著解釋:“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文化部的鄭秘書叫的,不能不去。”他整日裏鞍前馬後的伺候高銘翰,文化局的一幹領導也認識了個七七八八。

小姨聽阿清這麽說,也不好再作挽留,雖然仍有一肚子話沒說完,也只能無奈地放她們走了。

午後那熱辣辣的陽光,刺得人眼珠生疼,可卻怎麽都焐不熱李岫寒透了的心。坐在車上,她像失了魂魄一樣,毫無生機。剛才在飯桌上,李岫只喝了兩小杯白酒,並未喝多,可腦袋卻暈乎乎的,一片混沌。看著車窗外的景色一幀幀緩緩向後退去,她心力憔悴地合上了雙眼。

阿清始終沒有吭聲,像以往那樣沈默著,也沒問李岫是不是要回賓館,只管開著車在街上胡亂閑逛。逛著逛著,空中的雲開始密了起來,不出意外,等會兒準保要下一場大雨。

李岫沒註意這些,倚在靠背上,沒了骨頭似的。阿清時不時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瞅瞅她,看著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樣,心裏很不是滋味,想要安慰,可話到了嘴邊硬是給咽了回去。

長長、幽幽的默靜之後,李岫微微睜開眼睛,輕聲說道:“送我去粉店吧。”

阿清忙扭頭看向她,眼中的關切濃得化不開,可出口的話音卻依舊顯得平靜:“是上次那個粉店嗎?”

“嗯,我媽開的那個粉店。”

時才那個飯局上的人,才是親密無間的一家子。而她,無非是硬生生擠進去的異客,突兀、尷尬、不適時宜,又格格不入。她早已不屬於那個家。

唯有母親,還能讓她在內心深處覺得自己並非是一個形單影只、無人牽掛的棄兒。即便她不肯與自己相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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