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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燒不盡的野草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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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燒不盡的野草之志。

新婦入門, 次日清晨須得行“婦見禮”。

所謂婦見禮,便是郎君家中姑舅對坐,請新婦執棗、栗、段、脩相見的風俗。

唐人沿襲周禮, 到了這日, 世家大族總會遣婢子閹奴們以翠屏畫帷裝點堂門, 二錦步障設於門外, 以期彰顯門第;而尋常百姓不在意這些虛名,便會著新嫁娘子頭三日都入竈廚內,為家中小姑子做一道菜品。①

六禮古習, 繁冗覆雜。李白家中人口簡單,又刻意照拂許葭, 索性免了這些禮節。是以一大早,李白出門當值,許葭便去了七娘屋中,哄著耍賴的小女郎去弘文館。

七娘來來回回在床榻上滾動:“我不想上學, 李瑾博士太可怕了……”

許葭憋著笑,提溜著她坐起來,問:“這長安城還能有人欺負了你?”

“阿姊你都不知道!我在弘文館念書兩年,一開始他只叫我學好小經《春秋公羊傳》,大經《春秋左氏傳》, 去年公羊傳考核過了,竟然又新添小經《尚書》, 中經《儀禮》……他簡直不是人呀!”

七娘的表情太過生動, 許葭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事實上, 許葭心中很為七娘歡喜。

普通來說, 小經科目除過《易經》要學兩年,其餘都得一年半, 中經則為期兩年,大經就更久了,需要三年才能學通。

七娘能提前通過考核後,又被講經博士加了新科目,想來,一定是學有所成才會破例。

許葭深知七娘“一誇就尾巴翹上天”的本性,瞞著沒說。只摸摸她的腦袋,語氣溫柔又堅定:“弘文館不遠,今日我送你去。”

七娘垂頭喪氣地嘆了一聲。

唉,師娘可比師父難糊弄多了!

收拾妥帖,七娘便匆匆忙忙出坊門往弘文館去,勉強趕在李謹博士前頭進了學堂。

弘文館統共收學生三十人,大部分都是貴胄家不愛念書的紈絝小郎君,其間夾了幾位皇子皇孫,那更是沒人敢開罪,像七娘這樣的小娘子,算得上是“六學二館”的獨一份。

為此,崔館主特意在大殿中隔上屏風,叫她與幾位皇子皇孫一道讀書。到今年開春,武惠妃之子——壽王也被丟了進來。

七娘最擅長的就是一心二用,前頭李瑾博士在講《尚書》夏書第一篇“禹貢”,她趴在桌上寫寫畫畫,興致高的不得了。

李謹起身,一面往七娘身邊挪動,一面繼續講:“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滌源,九澤既陂,四海會同……李樂央,你且說說這一篇都講了什麽?”

李謹走到了七娘跟前,擡手抽走她筆下塗塗抹抹的大作,給了她一記眼神警告。

七娘嚇得一楞,連忙站起身找補:“回夫子的話,講的是一個叫做禹的人確定了土地疆界後,從壺口開始治理水患,疏通黃河下游九條支流,再治理山川脈絡,讓百姓們都能安居在平原九州上,源源不斷產出豐饒的糧食、疏果、美玉、銀鐵、貝錦、犀皮等等……如此一來,他就可以在家躺平睡大覺啦!”

屏風那半邊哄堂大笑。

李謹前面聽著還像模像樣,到了最後一句也聽不下去了,紫檀尺敲了敲桌案邊:“毫無長進,一派胡言!”

七娘早已習慣李博士對她的點評,縮著脖子往後退一步:“那夫子您每次都不講,還要我講……”

嘟囔的聲音很小,但足夠李謹聽到了。

李博士在學問一道向來刻板嚴謹,七娘因此挨了不少手板。今日自然不例外,打磨光滑的木尺接觸到掌心,很快就留下紅痕。

李謹將七娘畫畫用的冊子塞進自己袖中,返身回到臺前:“所謂‘六府孔修,庶土交正’,山川河澤理順之後,闔該丈量土地,征收賦稅,任用有德行賢能之人,使國越發昌盛。絕不能學李樂央坐吃山空,立吃地陷。”

一堂課結束,七娘平白成了夫子口中的小懶娘。她也不怕人笑,厚著臉皮跟幾個皇子皇孫插科打諢後,便興沖沖奔回家去。

許阿姊說了,今日要燒淮揚菜給她吃呢!

這頭,李謹博士回到院裏,身後還跟著壽王李瑁。

壽王剛來弘文館,須得像七娘剛來時一樣,進行考核,選定大中小經科目。李謹精於此道,這事便落到了他的頭上。

一番考校之後,李博士心中有了定論。壽王殿下的資質十分普通,性子又柔懦,因而只順著為他選出大經《禮記》和小經《春秋榖梁傳》。

年歲尚小的壽王殿下舒了口氣,揖手道:“多謝夫子。”

李謹木著臉“嗯”一聲,桌邊立著的內侍似乎有些不滿,站直身子輕咳兩嗓子,李博士便驟然從書冊之間回過神來。

他苦笑,起身對著壽王殿下作禮:“殿下言重了,這一聲夫子微臣不敢當。”

作為薛崇簡之子,太平公主後人,他這院內日日都有陛下親賜的內侍看顧。像今日這樣的“提點”,他已然習慣了。

只是,此番壽王入弘文館讀書,叫李謹有些琢磨不透李隆基的意圖。畢竟,當今天子這幾年獨寵武惠妃,連著這個兒子也當寶貝似的從寧王身邊接回來,親自過問讀書之事,怎麽忽然就給丟到門庭冷落的弘文館來了?

李謹摩挲著袖中兩枚盤出包漿的小核桃,不由想到一件事。

年初的時候,奚、契丹兩部族進犯大唐東北邊境,陛下以忠王李亨為河北道元帥,信安王李祎為副帥,率禦史大夫李朝隱、京兆尹裴伷先等八總管抵禦入侵。②

皇三子李亨有領兵之才,不過數月,京師便接連收到好消息。朝中上下一片誇讚的同時,怕是皇太子的儲君之位便不太穩當啊。

李謹腦中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因而沒有註意,壽王殿下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桌案上。

寬敞的木案中心,擺放著七娘那本被沒收的小冊子。李謹方才進門後隨手從袖兜裏取出,攤開的正是那一頁塗得亂七八糟的大作。

壽王殿下約莫是覺得新奇,指尖在袖子裏反覆描摹,很快就記住了那圖形。

從弘文館辭別,回永興坊十王宅的路上,十歲出頭的少年人左思右想不對勁:“那冊子上瞧著像個行兵用的陣法,李謹不是講經博士嗎?還會這些個?”

壽王跟前的內侍都是武惠妃一手挑選出來的,行事做派也都隨了他大主子,沒什麽腦子,還喜歡搞鬥爭。

那小中官諂媚道:“那李謹本就是太平餘孽,肯定是藏著私,不願意叫咱們殿下學了去!”

壽王還是個孩子,原先被寧王特意養成了軟弱怯懦的性子,這才來長安幾年,便在內侍們的吹捧中飄飄然忘乎所以。

他得意笑著,吩咐隨侍的小中官:“好在我留了個心眼,把那圖案都記住了,等回了王府就取紙筆來!”

“哎,殿下真真是博聞強識,過目不忘啊!”

*

永興坊內近日時興一種新樂子。

從年長的皇子,到年幼不知事的皇孫,得了空都會用棋子擺出一盤殘缺的陣法,相互之間比賽,看看誰能將這殘陣補得天衣無縫。

壽王殿下作為游戲的發起人,玩過兩天之後便膩味了,將此物拋於腦後。然而這殘陣並沒有沈寂下去,而是迅速在王孫貴族之間流傳開來,再由京中擅長領兵的蕭相公將之呈到了太極宮內。

李隆基如今大部分時間都在興慶宮,那是他從前做藩王時的府邸擴建而來,住著習慣些。開春以來,因要緊急處置一些軍情,才搬到太極宮小住幾日。

甘露殿內。

已經初顯老邁的帝王接過紙冊,瞧見上頭小兒筆法所畫的殘缺陣法。

他皺眉端詳了好一會兒,才不確定地問蕭嵩:“蕭相,雖說是皇子們打發時間的玩意兒,朕怎麽瞧著,這陣法不像是軍中所有?”

蕭嵩跪地,依然克制不住激動了一路的顫抖:“陛下聖明。臣疑心,也僅僅是疑心……此物怕是蜀漢重臣諸葛孔明所創八陣圖之一。”

李隆基登時坐直上半身,脖子也伸長了三分。

也難怪帝王這般失態。

傳聞八陣圖內不止載有陣法,還有當年所用連弩、木牛流馬、偏箱車等蜀軍制勝的神器。

此物自蜀漢以來便享譽天下,只可惜兩晉時失傳於世間。到了大唐立朝,只在劍南道奉節縣還殘有諸葛孔明當年練兵時遺留下的“八陣圖壘”,但也只是一些細石壘起來的殘陣,根本沒法拼湊出完整的陣形。

李隆基又細細看一遍圖紙,也看不出個子醜寅卯,便擡眸問蕭嵩:“蕭相公如何判斷?”

“老臣曾見過劍南道的‘八陣圖壘’。”蕭嵩垂首,壓低聲音道,“另外,不知聖人可還記得,昔年太平黨羽之中,有一位隱於幕後的軍師,乃是則天皇後親賜給太平公主的……”

延和元年,睿宗禪位於李隆基之前,便將女帝“天後聖帝”的謚號改為“聖後”;直到開元四年,李隆基又下旨改成了“則天皇後”。朝中老臣們彼此心照不宣,沒多久就適應了這一新稱謂。

李隆基很久沒有在朝中聽人提及陳年舊事了。

帝王閉了閉目,似乎在回味那段歲月的血腥與可怖。良久,他睜開眸子,被殿外刺眼的陽光激得瞇起雙眸:“朕,當然記得。”

最後四個字,可謂是咬牙切齒。

“此人是……武攸緒之子,天生身患重病,活不長久,當年在軍中卻有“小諸葛”之稱,為一眾將領所欽佩。朕那位醉心山水,三請長安不入的族叔,倒是養出個狼子野心的好兒子。”李隆基一句話慢慢悠悠,只叫蕭嵩聽得膽戰心驚。

當年聖人三請武攸緒入朝,他便知道,這是有意試探“小諸葛”,是否會借著這根藤蔓出山。

太平餘孽早已盡數覆滅於先天二年。

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餘下子嗣也都半死不活人模鬼樣地握在陛下手中,唯有這武氏七郎武珩,因女帝早年一道密詔救了性命。

不過,武珩身弱,聽聞已病死在劍南道的山澤之中了。

蕭嵩攢了攢手心裏的汗漬,提氣繼續道:“陛下還記得他,那是否也記得,當年赤水軍中流傳的八陣圖之說?”

赤水軍是河西節度區的主力軍,遠遠強於隴右的臨洮、河源軍,已經達到兵力三萬,馬匹一萬有餘的戰力。

在大唐早期的節度軍鎮中,赤水軍占有絕對的優勢和地位。因而,河西節度使也是各節度使中最重要的一個。③

作為帝王,對王朝主力軍的關註自然是不能缺少的。

李隆基很快就想起來這回事,陰沈著臉道:“嗯。那人‘小諸葛’之名,便是從赤水軍中傳出來的。”

話雖未說透,這對君臣都已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當年赤水軍傳言果真不假,武珩這是有諸葛遺世絕學在身啊!

李隆基有節奏地敲擊著龍椅的邊緣,他喜歡聽這種叫人安心的響聲,也已經聽慣了這響兒。

今日無論是誰想要動搖這份安心,唯有殺之。

打定了主意,帝王側目看向高力士:“帶人親自去查查,永興坊內的皇子皇孫,一個也不能落下,看看這東西到底從何而來。”

高力士心中一咯噔,對上李隆基看待獵物的昏花眼眸,不禁打了個冷顫,躬身唱喏。

陪伴帝王走過半生的近侍知曉,這永興坊內,是要變天了。

*

過了四月,長安的天日漸暖和,唯有十王宅內不被陽光眷顧,連吹過的風都是陰嗖嗖的。

皇子皇孫們自然不會輕易受到苛待,只可憐了王宅內的閹奴婢子們,身上多多少少都受了些刑罰;運氣差一些的,這幾日恰好陪著主子們玩過“棋子陣法”,身上的傷勢就更重了。

奴婢們不知發生何事,也不懂聖人想要聽到什麽樣的答案,只能在劇痛之下,嘶喊著胡亂攀扯起來。

刑部大牢關不下,大理寺裏頭再塞上一批,等到小半月之後,京師裏人心惶惶,所有的線索終於匯聚於一點。

指向了壽王殿下。

武惠妃從刑部侍郎李林甫那裏提前得了消息,著急忙慌尋到了南熏殿。

惠妃今日妝容都沒精心描摹,發髻也跑亂了,嚇得花容失色:“陛下,瑁兒他還那麽小,從小就是眾皇子裏最乖最膽小的一個,您可不能像審奴婢一般去審他,這不是要妾的命嘛!”

“誰告訴你,朕要審問壽王了?”

屋內,李隆基斜靠在美人榻上,面前正立著壽王。小殿下顯然也被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嚇傻了,磕磕巴巴倒豆子一般,才剛把知道那點東西全都交代了。

武惠妃怔在原地,見兒子沒事,這時才察覺到失言,忙跪地哭訴著糊弄起來。

李隆基見不得美人落淚。

人至中年,帝王自大心起,覺得惠妃這等柔弱無腦的美人兒,即便與李林甫這樣的朝中重臣搭上話,也做不出什麽為害之事。索性揮揮手道:“行了,瑁兒沒事,愛妃可以放心了。”

武惠妃向來懂得看帝王眼色,見他真的有幾分不耐煩,便給兒子遞個眼色,匆匆離去。

等人走遠了,李隆基審視著面前年幼的兒子:“依你之見,李謹作為講經博士,在弘文館內傳道授業表現如何?”

少年郎想到近日十王宅的慘象,怯生生將自己的揣測化為肯定句。

“阿耶,李謹確有藏私,畫這殘缺的陣法圖,怕不是想…向外傳遞消息。”

*

李謹被大理寺的人抓了。

被抓之時,弘文館內還在授課,講的正是《尚書》中夏書第三篇《五子之歌》。

李謹平靜地念完“皇祖有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這句話,還未來得及解釋,書冊便被胥吏打落在地上。

七娘就這麽眼睜睜看著李博士被拖走了。

直到李白當值歸家,兩人互通消息,才知道,李謹竟然是因為什麽殘破陣法被抓走的。

七娘不知怎麽的,想到李博士臨走前深深凝望了她一眼,還有他費勁全身力氣唱出的那句《尚書》裏的詞,就好像是……

在告別一般。

七娘腦中忽然有一條線,將事情串起來。

她扯了扯李白的衣袖,語氣低沈:“師父,那個殘陣,可能是武氏郎君那本《兵陣詭道》裏的,我沒畫完,就被夫子沒收了去……”

李白面色一沈,捏著七娘的臉頰叫她住了口。

他看向門外,月色如洗,照在院子裏卻襯得一地冰涼。

李白長出一口氣,摸著七娘的頭安撫:“這件事我去打聽,你不能輕舉妄動。還有那本書……你若記在腦子裏,怕是不能留了。”

*

大理寺用刑之前,對李謹這樣的文士還是會選擇先禮後兵。

此案涉及到太平餘孽,大理寺卿被密令親審,只好揮退眾人,無奈道:“你是薛……李崇簡的兒子,昔年那場政變,他可是站在陛下這一頭才保住了性命,郎君莫要選錯路。”

李謹這樣的文士從未習過武,別說用刑了,就只是被吊在木樁上拷了三日,說話都有氣無力的,唇上覆著一層血痂。

他聽到大理寺卿的話,忽然大笑起來,笑著笑著還湧出了淚花。

這世人都以為他的阿耶薛崇簡背叛祖母太平公主,上了天子同條船,此生便是榮華富貴,感恩戴德。

殊不知,阿耶出長安後最悔恨之事,就是信了李隆基的邪!

直到臨終,他與阿娘都郁郁寡歡,沒能盼來一個彌補的機會。

而今,上蒼有眼,將這份珍貴的機緣交到了他李謹,不,薛謹面前。即已知曉太平黨羽未滅,‘小諸葛’遺志尚存,便是死在這大理寺的牢獄之中,都值當了。

無論如何,他今日都要護住武氏七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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