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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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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陶茹之趕在林耀遠上來前匆忙地收拾房間, 把扔在沙發上東一件西一件的襯衫、內衣統統收進行李箱。

整理完還有二十來分鐘的時間,她匆忙地坐在梳妝臺前把卸下的妝又補上了,不是全妝, 只是打了底。

快三十的皮膚,經不起細看的素顏:法令紋, 連日加班的眼下的烏青, 因生理期爆出的痘印也還沒完全消下去。她仔細地把這些瑕疵遮掉, 再調暗燈光,這樣的話看上去會比較接近十年前的皮膚吧。

陶茹之怔怔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忽然又回過神, 噌一下站起來跑進衛生間又一把卸掉。

化妝油糊住眼睛的時候, 門鈴響起來了。

於是,她比自己預想中還要狼狽地去開門——頭發被打濕著,臉上剛卸過妝被搓得很紅。在林耀遠低頭看過來時, 她還是有幾分僵硬地別過臉, 慶幸著燈光的亮度忘記調回來。

林耀遠卻只是淡淡把目光偏開, 徑直進門, 在沙發上坐下。

他單刀直入地問:“難得你找我,一定是有正事了?”

“對。”

陶茹之立刻跟著切換狀態,把準備好的一份文件遞給林耀遠。

“這是兩年前康盛的一款紅麯保健品被聯合起訴後又被撤訴的案子記錄,你可以看看。”

林耀遠掃了一眼:“我有點印象,怎麽了?”

“康盛是華陽目前打算收購的公司,我正在負責這個項目。領導催我催得很緊, 他們很看重這個項目, 綜合來看確實是利大於弊。”

林耀遠了然地點頭:“哦, 新官上任的第一個項目,那是得打出漂亮的第一槍。所以你想咨詢法律方面還有沒有什麽風險?”

“其實我已經知道它接下來會有什麽風險了。”

“什麽意思?”

“當年撤訴的其中一個人很有可能要再次提告。”

“事到如今?”

“因為她爸爸最近腎衰竭去世了。”

林耀遠略一思索作出判斷:“那會有一點覆雜, 但總體來講對方很難告贏你們,你不用擔心。”

“擔心……”陶茹之自嘲地搖頭,“我是擔心,但我擔心的是她能不能贏。”

林耀遠的神色中露出輕微的詫異。

陶茹之坦白來意:“我找你就是想問問你有沒有認識厲害並目前有空的律師可以介紹的,能扭轉局面的那一種,幫這個人打贏這個官司。”

林耀遠忍不住傾身過來探了探她額頭。

“看你臉挺紅的,不會是發燒了吧?”

陶茹之打掉他的手:“我很清醒!”

“你很清醒怎麽會說出胳膊肘往外拐的話?你不會是吃哪家公司回扣暗中讓你阻撓收購了?”

陶茹之嘴角一抽:“我這麽沒有職業道德?”

林耀遠笑了:“你現在做的事不就是嗎。”

“……”

陶茹之嘆口氣,將這些天以及昨天去墓園看望於殊雲的事一股腦告訴了林耀遠。

“我一直記得她說的那句話,如果孤立無援下去,她真的會自責一輩子,認為是自己害死了父親。但不是這樣的,她不應該為企業的過失買單。”陶茹之鄭重道,“如果道德和職業道德必須要二選一的話,我會選前者。”

林耀遠沈吟道:“我當然可以幫你,不過你要想好,這樣的選擇可對你沒什麽好處。”

“我知道,當然是想好了才來找你啊。”

“你一直都知道走哪條路對自己最好。”他微微歪了下腦袋,“這次不太像是你的作風。”

“是啊,我一直都想要考滿分,這麽多年了,真的挺累的。”陶茹之輕松地笑起來,“所以偶爾,我也可以做‘錯’一道題吧,讓另外一個人拿到滿分,因為她比我更需要一次勝利。”

林耀遠沈默不語,幽微的視線在陶茹之臉上游移。

那眼神使她的輕松凍結,背脊又不自覺地挺直。

“有問題?”

“沒有。我只是在想,要再喜歡上十年後的陶茹之或許是比當年更輕而易舉的事。”

他說得如此隨意,在她聽來卻像是把一根木枝扔進火中,她的耳邊傳來枝條爆開的聲響。

她只能感受著火焰撲面的某種灼熱,無法作聲。

然而林耀遠隨後的一句話又很自在地把火掐滅了。

“我沒有說主語是我。這只是一種類比表揚,你不用緊張。”

陶茹之凝滯的胸腔緩緩地吐氣,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和剛才沒什麽不一樣。

“所以你這是答應幫忙嗎?”

“嗯,我會幫你問問有誰願意接,但……”他聳了下肩,“這算吃力不討好的案子,你還要求有能力有閑,我不好說。”

“我可以幫忙多加一些費用,只要對方願意接。”

他笑道:“那倒不用,我的面子還是值點錢。”

“那太好了,你的面子還能打點折嗎?”

“……”

“哈哈,開玩笑的。”陶茹之看了眼時間,開始趕客,“就先這樣吧,我明天飛機。”

林耀遠略不滿:“就這樣?”

“哦對……”她清清嗓子,“謝謝。”

他失笑地從沙發上起身,並不遮掩語氣中的無奈,說:“行,那就這樣吧。”

陶茹之輕抿嘴唇,輕聲:“謝的還有之前的蛋糕。”

他腳步一頓,繼而揮揮手,拉開房間門離去。

陶茹之也跟著起身,拉上剛才故意拉開的窗簾。

他們互相背對著,她默數林耀遠走向房門的腳步聲,只希望那腳步聲快一點,再快一點,離開這個房間。

門把被摁下,窗簾也被拉上,腳步聲也跟著停了。

“陶茹之。”

她聽到他停在門邊的聲音。

“你原來還在用柚子味的唇膏嗎?”

啪嗒,門輕輕關上,這句話也被留下和她關在一起。

陶茹之轉過身,整個人忽然脫力地倚靠在墻上。

她看向梳妝臺,臺面上淩亂地散落著她剛才補妝時掏出來的物件,粉底、刷子、遮瑕棒……以及,和當年那管味道一樣的柚子味唇膏。

*

隔日陶茹之結束出差回到京崎,一下飛機就趕回公司整理這一周的盡調報告,加班到深夜。

郭文康知道她今天回來特意提早下了班,並且發微信告訴她給她做了夜宵。雖然這個早也已經是晚上九點——結果陶茹之還被困在辦公室回不來。

因為她提交報告之後,就被張盛緊急召喚到他辦公室,針對她所提交的某塊內容。

“做好訴訟準備?”張盛興師問罪,“我多給了你兩天時間,不是讓你給我提交這麽一份結果的!”

陶茹之早有所準備,不慌不忙道:“對不起張總,我私下找過於殊雲很多次,她的確不願意接受賠償。”

“是不願意,還是不能夠?”他把報告撇向一邊,“還不是嫌錢少,康盛也當然不願意多浪費錢,你這個時候就要充當關鍵角色給他們施壓,你要讓他們知道他們不解決這個問題就別想著我們會給他們開綠燈。”

陶茹之強調:“張總,我的態度很明確,我是真的不想給他們開綠燈。”

“你又要跟我車軲轆那些話了?要謹慎?”

“因為現在看下來,官司其實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張盛疊在桌子下面的腿焦慮地t開始抖動。

“陶經理,我本來對你的能力寄予厚望,你一進公司就信任你給了你這麽重要的項目,你卻連這麽點小問題都要我來操心。這次是一個隨便碰瓷的人,下次又是什麽?你這樣會讓我很難辦。”

陶茹之沈默半晌,忽然變換了態度,從低頭到居高臨下地看著正坐在辦公桌邊的張盛。

她深呼吸,盯著他道:

“張總,您的位置和我們不同,看問題的視角更廣,更全面。所以一個失去父親痛苦不已的女人在您這裏只是一根刺進來有點紮手的針,但那是對方的一根救命稻草。而我很難忽視這一點。您說我沒能力不成熟都可以,我卻慶幸自己還擁有這種不成熟。我的想法很簡單,企業犯了錯,就該為自己的錯誤買單。康盛本意制藥救命,但結果背道而馳,企業的信念又在哪裏?您沖著他們開發的新藥和市場無可厚非,但從長遠考慮,除此之外是否還應該有更重要的衡量標準?”

一口氣說完,陶茹之因趕報告到現在而沒吃晚飯的肚子發出響亮的咕咕。

張盛聽得一楞一楞。

陶茹之摸摸肚子:“我們還要繼續聊下去嗎?如果要的話您的辦公室裏有沒有吃的?或者等我一下我下樓買個飯團,因為我現在很餓。”

“……”

他下意識地拿出早上帶來公司有多的三明治:“要嗎?”

陶茹之不客氣地接過:“謝謝張總,那我們繼續吧。”

*

陶茹之回到家裏已經過了十二點,她打開門,客廳裏亮著落地燈,昏黃的光籠罩住坐在沙發上睡過去的郭文康。

她輕手輕腳脫鞋進屋,盡管很小聲,郭文康還是很快醒來。

他坐直身體,看了眼手機嘟囔。

“怎麽這麽晚?你們公司也真是夠過分的,你剛出差回來就讓你加班到這個點。”

“沒事。”陶茹之脫力地倒在沙發上,語氣卻是輕快的,“我心情好,因為我老板現在回家的心情應該要爆炸。抱歉讓你等我到這麽晚,你快去睡吧。”

“不急,好幾天沒和你說說話了。”他掐掐她的胳膊,“哇,感覺你去了這麽幾天就瘦了一大圈?”

陶茹之迷糊地嗯了一聲,慢慢放松身體,突然感覺倦意襲滿。於是半睜著眼睛,在他的追問下把這幾天工作上的事情簡略地講了一遍。

她已經和另外一個人講過了細節,第二次就不會再有那種耐心了。

郭文康聽完,憂心道:“你這樣沒問題嗎?那個試用期雖然是形式上的,但如果……”

“你覺得我太沖動了嗎?”

他斟酌著用詞:“稍微有一點吧,畢竟為了別人的事影響到自己,但我尊重你的想法。”

“我反而是覺得就是因為我才剛進來這家公司,既然我有感覺到不舒服的地方我就不應該忍著。工作也是雙向選擇的過程,他們如果要為難我那我現在離開的沈沒成本反而是最小的,反正我也不缺這一家公司。”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他沈思,“但要是有這麽一筆,你履歷就不好看了,跳下家難度大。”

“你說的我也知道……”

陶茹之不置可否,他的思路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和她挺合拍,他們都很理性,分析某一個舉動的前因後果,再做出一個最合適的選擇。因此這兩年來很少意見相左,像今晚這樣的碰撞倒是很難得。

“沒事,這麽晚就不要聊這些了。”郭文康似乎不習慣這樣的對話,拍拍她的腦袋說,“要不要我幫你卸妝?”

“好啊。”

陶茹之幹脆地閉起眼睛,她躺在沙發上,等著郭文康來照料她。

郭文康本來不會卸妝,笨手笨腳,卸妝油還會滲到眼睛裏。但他現在已經得心應手,卸妝棉片沾著卸妝油妥帖地放到她眼睛上。每當這個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又變回了小時候的那株植物。

郭文康身上隱隱約約有爸爸的氣息,他們是很相似的一類人。陶茹之不止一次地這麽想,怪不得自己會覺得可以依賴他。

她閉著眼睛,想了想,還是就著剛才的話題說出自己的想法。

“你不用擔心,我真的不是沖動。你記得有次我去你公司找你嗎,那天雨下得很大,交通都癱瘓了。從公寓到地鐵要走十分鐘,卵石鋪的地面上到處都是小水坑。然後我認真地盯著水坑,走井蓋,走漏水的通道,走凸起的花壇,就是不走直線。十分鐘的路程有點像是在冒險。那一刻我很高興,感覺自己好像小孩,畢竟大人不會在乎淋不淋濕,只想著走完直線早點回家。我很高興自己還有那樣的閑心。”

郭文康點頭附和說:“這確實很小孩。”

“當我快走到地鐵站的時候,看見了一個真的小孩。他跟在媽媽身後,像我一樣不走直線。”

陶茹之自嘲地扯了下嘴角。

“直到我眼睜睜看著他走的每一步都故意踩中水坑,發出很快樂的呼聲。我發現我大錯特錯。”

郭文康似懂非懂地嗯了一聲。

陶茹之解釋道:“小孩不會打安全牌,要的是不顧一切的高興。我已經完全忘記這些了,做著完全相反的事,還以為自己沒有變,和那些麻木的人不一樣。至少當時看到那一幕的我是這麽想的。”

講到這裏,陶茹之卻停下來。到郭文康把她眼睛上的棉片取下來,才發現她的眼皮在輕微抖動著。

她隔了一會兒才繼續開口。

“直到我和爸爸過生日的時候久違地聊了聊,我和他因為房子的事有了點小矛盾,他跟我說了一些話。我才突然明白不是我忘記了,是我從來沒擁有過這種本能。”

“我從小就是一個努力不踩水坑的小孩,但其實沒有人要求我這麽做。爸爸他一直希望我放松,然而我也希望他放松,所以我一直打安全牌。到快三十了,我才想通這個道理,想通這些年我真的逼自己太緊了,我還有放松的可能嗎?最近一直在心裏這麽問自己。”

“而這次對我老板說的那番話,就是我踩水坑的第一步。”

郭文康換了新的棉片,著手抹去她臉頰兩側的粉底,邊說:“茹之,其實最近我一直好奇一個事。”

“什麽?”

他發問,語氣和棉片一樣輕柔。

“會不會其實,我也是你竭力避過水坑而去走的一條通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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