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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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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1753年初】

乾隆十八年初春,京城迎來一場倒春寒,天兒冷得邪乎,大夥兒都愛躲在屋內圍爐取暖,獨我,因順利入族葉赫那拉而心情極佳,常在庭院的藤架下擺好小食和溫酒,一邊賞梅一邊酣飲,暫時忘卻煩事,自娛自樂,甚得自在。

說起煩事。過年時,我隨傅恒回老宅請安並小住幾日,其間老夫人叫我過去說話兒,我當時眼皮子一跳,不用想都知道所為何事。

果不其然,老夫人除了叮囑我要擔起富察少夫人的責任好好整頓內院之外,依舊著重提醒我要繼續開枝散葉,綿延子嗣。

我倍感無語,心中有一萬只某種小動物奔騰而過,面兒上卻淡應著:“是,兒媳記下了。”

——記個鬼!

老夫人又對我表示體諒,知我連生幾子甚是不易,旁敲側擊地提起傅恒納妾一事,話裏話外便是想著多個人替我“分擔”,還問我:“聽說那個叫青蓮的丫鬟如今常在書房伺候?”

眼皮子又跳兩下。我如實回答:“是。”

老夫人嘆了嘆氣,不大樂意地講:“婢子何等身份,給傅恒作妾都是擡舉她……爾晴,傅恒當真那麽看重她嗎?”

我哪裏知道,問您兒子去呀!

我走到老夫人身後,一邊為她捶肩,一邊耐著性子說:“額娘莫要勞神了,傅恒是一向有主意的,他知道如何行事才是對富察家好。”

老夫人仍不滿意,又咕噥了幾句。我正琢磨著如何繼續敷衍塞責,不想當事人沖了進來。

傅恒面色不悅,嚴正道:“額娘,兒子從未想過納妾……”

這我認同,畢竟他滿心滿意都是那個求而不得的人。

“兒子有爾晴一人,足矣。”

啊?這,這我可不敢茍同!我想了想,覺得傅恒大概是想說,有我這一張擋箭牌足矣……嗯,這意思才對。

我趕忙表態:“額娘,青蓮樣貌端麗、性子溫順,又一貫對傅恒細心體貼、照顧有加,雖說眼下傅恒對她並無情意,但若來日他二人兩心相通、郎情妾意,兒媳絕不會阻止傅恒納妾,必當以富察家子嗣為重,好生相待青蓮妹妹,還請額娘放心。”

我只想快快避開這話題,暗道自己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老夫人總不會再找我麻煩了吧?

豈料老夫人是安心了,傅恒卻一臉怒意,雙眼像要瞪出朔州雕翎般欲將我射穿,滿擰眉毛咬牙切齒地正告我:“爾晴!你在說什麽!”

我置若罔聞,以為他能體諒我的難處,當下不過是和我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的應付老夫人。未曾想年後回到東安門府邸,傅恒還為此事不依不饒,竟將我堵在房門口大吵了一架。

“我幾次跟你說過我無心納妾,你明知如此,為何還在額娘面前胡說亂道?”

傅恒無理取鬧,我自然不甘示弱:“你別跟這兒亂撒氣啊,是我主動提起要給你納妾嗎?老夫人三番兩次同我說此事,我能有什麽辦法!不過是說幾句她愛聽的話罷了,難不成要我處處忤逆她、頂撞她,與她對著幹嗎?呵,敢情到時候被扣上大逆不道帽子的人不是你!”

沒想到久未與傅恒吵架,一張嘴依舊毫不含糊地把他說的啞口無言。

我完全不給傅恒反駁的機會,繼續陰陽怪氣地發起猛攻:“再說了,多個人伺候你不是挺好麽,怎麽你還挑上了?傅恒,你是不滿意青蓮,還是覺得正妻之位已非你所選,這妾室便必得由你親自來挑?無妨,都無妨,你說你鐘意誰,我去向老夫人請示,定能給你換個更合你心意的來!”

傅恒指著我,氣道:“你……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被傅恒這句話氣歪了身子,連忙扶住門框以防摔倒。

傅恒還知伸手扶我。可我再難控制情緒,一下子推開他的手,呵道:“我不可理喻?我若真不可理喻早把青蓮發賣了,還容得她在我的丈夫身邊呆這麽多年?傅恒啊傅恒,你真當我耳聾眼瞎,瞧不出她對你存的心思、聽不見那些下人背後作何議論嗎?我是可憐青蓮,可憐她一片真心如投石入海,永遠不可能得到回應!也覺得你應當更願意讓她傾聽你的心事、開解你的心結,所以才不予理會……”

接下來這一句,我本不該說,或者不該在此時訴之於口。但我一忍再忍實沒忍住,便有些失神地告訴傅恒:

“你以為我想容忍你有妾室嗎?傅恒大人,愛而不得、求之不得的痛苦不是只有你們在承受,我也一樣。”

聞言,傅恒面色極為覆雜,少了些惱怒、多了些錯愕,甚至另有一絲細微到難以捕捉的古怪的暗喜,令我捉摸不透,而對於他說出口的話我更是覺得匪夷所思。

只見他緩了語氣,直視著我問:“所以,你的愛而不得、求之不得,又是誰?”

我又晃了一下身子,這回倒不是被氣的,而是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問給問懵了,不知如何回答。

傅恒等了很久都沒等到我的答案,眼神漸漸黯淡下來,最後,他嘆了一口氣,和我說:“爾晴,你不明白我。”

我清楚地瞧見他眼中蘊著一股失望,見他轉身離開時背影裏透著落寞和無奈……可是傅恒,我不是不明白,而是害怕自己會錯了意,不敢明白。

此次不歡而散後,傅恒很長一段時日都不願同我說話,回回見我都沒個好臉色,即便奉旨攜我入宮參加各種祈祀典禮,亦寡言少語。

【1753年4月】

時過清明,春已末、夏將至,夜風多了幾分柔和。那晚,我在自己精心布置的庭院裏蕩秋千賞鑒花月,啜飲美酒,怡情養性,難得平靜。

桃釧陪伴在側,替我溫酒遞果,卻也看著我不讓我多飲。

哼,傅恒的眼線!我撇了撇嘴,不再為難桃釧,把酒杯塞回給她。

桃釧收好酒具,回到我身旁同我閑聊,沒兩句便帶著些許試探意味地說:“夫人,少爺性子好、家世好,戰功顯赫身居高位,外邊不知多少人羨慕您,即便過去有千百種誤會,如今看在小少爺、小格格的面子上也該化解了,和和美美的過日子。這幾年想把姊妹、女兒塞進咱們府裏的人還少嗎?夫人,您可得想清楚,繼續僵持下去那不是……不是給別人騰地方嘛!”

這話怎麽聽著有些耳熟?我尋思片刻,輕輕笑了笑,篤定道:“騰地方?傅恒不會。”

“夫人……”

“一個我足夠讓他煩心了,若再多來幾個鬧得府裏整日雞犬不寧,傅恒怕是這輩子都不想回來了。唔,有家回不得,真是可憐!”

今夜月亮甚圓,我多賞了會兒,虧得桃釧提醒才意識到時辰不早,該休息了。

我先去幾個孩子房裏看了看,回來時路過書房,見燈還亮著,便好奇地往窗內探了探頭。

青蓮發現了我,恭敬行禮道:“少夫人。”

傅恒原本伏案苦讀,眉宇松弛神色淡然,卻在聽到青蓮的話聲後霎時擡起了頭,眉心頓蹙且目露敵視地直盯向我。

嘁,這麽看我作甚,我又不會吃了他!

我想著既然互相看見了,不說點什麽總是尷尬,平日裏我與他尷尬的時候已經夠多了,沒必要再添此一樁,遂好心提醒道:“天色已晚,你早些安置。”

傅恒薄唇緊抿,繃直身子同我僵持,半晌,開口說:“青蓮,茶涼了,換盞熱的來。”

青蓮怯怯地看了看我,抖著手端起杯子,低聲喏應:“是,少爺。”

我翻了個白眼兒,走了。

第二天我便聽下人議論,說是書房的燈亮了一整夜,傅恒不知為何徹夜未眠,青蓮一直侍候在側。等到了第三天便有更多流言蜚語如飛絮般飄漫府內,怎麽撲都撲不滅了。

人言可畏,再這樣下去青蓮的名聲便毀了。我並不願意事情變成這樣,故而去找了傅恒。

“青蓮……要麽收房,要麽趕走,你快些決定吧。”

傅恒冷臉反問:“夫人以為我當如何?”

這一聲“夫人”好生諷刺。我懶得理會,只懷疑自己究竟從何而來的勇氣,居然能對傅恒說出那樣有悖於我認知的話。

“於你而言納青蓮為妾不痛不癢,可對青蓮來說,能夠陪伴仰慕之人左右,一生衣食無憂,是她此生最好的命數。”

“我早說過讓你幫她尋一門親事,便是像杜鵑那樣……”

“杜鵑和陶文睿兩情相悅,豈是青蓮可比的?我當初拒絕你的提議,便是知道,即便我幫青蓮尋了親事,她也斷不肯嫁,退一步講就算她嫁了,她會過得快活嗎?如果有一天她的丈夫知道她心裏其實早有了別的男人,她又會面臨怎樣的境遇?對我心生怎樣的怨恨?若她最後難逃一死,你又是不是怪我找錯了人、害死了她?”

傅恒無言以對,卻仍意氣難平,蹙眉質問:“那難道只有將青蓮收房一個法子嗎?”

“對。”我言之鑿鑿,惹得傅恒愈發不滿地瞪視於我,可哪怕他把眼珠子瞪出來我也要說,“傅恒,你早該明白,我趕青蓮走是沒有用的,須得你親自同她講明,解開她的心結,讓她心甘情願離開這裏去過她自己的日子。可你沒有。你既然不舍她走,留下了這朵解語花在你身邊聽你訴說心事、一聲聲‘少爺’的叫著你,便要接受如今的局面,納她為妾、給她名分,免她遭受流言蜚語的襲擾……”

傅恒猶豫的臉龐上終於多了一抹懊惱之色。

“事已至此,別無他法。”我沈默地打量著傅恒,少頃,直視他道,“傅恒,從今以後,我的心便再與旁人無關了。”

我知他定會明白這話的意思,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身後,傅恒似是突然回過神般緊張地喚了一聲:

“爾晴!”

我卻未停步,心中自有謀算:青蓮之事於傅恒而言已成定局,不知他何以解救頹勢。但對我來說,這僅是局中一步,神一手鬼一手,最後一子不落盤,便不知誰才是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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