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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死都不會挑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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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死都不會挑時候!

十一月初, 凜冬將至。長安城的尋常百姓家都會挑著天氣好的時候,將新鮮河魚、藕等物制作成“鲊”。

所謂“鲊”,便是唐人經過加工制作能儲存許久的魚類食物。

李白一大早將整整一竿子鮮魚挑了回來, 按阿尋說的洗凈切片, 撒上細鹽放在籮篩裏頭, 再以布裹起來, 叫七娘往上壓一塊大石頭。

七娘打著哈欠照辦,嘴上還要碎碎念:“不就搬塊小小的石頭,幹嘛要把我喊起來, 我都還沒睡夠呢。師父你可真是老了——”

李白沒好氣地彈她腦瓜:“逆徒!要不是你紮我,我這幾日能不敢彎腰嗎?”

七娘聞言, 賣乖地晃了晃耳邊兩只垂鬟,蹦跶著把餘下的大石都給壓上去。

晌午的日頭最好,這麽暖融融一曬,鹽腌制的魚塊就瀝幹了水分。阿尋從悲田坊回來之後, 只需要將魚肉置入腌菜的大壇子裏,加入花椒、蒔蘿、茴香和蔥姜醋酒等物,封罐倒置候著就行了。

阿尋見七娘好奇,難得多說幾句話:“等徹底腌透,七娘子就能吃了。雖然味道比不上鮮燒的葷菜, 但勝在冰天凍地的時候,有一口肉吃。”

七娘吸溜著口水:“是…是什麽味道噠?”

“酸甜口, 還帶著一股酒香。”阿尋答。

李白聽到有酒香味兒, 頓時樂得不行:“等過幾日, 我尋些冬藕和蒲黃根(浦筍)回來, 我們再弄個藕稍鲊、浦鲊吃吃。”

這東西在長安也不算難得,使些銀錢, 便會有農戶爭著去泥塘子、河邊、灞上挖取。

阿尋約莫是猜到李白打了這種糟蹋銀錢的主意,頓了片刻,道:“秋冬天裏綠蔬少,因而咱們長安人家還有一種菹齏,是將水芹、胡蒜、薺菜等植物用鹽醋腌制的。今年時令菜已經過了季,太白先生若是有意,待明年我便早早備下。”①

李白撫掌嘆道:“嗯,這個好!我聽賀兄還提起過一種‘翰林齏’,用時菜五七種,滿甕清美極有食欲。等到明年我們都試一試!”

阿尋便在七娘的歡鬧聲中笑著應下來。

十一月十五日,月圓之夜,西京終於在百姓們的惦念中落了一場雪。

今歲的初雪不大,只是後勁兒十足,紛紛揚揚的雪粒子接連落了三日。等到屋檐上都蓋了一層雪帽兒,馬蹄聲隆隆從西城門外而來——

兵部尚書蕭嵩回京了。

興慶宮,勤政務本樓。

李隆基穿著一身帝王的袞冕服正坐於龍椅之上,底下跪著剛剛入京的蕭嵩。

蕭尚書年輕時候一副好皮相,如今年過六十,長於練兵馳騁沙場的經歷倒叫他愈發帶了幾分老辣之氣。

李隆基揮手叫人起身,笑道:“朕聽聞蕭尚書此番大破吐蕃軍隊,是用了什麽法子,且來說與朕聽聽。”

蕭嵩謹慎道:“陛下過譽了。此事說來也巧,是從族中一頑劣子身上得來的巧思。老臣在河西設下反間計,誘使吐蕃讚普殺其大將悉諾邏恭祿,才能有機會在青海大破吐蕃軍隊。”

李隆基許久沒有這般開懷了。

開元十四年,涼州刺史、河西節度使王君(chuo)被回紇諸部背叛刺殺。消息傳出,河隴震駭,京師天子一怒,命蕭嵩為兵部尚書兼河西節度使,火速前往判涼州諸事。

沒成想這才一年有餘,便能得個“大破吐蕃軍”的好消息。

李隆基放聲大笑道:“好啊!好!可見我大唐有才的兒郎前赴後繼,源源不絕。蕭尚書族中這位郎君可曾受了門蔭?如今做個什麽官?”

這話顯然是有提拔蕭氏後人的意思。

蕭尚書卻肅目請辭:“不過是個整日招貓逗狗的旁系子侄,不值當陛下留意,且隨他去。”

李隆基聞言笑了笑,果然沒再追問。

蘭陵蕭氏乃頂級門閥之一,蕭嵩這一脈更是梁武帝蕭衍的後裔,自有他們族中想要栽培的人。

帝王連朝政都有些懈怠,又哪肯花心思去管他這些家事。

李隆基指尖在桌上輕扣幾響,開口吩咐高力士:“既如此,便加蕭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拜為左相。原先一切職務照舊,與朝中眾副相也算是平起平坐了。”

蕭嵩聞言連忙跪地領旨謝恩,一番君臣和睦互動後,這才得以離宮歸家去。

等人走遠了,李隆基拄著小臂,面上笑容冷下來:“高力士,且別急著讓中書省制詔。”

“三郎可還有什麽吩咐。”高力士頓了腳步折回來,弓身候著。

“叫他們再下一道旨意,朕觀…兵部侍郎裴光庭,沈靜少言,寡於交游,卻頗有政務才幹,特遷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又兼禦史大夫,與蕭尚書同日拜副相。”

“去辦吧。”他終於滿意道。

高力士向來對李隆基的制衡之術頗為信服,今日也不例外。

朝中都知曉,裴光庭與蕭嵩同在兵部多年,關系卻鬧得十分僵,甚至蕭尚書幾度將裴光庭這個兵部侍郎引進的人才盡數送出長安,做了外職。

這樣兩個人同拜副相,豈不又是一對杜暹、李元纮那般的“掐架相公”。

高力士是一心向著李隆基的,凡事於國無大害、於聖人卻有利,他都願意一力護之。索性嘆口氣,弓身出了勤政務本樓,在化雪的冷天兒裏慢慢挺直了脊梁。

*

裴光庭做了宰相,這對裴家來說可是大喜事。

崇仁坊內,宴席的喜慶之意眼瞅著要溢出坊門了,裴稹卻不在府中陪客,而是躲到了李白的小院裏偷懶。

一臉頹相的裴三郎鞋底靠近炭爐,等著爐子上的酒溫熱,已經打起盹來。

七娘正專心地用火鉗翻動著烤栗子,像一只等吃食的小松鼠。她見裴稹和李白的酒已經熱了,又太占地方,索性敲了敲炭爐邊:“裴三稹,李十二白,你們的酒好啦!”

宛若一位辛勤的食堂大媽在喊號子。

李白差點被逗得嗆住,咽下嘴裏熱乎乎又甜糯的板栗,伸手去擰她耳朵:“胡鬧,怎麽稱呼三郎呢!”

七娘知道李白沒使勁兒,卻還是做作地齜牙咧嘴:“那還不是他們都叫你十二白,我想喊得親近些,才叫裴三稹。其他人求我我還不樂意喊呢。”

說到這裏,七娘又有些好奇起來:“師父,你們名字都是單字,才會十二白、三稹的這樣喊。那要是雙字呢?比如陛下,難不成是喊李三基——”

“基”字念到一半,七娘的嘴就被兩只大掌慌忙捂住。

裴稹那點瞌睡也被完全嚇醒了,又愛又恨地捏著七娘臉蛋:“你這丫頭是真敢說啊!”

七娘瞪他一眼,待撞上李白兇巴巴的視線,連忙低下頭,軟和著聲音道:“我錯了,師父。”

裴稹心軟,見不得小娘子這般,也跟著求情和稀泥。

李白便幽幽道:“七娘什麽德性你還沒吃透嗎?認錯比誰都快,一旦有機會,她下次還敢,皮且厚著呢!”

“師祖說了,我這樣的性子去軍中才不吃虧。說不準還能建功立業呢,”七娘插空小聲為自己找補。

李白有些頭疼:“……別提你師祖。”

自從七娘紮了他的腚,裴旻再喊他練劍,便也會進行這般魔鬼訓練,逼得他劍技短期內提升了一大截。

裴稹聞言,跟著七娘樂起來,方才郁郁寡歡的樣子也一掃而空。

李白這才端了酒碗與他碰杯,問道:“怎麽,今日裴府宴席上的禦賜名酒不好喝,跑來我這兒討酒?”

裴三郎苦笑:“旁人不清楚,你還不知曉嗎?我阿耶此時拜相,可算不得一件好事。”

李白用無聲表示了對裴稹這話的認可。

炭爐上的栗子殼燒得爆開,發出一陣脆響。須臾,烤栗子的香氣就撲鼻而來。

七娘慢悠悠剝開個紅殼毛栗,猶豫了一下,遞給裴稹:“別怕。賀家阿翁跟我說,他的天塌下來,有張九齡在前頭頂著呢。你阿耶也找個天不行嗎?我看張家阿翁就很不錯嘛!”

裴稹樂了:“張相公聽過這話,不知作何感想。”

事實上,裴光庭還真考慮過這件事。

張九齡是張說走後的“文學派”主心骨,值得托付;而宇文融一派有李林甫在,裴光庭斷不能融入。最重要的是,李林甫近日升任了刑部侍郎,這人生性陰柔,工於心計,裴家有大娘子武氏這層關系在,免不得會被他算計。

李白明白過來裴稹心中所慮,問:“前任張相公與宇文融,究竟因何事對上的?”

“聽我阿耶說,兩派關系完全破裂,是因為吏部銓選的‘十銓’問題。”裴稹掰著腦殼,把他知道的那點陳年政事都抖摟出來,講給李白和七娘聽。

原來,自太宗朝起,吏部銓選便有一套固定的三註三唱程序。

因為需要從每年的十月持續至次年三月末,耗時太久,工序覆雜,已然壓得吏部有些喘不過氣來。到了開元十三年 ,當今陛下東封泰山,銓選一再延誤,宇文融便出面請奏,分吏部為十銓。

“十銓”以禮部、刑部、工部尚書、右散騎常侍、戶部侍郎、蒲州刺史、魏州刺史、荊州大都督府長史、鄭州刺史、懷州刺史十人分掌,試判之後再入禁中,在禦前直接決定人選。③

主打一個誰都擁有參與感,獨獨吏部被排斥在外。

“總之啊,就是宇文相公身兼數職,權位甚重,還公然插手吏部銓選事宜,動了已故張相公的地盤,就……嘭——炸了。”

裴稹總結完畢,已然明白,他們裴家的路,早就被陛下給算好了。

李白笑呵呵盛了兩碗酒:“不過都是盤中棋子,何必再自困呢。來,先為今日的裴相公,幹!”

*

爆竹聲聲起,開元十七年悄然而至。

這一年,在整個盛唐史上都擁有完全不同的特殊意義。不只是因著中樞政局一連三變,更因當今天子李隆基,雄赳赳氣昂昂步入了四十五歲中年男子的大關。

八月,李隆基在臣子們一浪賽過一浪的“春秋鼎盛”吹捧中,逐漸迷失了自我。隨即頒出一道前無古人的詔書——

“將朕之生辰八月初五,從此定為千秋節,大唐疆域內百姓同樂,舉國歡慶,豈不美哉!”

自秦始皇一統天下以來,哪有皇帝上趕著“自我作古”的!這是要人明著把他當神敬拜啊……

朝野聞之震驚。

獨獨聖人自個沈浸在那種居功甚偉、驕傲自大的情結中拔不出神來。

張九齡勸得太多,已然惹得李隆基不滿;就連高力士此番也忍不住尋了個機會,試圖提醒他家三郎,還被李隆基狠狠踹了一腳,罵他“敗興”。

千秋節似乎無人可擋。

於是,到了八月初五當日,長安城上下都陷入了一場荒唐又奢靡的歡慶盛典中。

興慶宮前擠滿了人,李白帶著七娘也在其列,往旁邊挪兩步,還能瞧見賀知章、裴稹、王昌齡等人。

陛下不知忽然起得什麽興致,還效仿隋帝親手調羹,賜朝中肱股之臣飲用。張九齡自然是在其列的,賀知章竟然有幸也得了一碗。

七娘眼巴巴瞅著賀知章喝完,仰頭問道:“賀阿翁,好喝嗎?陛下親手做的羹吃起來有什麽不一樣?”

賀知章笑著向東方遙遙一拜,跟賜羹的內侍說幾句寒暄語,等人都走了,才對著七娘撫須搖頭直嘆:“陛下怕是不認得鹽與糖……”

眾人沈默。

宮中的禦用鹽與七娘的巖鹽相比,顏色上要偏黃一些。而唐人的白糖已經能夠做到色澤綿白,實在是很難才能混淆。

七娘扁扁嘴:“悲田坊的孩子也分不清,因為他們從前都沒怎麽見過青鹽白糖,更別提吃了。”

陛下卻是正好相反呢。

這一碗糖鹽不分的賜羹,叫處在熱鬧中心的臣子們都有些迷惘起來。

*

千秋節之後,陛下不知被何事吸引了註意力,長安城中勉強安生了兩個月。

李白這才有空停下來,好好給劍南寫一封回信。

去年四月,他借著登科入仕與家中書信往來時,便已經托了阿耶與安陸許相公家三房商議親事。

婚嫁之事,終究不是兒戲,需得按照六禮的流程一步步來。即便李白自己不在意繁文縟節,為了許二娘的聲名著想,也得事事周到顧全。

於是,從納采、問名、納吉到納征,便足足拖了一年有餘。好在,上月兄長李凝已經代李家前往安陸下聘禮,聽李客信中提起,聘禮的動靜似乎還搞得不小,綿州府衙嚇一跳,還當他們家是要搬出劍南道了。

李白對兄長與阿耶的誇張早已習以為常。

倒是七娘,自從知道了許葭真的要嫁給李白,幾乎每日都要問問“許家阿姊什麽時候到長安啊”。

李白聽得耳朵長繭子,忽悠道:“快了,月末應當就來了,自己掰指頭數。”

信以為真的七娘開始興奮地翹首以盼,盼著盼著,盼到了十一月月末,依舊不見動靜,七娘便有些著急起來。

土竈竈屋內。

阿尋正在案前切菜,而七娘撅著屁股跪在竈臺底下,正專心研究著如何才能點起火。

李白解了官袍扣子,一進門便氣哄哄嚷道:“好哇,好哇!陛下今日親謁五陵,已經定下自己的陵墓安葬之地了!我看這盛世氣數也是——”

將盡了!

話未說透,李白的怨言便被打斷。

“什麽,陛下要死了!”七娘從土竈底下鉆出個小腦袋,一臉的炭灰,遮不住澄瑩眸子裏的擔憂,“那他老人家死了,會不會耽誤你迎許家阿姊進門啊?”

又道:“他怎麽這麽不會挑時候!”

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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