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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三年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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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三年 9

後半夜下了一場大雨。風急雨驟,電閃雷鳴,那陣仗怪嚇人的。李岫睡得沈,沒被吵醒。李崟那時候剛迷迷糊糊睡著,一顆驚雷驀地打在屋頂上,將他驚醒。雨很快轉小了,淅淅瀝瀝的,下一陣,又停一陣,一直持續到了天亮。李崟聽著雨聲,再也沒睡著。

第二天一大早,李崟便輕手輕腳地從床上起了身,生怕弄出一點兒聲響吵醒熟睡中的妹妹。李岫絲毫沒有要蘇醒的跡象,那睡姿還和從前一樣荒唐。她軟軟地斜趴著,整個身體幾乎霸占了大半張床。白剝剝的臉被擠壓得走了樣,一條腿耷拉在床沿邊上,像是要翻墻越獄一般。李崟忍不住苦笑著搖搖頭,躡手躡腳地穿好鞋,而後緩緩掩上房門,冒著小雨為妹妹尋覓早餐去了。

草木和泥土的馨香在清晨的鄉間緩緩彌散,朦朦的煙雨籠罩在麥田之上,宛如一幅空靈雋岫的水墨畫卷。李崟出門時,前臺沒人值班。他於是冒著雨出去尋了一圈兒,怎奈這地方太過偏僻,舉目望去,除卻山水天野,再無他物。他滿心失落,悻悻而歸。剛一進來,便撞見民宿的老板娘正在前臺梳理頭發。

老板娘看起來三十來歲,身材短小,體態豐滿,飽滿的臉頰泛著紅潤的光亮。最引人註目的是那一頭如瀑布般垂落的濃密黑發,散發著一種未經過化學材料侵蝕的自然之美。可能因為起得太早,老板娘臉上還帶著幾分惺忪,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的熱情與和善。

“你起得可真是早喲,老婆還在睡吧?”老板娘臉上笑意盈盈,手指靈活的編著麻花辮。

李崟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只是笑笑,並未多作解釋,轉而問道:“老板娘,你們這兒有早餐吃嗎?”

“有的,有的。我們這裏早餐是免費的,昨晚忘記跟你說了。”老板娘將麻花辮編好,熟練地把黑色橡皮筋纏於發尾,利落一甩,便將那胳膊粗的大辮子甩到了背後,然後熱情地指著後頭的小廚房,告訴李崟去那兒找吃的就行。還特意提醒他,包子、米粉、清粥、雞蛋,隨便吃,不限量。

李崟謝過老板娘,徑直走進那個小廚房。

小廚房比較簡陋。角落裏砌著一個老式竈臺。燒火的柴草堆在一旁,墻壁經煙火長久熏染,呈現出暗沈的黑。此時,竈堂裏的火燒得正旺,柴火燃燒時發出劈裏啪啦的細小聲響,那口大鍋汩汩地往外冒著熱氣。

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李崟詢問了那位農民打扮的廚師後,驚喜地發現,居然還有雪菜餡的包子。他瞬間喜出望外,妹妹從前最是鐘愛雪菜包子,胃口好的時候,一口氣能吃掉五六個。

他滿心歡喜地打包了六個雪菜包子和兩杯豆漿,匆匆回了房間。開門的時候,盡管已經盡可能的放輕動作,可那細微的響動還是吵醒了妹妹。

她也差不多該醒了。

李岫側躺在床上,緊緊盯著李崟,茶褐色的眼珠上面好像覆著一層薄紗。眼神迷蒙混沌,看起來昨夜宿醉的痕跡仍在,整個人在現實與虛幻的邊緣游離,七魂六魄尚未歸位。

就這樣,她楞怔了許久。最後,那張小臉上緩緩綻開一朵覆雜的淺笑,靜謐而恬淡。不太激烈。就像一滴水珠悄然落在平靜的湖面上,漣漪緩緩地、緩緩地暈開,不疾不徐。

“你醒了啊?”李崟將雪菜包子和豆漿輕放到墻角的小圓桌上,雙腳像被無形的繩索拴住,立在原地不敢亂動,也不敢去看妹妹的眼睛。

八年未見,也許一切都變了,也許一切都未曾改變。此刻重逢,他的內心是覆雜且紛亂的。他既欣喜又緊張,既期待又忐忑。於是,他就這樣安靜地站著,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後。

“哥。”李岫輕輕喚了一聲,聲音慵懶而空靈。她的目光灼熱,緊緊鎖在李崟身上,不敢移開半分。她生怕一移開,這個夢就醒了。“我是不是在做夢啊?”

“傻瓜,你看仔細了,不是夢咧!”李崟擡起頭,和妹妹那灼熱的目光剛一對上,便即刻錯開了,佯裝忙著布置早餐。那些盤子杯子像是跟他作對似的,彼此間不停產生碰撞,“乒乒乓乓”一頓亂響。

越響越慌,越慌就越亂。因為著急,李崟顯得有些笨拙。他皺緊了眉,額頭泛起一層細密的汗珠。眼睛緊緊盯著手中的動作,生怕自己在妹妹面前出醜。

看著哥哥笨拙的模樣,李岫咯咯笑了。

聽見妹妹久違的笑聲,李崟的心倏然亮堂起來。那些緊張惶恐和局促不安瞬息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停下手裏的動作,也跟著笑了。“一個女孩子家,喝那麽多酒,多危險吶!下次可不準這樣了。趕緊起床刷牙洗臉,這兒有你最愛吃的雪菜包子。”他寵溺的責備著如貓兒一般賴在床上的妹妹。

“看來真的不是夢啊……哥,你過來,讓我看看你。”李岫歪著頭,臉上綻放出慵懶卻又帶著暖意的笑,朝哥哥輕輕懶懶地招了招手。

李崟憨憨地應了一聲,努力抑制著內心翻湧的激動,緩緩地走上前來。他小心翼翼地坐到床沿兒上,仿佛那是一片脆弱的薄冰。良久,才敢微微擡起眼眸,與妹妹四目相視。

李岫仰頭看著哥哥發笑,笑容裏帶著幾分慵懶,幾分溫柔。她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惺忪的睡眼漸漸變得清澈透亮,猶如一泓山澗裏被清晨微熹照亮的清泉。

雨大了。滴滴答答地敲打著玻璃,也輕叩著李岫的心臟。哥哥淋濕的頭發和眉毛變得更加濃郁,額頭浮著一層細細碎碎的光亮,不知是汗珠還是雨珠,她分辨不清。

李岫伸出那只冰涼的小手輕輕撫上哥哥的額頭,溫柔的為他擦拭,而後睨著哥哥的眼睛,微微顫抖著說:“哥,真的是你嗎?我好怕這只是一場夢啊。”

李崟同樣在仔細打量著妹妹,布滿血絲的眼裏漸漸籠起一層薄霧。半晌,他囁嚅著說道:“是我呢,我就在你面前。”

李岫吸了吸鼻腔,表情由陰轉晴,嘴角揚起一抹欣慰的笑:“哥,你胖了。”

李崟憨憨地笑了笑,內心五味雜陳,那滋味仿佛打翻了一缸陳釀多年的老酒,覆雜而醇厚。

突然,李岫猛地摟住哥哥的脖子,把臉深深地埋進他的頸窩裏,像一只尋求溫暖的小貓,使勁兒地嗅著他身上的氣味。那氣味是那樣熟悉,那樣親切,仿佛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依靠。她恨不得用牙齒撕開那一層皮肉,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裝進去,永遠不再分離。

這猝不及防的舉動,讓李崟不知所措。他僵在那裏,不敢動彈。半晌,感覺到頸窩涼涼的。

那是妹妹的眼淚,一顆接著一顆。跟著,她的背開始輕輕起伏,哭泣聲憋在胸腔裏,悶悶的,不敢發出來似的。李崟一陣心疼,大手緩緩撫上妹妹的背,輕柔地摩挲著,眼眶也跟著濕了。

“你真狠心吶……這麽多年不跟我聯系,還把我拉黑了,你知不知道我打過你多少次電話……”李崟越說聲音越哽咽。

李岫在把小臉在他的頸窩使勁蹭了蹭,而後揚起一張燦爛的臉,用手背抹著臉上的淚珠,嬉笑著說:“想我了吧!”

與哥哥獨處的時候,李岫封印在心底的那個“小女孩”才會出現。她還是如從前那般調皮任性,好像從未改變過。李崟看著她,就像看著八年前的光景。在她如花的笑靨裏,往昔的點點滴滴,如潮水般湧了上來。

兩人沒有銜接與過渡,突然就寒暄起來。李岫問他怎麽沒上班,在哪裏上班。李崟問她什麽時候回的巖山,打算呆多久。然而,他們都刻意避開了那些深入且敏感的話題,比如父親母親是否安好,比如各自現今的情感狀況,仿佛那些話是心底深處不能輕易觸碰的禁地。

幸福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吃完那所謂的“早餐”,已然到了中午。窗外的雨總算停了,天空漸漸明朗起來,澄澈的藍色開始一點點展露。

李崟退了房,駕駛著車子送妹妹回賓館。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李岫,把頭倚在敞開的車窗邊,悠悠地盯著向窗外緩慢後退的鄉野景致發呆。

麥田被群山包裹著,被雨水滋潤以後,綠得愈發濃郁。矗立在遠處的山巒,依舊巍峨,乳白色的水汽汩汩在山間流淌,將那一座座青黑的巨物遮掩得神秘而詭譎。

從此處回城,腳下這條泥巴小道是必經之路。小道蜿蜒盤繞,坑窪不平。路面也不寬敞,僅能勉強容下一輛車通行。道的兩側是農民挖的水渠,裏面蓄積著渾濁的黃色泥水。

車輛開得緩慢,輪胎不小心碾過路中間的水窪,裏頭的黃色泥漿就濺得很高。稍不留神,便會飛進車裏,濺在李岫的鼻尖上、下巴上。

李岫只覺臉上有星星點點的冰涼觸感,伸手一摸,瞬間就變成了小花貓。這一幕被李崟瞧見,他不禁放聲大笑。笑著笑著,一只水牛突然毫無預兆地從旁側的田間沖了出來,那龐然大物就這樣橫擋在車前,如磐石般紋絲不動。

水牛足有一人來高,渾身的腱子肉,皮膚青黑,泛著粼粼的水光。套著一個略顯破舊的鼻環,隨著它頭部的晃動,發出輕微的叮當聲。它就那樣,瞪得乒乓球般的眼珠子,緊緊盯視著車子裏的一舉一動。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咀嚼著什麽。動作不疾不徐,沒有要趕時間似的。

李崟見狀,趕緊把車窗搖起來,神色緊張地囑咐妹妹不要靠近車窗,唯恐水牛受到驚嚇,誤傷了她。而後便小心翼翼地把車向後倒了一米,又開啟閃光燈,試圖令水牛自行離開。

誰知那頭牛竟如此倔強,不僅毫無退卻之意,甚至高高地昂起頭,嘴裏“哞哞”叫著,與車子對峙起來。唉,難怪形容固執的人要說“犟得跟頭牛一樣”。

李岫被眼前的情景逗得咯咯直笑,這時,一抹陽光剛好透過雨後的雲層灑下來,透過擋風玻璃,將李岫白皙的小臉照亮。她笑得絢爛,像一朵沐在陽光裏的桃花,楚楚動人。李崟不禁看呆了。

就在這時,毫無征兆地,水牛猛地撞向車頭。伴隨著沈悶的撞擊聲,車子劇烈一震,李岫頓時嚇得花容失色,失聲尖叫。

“別怕。”李崟心頭一緊,解開安全帶縱身撲擋在妹妹身前,雙手緊緊護住她的腦袋。

在車輛輕微的震蕩中,兩人的身體嚴絲合縫的貼在一起。李岫急促的呼吸撲在李崟的胸膛上,李崟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臟的劇烈跳動。他緩緩擡起頭,目光不經意地與妹妹交匯。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靜止了一樣。

驀地,一種難以遏制的沖動自心底湧起,他情不自禁地吻上了李岫的嘴。起初只是輕輕淺淺的一吻,仿若小心翼翼地試探,又似壓抑許久的情感驟然噴發。見李岫並未反抗,他的吻愈發熾熱,帶著無盡的渴望與深情。李岫也滿懷熱情地回應著,雙手環上李崟的脖頸,兩人的氣息交織,隨即陷入了一場無法收拾的熱吻之中。

就在這澎湃的當口,牛的主人匆匆趕來,一邊大聲斥罵著不懂事的牛,一邊尷尬地牽著牛離開了。

李崟仿佛如夢初醒一般,猛地松開了李岫,狼狽地逃回自己的位置。臉上籠起一層深深的愧疚和難以掩飾的慌亂。沈默半晌,方才微微顫抖著囁嚅道:“對不起,我……我不應該……” 他的話,含糊不清,斷斷續續,充滿了懊悔。

李岫小臉通紅,心如撞鹿。“沒事。”她急忙打斷他。此刻,她亦心亂如麻。既為剛剛那沖動的吻感到羞澀,又因李崟的舉動而暗自欣喜。“快開車吧,一會兒上班來不及了。” 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盡管內心早已翻江倒海。

車子重新啟動,發動機的轟鳴聲打破了短暫的沈默。

天空徹底放晴了,太陽高高掛在頭頂,田野綠得晃眼。李崟沖動的吻,讓李岫誤認為他仍是孤身一人,仍在癡癡地等著她。她以為他始終沒有忘記那個曾經許下的誓言。

這八年來,李崟時常在想,如果當初父親沒有把他從北方的鄉下接過來當兒子,是不是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又如果,父母離婚之後,他不再做李家的兒子,回去原來的家裏,那他和李岫就不是名義上的兄妹了。那樣,他們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在一起,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各自安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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