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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君初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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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君初相識

十七歲的陸小鳳還是個初入江湖的青年人,這時候的他還沒有那兩撇標志性的胡須,為人熱誠,廣交好友,對江湖中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和新鮮。雖然名聲尚且不顯,但有美酒、有好友,他每一天都過得無比快活。

當然,更多的時候他還是呆在黃石鎮。這個地處西北的小鎮,有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朱停,還有方圓百裏最好喝的竹葉青酒。這裏四季溫暖適宜,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春日裏自大漠吹來的滾滾風沙,攜著幹燥的泥土氣息,人在外面呆上半個時辰,就能抖落滿身的沙屑。

酒樓瓦舍裏,年長的說書先生正在臺上說著緋衣刀客言醉的故事,這個於大約十年前橫空出世又力挫群雄的年輕人,自蜀中一戰後便失去了蹤跡,他失蹤的時候也才十六歲,如果他如今還活著,不過二十六歲的年紀。有傳言說他最後一次在中原現身便是在黃石鎮,之後遠走大漠,創立了如今江湖名聲赫赫的青幫。但很少有人再見過他,於是言醉究竟是生是死也就成了一個謎。

臺下客人寥寥,作為為數不多的聽眾之一,這個故事陸小鳳從小到大已經聽過無數遍了。事實上,他對這個傳聞中驚采絕艷的刀客也很是好奇,甚至在他更加年少時曾動過去大漠找一找人的沖動,但江湖中總有各種各樣的新鮮事牽絆住他的腳步,於是他也從未真正成行。

而且往常這個時候,他更願意呆在江南溫柔女兒鄉,而不是與這遮天蔽日的黃沙為伍。他此番回來,是因為他的好友朱停不日就要成親的緣故。

好友的新婚夜,陸小鳳高興非常。此時的朱停還沒有多年之後那般圓潤,還是個身材勻稱面目白凈的青年。看出好友一貫淡然的外表下掩藏的歡欣,陸小鳳真心為好友感到高興。結果就是他一不小心喝多了酒,意識不清,竟不知道自己後來是怎麽回的客棧。

當晚,他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見到一個俊秀的青年,身形樣貌與自己極為相似,只臉上多了兩撇小胡子,看著比自己年齡稍長一些。

優秀的兩撇胡子,簡直神來之筆,他暗暗想,他之後如果要蓄胡,就要這樣的兩撇。

青年似乎在專心地看著哪裏。順著他看的方向,一個緋衣刀客在練刀,背影模糊,看不清身形高矮。他聽到那個疑似是自己的青年寵溺地走上前去,為那個緋衣人拭汗,姿態親昵,從身後將人擁進懷裏。

陸小鳳自夢中醒來,面色古怪……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蒼天可鑒,他陸小鳳可壓根兒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見過夢中之人。

十七歲的陸小鳳游戲紅塵,尚無多少浪漫心事。雖然也遇到過不少女俠閨秀,但相比花前月下,他自問還是江湖許多稀奇古怪事更吸引他。

“大概是因為昨日見朱停那小子成了親的緣故。”他這麽安慰自己,忽然聽到屋外傳來一陣喧囂,剛要披衣下榻,一抹小小的黑影迅疾自屏風前一閃而過,長刀架上脖子的前一秒,他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兵器,來者抽刀不得,眼見屋外腳步聲逐漸逼近,心中焦急,也是沒想到自己踢到了鐵板,恨恨咬牙低聲喝道:“松手!”

陸小鳳挑眉,這聲音……他一手挑開床幔,屋內雖然光線昏暗,卻不妨礙他看清眼前人的身形——

一個身量不高的孩子,看起來十歲上下,頭發亂糟糟,外衣多處已被勾破了線,臉上一道道黑,像是抹了炭粉,只一雙不容修飾的眼睛,異常漂亮。

追這孩子的人已到門前,眼看就要破門而入。來不及問清情由,陸小鳳趁其望向門口之時點了這“小刺客”的穴道,不顧對方殺人的眼神,將人往床底一塞,施施然整了整衣服,轉道去開了門。

“各位……”陸小鳳笑著看向來人,竟出乎意料地發現是幾張熟面孔,挑眉拱手:

“劉舵主,別來無恙?”

“陸少俠!”被認出的劉彪抱拳俯首。來人是十二連環塢總舵之人,而陸小鳳不久前恰巧幫了鷹眼老七一個大忙——他幫他找到了不翼而飛的三十萬兩鏢銀,原原本本物歸原主。

因為這層關系,鷹眼老七對陸小鳳青眼相加。而作為總舵之人,劉彪自然要對面前的青年以禮相待,他恭敬地問:“陸少俠房裏適才可曾混進什麽宵小賊人?”

“並無。”陸小鳳答,同時關切道:“發生了何事,可需要我幫忙?”

劉彪也不藏捏,直言相告:“不瞞陸少俠,有個賊人不久前傷了我分舵十幾位弟兄,我們也是一路追蹤至此。”

“難怪我剛才聽屋外有什麽動靜,聽著似乎是朝馬廄方向去了。”陸小鳳思忖道。

“壞了舵主,那小賊肯定是偷了客棧的馬往城外跑了。”

劉彪面上陰晴不定,擡眼時躬身致謝:“多謝陸少俠相告。來日必登門致謝。”說罷,招呼身後眾人道:“走!”

“放心吧舵主,那臭丫頭受了傷,跑不遠的。”

“閉嘴!一個黃毛丫頭都打不過,還有臉說。”劉彪低喝道。陸小鳳將側窗隙開一條縫朝下望去,見一行人果真走遠了。揚起一抹得意的笑:馬廄裏近日的確少了一匹馬,只不過是被店家牽去西市交易了。

闔上窗,轉過屏風朝床榻走去,蹲下身撩開床帳朝裏望去,一雙黑亮的眼睛看向陸小鳳,目光充滿警惕。

一只全副武裝的小刺猬。他心道。

把人撥出來的同時,順便解開了她的啞穴。“說說看,到底怎麽回事?”

對方不答,只冷哼一聲撇過頭去,大有士可殺不可辱的氣勢。

“不說?那好,趁他們還沒走遠,現在把你交出去我看也來得及。”陸小鳳作勢起身朝外走去。他心中默念,倒數到一的時候,身後的小丫頭到底沈不住氣,出聲叫住了他:“等等。”

他轉過身,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等她開口。

身陷囹圄的女孩抿了抿嘴,開口道:“十二連環塢的人數年前殺我爹娘,滅我滿門。我為報仇傷他十幾個人又算得了什麽。這位……大哥,一看就是明是非講道理的人,你既然今日救我,咱們就是同一條船上之人,以後我必湧泉相報。”

這身世……一聽就是瞎編。

陸小鳳摩挲著下巴,笑瞇著眼道:“我看起來很好騙?”

“你不信?”女孩忿忿不平,擡高聲音:“我所言句句是真。”

陸小鳳嘆了口氣,蹲到她身前與她視線齊平:“且不說十二連環塢不許門下隨意傷人,縱是江湖仇怨,可你這外衣雖破舊,腰帶卻是金鑲玉,這般招搖也就罷了。若是滅門,你這腰帶不該早就當了?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不知何時他手心捏了塊令牌:“青幫門下令牌。青幫的人?”

“我偷的。”

“還嘴硬?”陸小鳳無奈地搖頭:“警惕心高是好事。可江湖上多的是沒耐心還容易被激怒的莽夫。”

“我知道你不是。”女孩眼睛滴溜轉,語氣倒是真誠。

陸小鳳一時語塞,心道這丫頭還真是極會變通,這會兒功夫就見風使舵,連他的馬屁都拍上了。

只青幫遠在大漠深處,也不知道這小丫頭是青幫中何人的孩子,竟一個人跑到黃石鎮上來,還把一貫和青幫不對付的十二連環塢的人打傷了一片。看她衣著和功夫,想必親人在青幫中的地位還不低。

“你在想什麽?怎麽不說話?”見他沈默,女孩小心斟酌著發問。

“唉。”陸小鳳嘆了口氣,看向眼前這個“小煤球”,傷腦筋地想,他還真是給自己找了個好大的麻煩。

女孩對旁人的情緒極為敏感,她看出陸小鳳的苦惱,眼神微閃,道:“十二連環塢那幫人待你那麽客氣,想必是你對他們有恩。但你又沒出賣我,定是也覺得這幫大人不像話,竟為難我一個武功平平的小孩子。”說著,她擠出幾滴不存在的淚,心有戚戚道:“少俠高義!我自然也不能陷你於不義,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陸小鳳看這小丫頭古靈精怪,短短時間簡直比小變色龍還變色龍,這番連懷柔之策都用上了,饒有興味地順著她話頭問:“說說看?”

“很簡單,你放了我,我們就當沒見過。”她篤定對方不會拒絕這個提議。至於十二連環塢發現他騙了他們會有什麽反應,暫且不在她的考慮範圍。

“聽起來不錯。可十二連環塢的人不出半日大概就會知道我剛才是誆騙了他們,等他們找回來,我該作何解釋?”陸小鳳卻不上當。

“我只是傷了他們的人,那還是他們先挑釁我在先,他們抓我,說到底不過是覺得敗給一個孩子丟了顏面,要出口惡氣。對你,你隨便糊弄兩句,他們應當不會深究。若真要追究,便打;打不過,便跑。他們如何抉擇,剛好還能幫你看清他們到底是哪路貨色。”她頭頭是道地說完,撇了撇嘴露出略微嫌棄的神色,仿佛在說這麽簡單的道理還需要她這個孩子來教他。

“這會兒怎麽不說是深仇大恨了?”

“你都看出來了,我還編下去就不禮貌了是不是。”她笑嘻嘻道。

一雙鳳眸泛起瀲灩的笑意。也不知道這丫頭的長輩是怎樣的妙人,雖年齡所限尚帶著幾分稚氣,可行事很有些難得灑脫通透的游俠作風,又不失變通。

“這樣說來我還得多謝你了。”

“不必客氣。”

“青幫長大的孩子都像你這麽厚臉皮嗎?”

“別想套我話。”女孩也差不多摸清了陸小鳳的性格,嘴比誰都嚴實,老神在在道:“我跟那地方,半點關系都沒有。”

多半是離家出走。陸小鳳心道。她說得沒錯,就此撒手不管最是便宜,可要自己放這丫頭孤身一人,他確實不怎麽放心。

起身,把人扛在肩頭:“幹什麽?解開我的穴道,餵!你放我走不就是了。”

此地不能久留。黃石鎮不比大漠,這裏不是青幫的地盤,多的是十二連環塢的眼線,丟下她一個人,雙拳難敵四手,早晚她都得被人抓住。她有句話說得不錯,他的確不讚同對方大張旗鼓追殺這個孩子的行為。

算了,自己就是個愛管閑事的勞碌命。

確定側窗外無人,陸小鳳哀嘆一聲,足尖輕點,帶著人翩然遁走。

——

朱停的新婚夫人是黃石鎮最大客棧的老板娘,生得一副艷麗動人的長相,可若有人因此覺得她好輕薄,那便得做好被痛扁一頓的覺悟。老板娘的脾氣並不好,即使對幾乎人見人愛的陸小鳳,也一樣不假辭色。事實上,除了朱停,老板娘對其他男人都不看在眼裏。

但陸小鳳這回找上門來要幫忙的事,卻是個例外。老板娘喜歡孩子,因為某些原因,她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屬於自己的孩子,卻不妨礙她喜歡孩子。

她把被陸小鳳丟給自己的小姑娘洗得香噴噴白凈凈,還給她上了藥。因為小姑娘執意拒絕穿粉色衣裙,只好找了套方便行動的衣服讓她換上,她又不願意挽發簪頭,老板娘一腔熱情全無用武之地,只好順著她的意思找了條紅色絹布發帶替她綁在馬尾。

小煤球搖身一變,成了如明珠般奪目的小姑娘。若不是背著把刀,還有見過她拿生命幹飯的勁頭,陸小鳳差點沒認出眼前人來。

“慢點吃,有的是。”老板娘拍著她的背,不斷給小丫頭夾菜,眼裏的溺愛幾乎要滿溢出來。

陸小鳳看到邊上壘起來的碗碟。好家夥,整整七個碗,還在吃。

“嗝~”第十只空碗擱在一旁的時候,陸小鳳看著摸著肚皮癱倒在太師椅裏的小人兒,對對方的胃口大小有了全新的認識。

她到底幾天沒吃飯了?這令人驚嘆的食量。

“咳,那個……”陸小鳳硬著頭皮開口。

上一秒還盈盈笑著幫小姑娘擦嘴的老板娘下一秒轉頭看向陸小鳳,面無表情道:“什麽事?”

陸小鳳摸了摸鼻子:“十二連環塢的人還沒放棄搜查,以防萬一,我恐怕她得盡快離開黃石鎮。”

老板娘心裏不舍,皺眉剛要說什麽,不妨女孩一個鯉魚打挺從椅子上跳了下去,果斷道:“勞駕給我安排一匹快馬,我現在就動身。”絲毫不拖泥帶水。

“不行,你一個小姑娘,太危險了。”老板娘不讚同道。

“放心,姐姐,我應付得來。”她背上刀,眼裏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芒:“剛好拿他們練手。”

老板娘看向陸小鳳,眼神示意他說些什麽勸勸她。陸小鳳無奈地聳了聳肩,這事情有最簡單的解法:回了大漠塞外,她一定有辦法找到青幫人接應。“咳,從這裏回大漠……”

“我才不要……去風沙那麽大的地方。”

看,偏偏她矢口否認也不願回去,因此路便只剩一條——

“往東走,到了關中地界,就基本出了十二連環塢的勢力範圍。”陸小鳳頓了頓道:“不過聽說十二連環塢最近有意與關中沙幫合作,鷹眼老七派了他最得力的手下之一尤長虎去了那。”

“這麽巧,我正打算往東。”女孩聞言重重拍桌起身道。轉頭朝老板娘道了謝,並說以後有機會回來看她。一番依依惜別,陸小鳳瞬間覺得自己成了多餘的那個。

不過,他看提起尤長虎時她一臉咬牙切齒的反應,摸了摸鼻子心道:這個消息總算買得不虧。

好不容易,準備上路。陸小鳳牽了兩匹馬出來,順便把鬥笠扣在她腦門上。

“兩匹馬,你也要走?”女孩疑惑地看向他。

“我剛好也要去關中一趟,順路。”陸小鳳面不改色:“會騎馬嗎?”

女孩到嘴邊的吐槽硬生生憋了回去:“哼哼,瞧不起誰呢,我還沒學會走路就會騎馬了。”

“哦~”陸小鳳意味深長地看她得瑟。

“你又試探我。”

“我可什麽都沒說。”

“無所謂。”女孩聳肩,看向他時,第一次流露出鄭重的神色:“無論怎樣,多謝。”她向他施了個禮,陸小鳳沒見過這禮節,卻覺出了她的真心。

“謝就不必了,不過你是不是好歹告訴我你叫什麽,否則這一路至少半個多月的路程。我總不能叫你‘餵’吧。”

“我生在初七。家中長輩大多叫我小七。”她縱身躍上馬鞍,握住韁繩,朝陸小鳳笑道。

“小七。”陸小鳳念著這名字,若有所思。

“駕!”她大喝一聲,馬兒興奮地擡起前腿,長長嘶鳴。隨即向前飛奔而去。

她倒是沒說謊,這樣嫻熟的禦馬之術,如不是常年在馬背上,斷練不出來。陸小鳳無奈嘆氣,眼看這丫頭一騎絕塵,影都快不見,策馬趕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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