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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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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文鶯瞬時察覺到少年微變的神色, 右手握住劍柄,目中帶有露骨審視。

虞茉對此一無所覺。

她訝然發現,少年曬得微微黝黑的臉正迅速紅透, 連相較之下顯得白皙的耳根與脖頸亦是。

江辰此時的確羞赧到了極點,也激動到了極點。

經年未見卻令他魂牽夢繞的未婚妻子,仿佛從畫卷中走了出來,甚至愈加的鮮活美麗。

他喉頭咽動, 斟酌措辭。

落入虞茉眼中, 只以為少年不願承情。她琢磨著用碎銀和銅板與他換銀錠亦無不可, 便揚起笑。

方啟唇, 少年突然躬身, 令她不必費力仰頭,語帶熟稔道:“虞妹妹, 還記得我嗎?”

原身的舊相識?

虞茉不得而知, 歪頭:“你是——”

少年似是有些難以啟齒, 靦腆地笑了笑, 眉宇間盡是意氣風發, 他輕輕道:”我是江辰, 你的未婚夫呀。”

???

她耳畔嗡鳴一瞬, 似被重物當頭擊中。

旋即,僵硬地看向瞳孔緊縮的文鶯, 再看回滿面坦然的少年。

真相不言而喻。

江辰身長玉立, 著黑色勁裝,不遠處的馬匹配有銀色鎧甲,確實肖似想象中沖鋒陷陣的小將軍。

但問題來了, 日夜與她如膠似漆的“江辰”又是誰?

許是虞茉驟然慘白的面色過於惹眼,江辰手握成拳, 雖不明緣由,仍是遷怒地睇一眼文鶯,而後溫聲問:“可是身子不適?”

文鶯額角沁出冷汗,果斷橫在二人之間,也低低喚道:“小姐。”

“多謝江公子關心。”虞茉穩住身形,勉力勾唇,“還請容許我與友人說幾句話。”

美人一笑,令江辰耳根燒得更烈,他略頷首,轉過身去專心等茶。

“文鶯,借一步說話。”

走出幾步遠,虞茉眼底涼下,用從未有過的冷淡聲線問道,“你家主子究竟是何人。”

文鶯心急如焚,卻實在不知要如何作答。

女侍衛俱是宮女出身,當今皇後擇其中根骨極佳者進行培養,用於護衛公主等女眷的安危。按例,將來的太子妃亦會分配到二十四位,文鶯舊主正是皇後,因其性情沈穩且熟悉皇城,被太子要去指派給了虞茉。

深宮之人,一貫不與臣子結交,是以文鶯從未見過江辰。

而趙潯身為主子,亦無需向下屬事無巨細地道明緣由。從頭至尾,僅簡單交代了“不得向虞茉透露他的身份”。

文鶯雖不善言辭卻非草包,觀情形,應是太子頂用了江辰的名號留在虞茉身邊。

但此時此刻,真相已被虞茉知曉。

“罷了。”她不願為難文鶯,擺擺手,“不重要了。”

話音輕若鴻毛,卻無端令人心中寒涼。文鶯面露急色,語速也快了幾分:“小姐,不如先入大佛寺上香,然後等主子回來好好談一談。”

上香,是為在佛前將議親之事說與逝者。

現如今還有必要麽?

虞茉緊咬著唇,直至發白,以痛覺抑制發顫的身子。她將手遞與文鶯:“你我同為女子,試想你心愛之人、你的夫君、你的枕邊人,有朝一日,竟不是你以為的人......”

纖細的雙臂輕抖,透過無聲的語言,把滿腔憤怒與恐懼,悉數告知文鶯。

“小姐。”

她容色出塵,亦不擺貴主架子,品貌皆宜,教文鶯如何能無動於衷。可身為仆從,除去勸言,再難提其他,“至少主子對小姐的心意是真的。”

“我現下難以靜心,也不想見到他。”虞茉回絕道,“你走吧,他派你們來我身邊,除去照拂,不也是為了監視我的一舉一動麽。”

今日的插曲,儼然將她累積而成的信任擊潰。

盡管有心回想相處時溫馨的細節,可作為被欺騙的一方,虞茉很難不以最大的惡意揣測。

趙潯他當真是僅僅隱瞞了身份?

會否有一天,猛然發現自己陷入了更大的謊言?

虞茉不敢去賭,餘光投向坐姿筆挺的少年,猶不知一切是夢是真。

“小姐。”文鶯還欲勸說,可瞥見虞茉瀲灩的眸光,瞳心刺了刺,終是咽了回去。

薄薄淚意浸潤了黑眸,愈發清亮,然而動人的美麗之下乃是傷懷,誰人見了也會不忍。

“讓我靜靜。”虞茉獨自行至樹蔭下,望著夏蟬褪去的黃殼出神。

她想,趙潯既能讓溫家表姐三緘其口,應是來頭不小。要麽出自權臣之家,要麽是皇親貴胄。

倒能向江辰打聽,可她暫且誰也不想相信。

他因何要欺騙自己......

一路行來,分明有諸多時機可以坦白,甚至是床笫之間,待情至濃時提上一提,總好過被她猝不及防地撞破。

虞茉輕撫心口,悵然若失,不知該何去何從。

茶攤內,江辰連喝半壺潤喉,見虞茉久去不回,偏過頭來。身形曼妙的小娘子面色蒼白,盈盈立於樹下,若能綻顏一笑,便幾乎與他懷揣的畫卷重合。

他當即起身,快走幾步:“虞妹妹,你當真無事?今日又是為何來大佛寺?”

虞茉說不出口,望著他不言語。

在此瞬間,舊時最為厭煩的詩文,從未費心去記的頌詞——譬如“雙瞳剪水”,譬如“驚為天下人”,一股腦湧入江辰腦海之中。

“咳。”他面色再度不爭氣地泛紅,移開眼,故作鎮定道,“我母親很擔心你,我、我也是。你可知道,每逢你的生辰,母親便派畫師去往螢州,繪一副留作紀念。不知不覺,積攢了十三副。”

“江夫人......”虞茉倏地擡眸。

她曾以為,趙潯是江家人,他既知曉自己尚且活著,等同於江父江母亦不必真正擔憂。

但此刻需得全數推翻。

於是,虞茉輕輕柔柔地問:“江公子如何知曉我沒死,且還來了京中?”

江辰無意隱瞞,細說道:“當時,聽聞你滾落山崖,我隨兄長即刻去往螢州。明為吊唁,實則是查探原因。”

搜尋無果,江、溫兩家皆以為她香消玉殞,溫太傅更是臥床不起。

可忽而有一日,溫太傅向江府遞了拜帖,將寫有虞茉近況的密信告知江夫人。因信中交代要秘而不宣,唯溫府嫡系與江氏夫婦並曾有一紙婚約的江辰知道。

“原來如此。”

虞茉認真回想,憶起彼時自己與趙潯雖有朦朧好感,但僅此而已。她一心想遠離紛爭,趙潯也承諾將她安頓在蒼州,是以並未起封鎖消息的念頭。

江辰又道:“我本想去尋你,可邊關起了騷亂,加之父親傷勢未愈,恐出岔子,便從螢州徑直改道。”

實則,他派了二十暗衛查探虞茉去向,皆被不痛不癢地譴回。

雖有疑慮,奈何身不由己。

頓了頓,江辰問:“我母親最是憂心你,若是得空,不如隨我一道回去江府?”

既搬出江夫人,虞茉便難以推拒,她也的確不想見到趙潯,思忖過後,輕輕點了頭。

文鶯有意相勸,卻被江辰投來的眼神所震懾。

論武力,尋常侍衛豈能贏過真正在戰場廝殺過的小將軍。只能退而求其次,道:“日頭熱,小姐還是快些進馬車。”

虞茉自然不會強撐,轉頭相邀:“那便一同坐車去江府。”

江辰吹響哨音,馬兒似通人性,如若銀光,疾步消失在蔥郁林間。他掀開車簾,示意虞茉先請,目光掃過車轅的徽記:“這是......霍府的馬車?”

“我如今住在霍府別院裏。”

說完,虞茉不禁猜測,難不成趙潯實乃是霍家的小世子。

可她已然見過霍源,遂又否定。

胡思亂想中,江辰在一桌之隔處坐定。他明顯有些局促,但眼眸明亮,盛著直白的笑意,教人無端想起了搖尾乞食的小狗。

他話也密,閑談道:“你不記得我了,對吧?”

虞茉回過神,“嗯”一聲。

江辰大抵聽聞了她的“死因”,眉目帶著冷峻,亦含有幾不可查的自責:“早知你處境如此艱難,便不該將你留在螢州。”

她本不欲多提“失憶”,聞言,倒正巧勾起了好奇心,遂敞開了說:“我的確不記得你了,卻不是因為你我經年未見,而是我因故失憶了。”

聽後,江辰眼底閃過一絲戾氣,喉結翻滾,久久不語。

“乳母告訴我,舅舅曾想將我接回溫家,但卻不了了之。”虞茉問,“個中內情,你可聽江夫人提起過?”

“嗯。”

初回,應是溫母安葬之時;次回,則在江辰對畫卷一見傾心時。

溫舅舅與江夫人皆遣親信去接,可虞長慶說什麽也不願放人。若是硬來,被京中同僚恥笑便恥笑了,偏偏她自己想留在螢州。

失了生母,生父則成了世間最為親近之人,螢州虞府才是原身的家。

天下豈有生來便不渴望父母之愛的孩子?

但等原身徹底失望,卻為時已晚。

也因於此,從前,江、溫二家並不知原身真正的處境。只盼著她年歲漸長,能以議親為名,光明正大地迎回。

江辰“贏過”溫啟,得以延續這樁婚約,正是因了虞長慶不喜將女兒嫁回溫家。

思及此,他舔了舔唇,嗓音弱下:“虞妹妹,你和溫啟......”

虞茉揚眉:“落雪表姐說,表兄暫且不在京中,我還不曾見過他呢。”

“那就好。”江辰脫口而出,又紅著臉道,“那就好巧。”

溫啟生得眉目清秀,學識亦繼承了太傅之風,頗受京中貴女追捧,爭著追著喚其為“才子”。

他雖上了學宮,亦師從大儒,卻僅是脫離了莽夫之流。若虞妹妹教溫啟那書呆子勾去了,可真是氣死個人。

淺淺松一口氣,但猛然憶起趙潯。

“......”江辰胸中郁滯,咬牙切齒地想:儲君身份尊貴,更是一眾年歲相當的高門子弟中,形容、學識、武藝最為出挑者,這如何能比?

他“嘭”地捶桌,將微微楞神的虞茉驚得睜圓了眼。

“呃。”江辰撓了撓頭,幹巴巴地道,“我活動活動腕骨。”

“哦......”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漸也變得熟絡。

虞茉短暫拋卻憂思,聽江辰說起過往的趣事,或是在邊關時的所見所聞。

待到了江府,他抻了抻懶腰,看文鶯將虞茉攙下。

門童忙迎了過來,喜出望外道:“四公子,您怎的提前回來了。”

又看向自家公子身側神仙般的人物,訥訥地問:“這位是?”

江辰咽下“未婚妻”幾字,沈著聲,十分矜持道:“我母親口中常提的虞姑娘。”

“少夫人!”門童清脆地喊著,欠身,“少夫人小心臺階,少夫人慢些,少夫人......”

他直羞得面色黑紅,故作斥責道:“瞎嚷嚷什麽,一邊兒去。”

虞茉雖覺尷尬,但不便展露,沒再看欲言又止的文鶯,昂首挺胸,隨江府丫鬟入內。

--

江夫人生得柔婉,與溫憐氣質相近,無外乎能結為閨中密友。

再觀江辰,雖滿身炙熱的少年氣息,五官卻肖似其母親。假以時日,膚色再蔭白些許,便又是無雙公子。

聽聞熟悉的腳步,江夫人頃息間回眸,詫異之中帶著真切的笑:“你怎麽——”

話未問出,瞧見幺兒身後的小娘子,不禁潸然淚下,徑直越過了江辰,將人抱住:“茉兒,你總算肯出現,是幾時來的京城?”

“母親”的懷抱,比預想中愈加令她觸動。

短短幾息的時間,虞茉眼前閃過溫母柔和的笑,還有穿越之前系著圍裙的忙碌背影。

滿腹委屈登時有了宣洩口。

虞茉難以自制,回抱住江夫人,壓抑地哭了起來。

江辰瞠目結舌地立在原地,還是大丫鬟撚著帕子將主子們勸開,好容易哄住,進去內廳說體己話。

既成了多餘的那個,江辰斟過茶,老老實實地坐於下首,靜聽她們敘舊。

虞茉將螢州舊事毫無保留地道出,也趁勢提了外祖退親一事,好敲打敲打江辰,莫再把“未婚妻”、“少夫人”此類的稱謂與她聯系。

豈料江辰當即變臉,撩袍欲往外走:“我現在便去溫府,如何能未經允許便搶了我的未婚妻,難不成,還真要虞妹妹嫁給溫啟麽。”

“逆子,你給我站住。”江夫人無奈解釋,“大家夥兒都以為你虞妹妹遇害,溫老爺子吊著一口氣來談退親,我能不應?”

“江公子,我無意嫁與表兄,也著實不想談論親事。”

她委婉道,“眼下只盼著能將母親從虞家祖墳中遷出,了卻遺憾。”

江辰氣焰頓消,雖不情願,仍是坐了回去。

他想問問,虞茉是否心有所屬,而那人是否便是趙潯。

可江夫人擺了擺手:“好了,你先去換身衣裳,我同你妹妹有要事相商。”

“......嗯。”

一只腳踏出房門,江辰回眸,不大放心地道,“虞妹妹,今夜便宿在府裏罷。”

溫家不能去,恐會令他們為難;霍府不便回,像是輕易就原諒了趙潯。

而江家,分明陌生的兩個人,卻有特殊且親近的身份,怪別扭。

虞茉實則想歇在客棧,是以為難地看向江夫人。

後者忙解圍道:“急什麽,天光還大亮著,一會兒慢慢說。”

等勸走了江辰,江夫人獻寶似的取出一摞畫卷,眉眼含笑:“這是你十五歲,這是你十四歲......這是你三歲。”

至於十六歲生辰所繪,被江辰偷了去,金子寶貝般的隨身攜帶。

虞茉細細打量,見畫中人神情舒展,比起原身,倒與她更為相像。

正奇著,聽江夫人慨嘆:“怪我粗心大意。你八歲那年,畫師繪了副垂淚圖,瞧著不喜慶,我便隨口提了幾句。誰知往後,張張畫像,他皆自行改為笑顏。若我早些察覺你過得不好,興許也能令你少受些罪。”

果然,獨有一副,極盡清麗的眉眼間團著愁緒。

她透過少女稚嫩的面龐,瞬時聯想起病逝前夕的溫憐,也難怪江夫人會在畫師面前吐露怨言。

靜默片刻,虞茉重又揚起笑,談及虞長慶一家上京之事。

江夫人愛憐地撫過她的發頂,正色道:“你既想通了,只管交由我們做長輩的來對付他。不論如何,他是你的生父,不該由你出面,懂嗎?”

“懂。”她乖巧應聲,“姨娘和妹妹,我親自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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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

皇後欲遣身邊的老姑姑去請江夫人入宮,臨行前,來向太子請示。

溫太傅也已坐於正廳,只待趙潯換下朝服後覲見。

他從內侍手中接過玉佩,穩妥系好,眼底漾開點點笑意。這時,慶姜步履匆匆,附在耳邊說道:“虞娘子現已隨江公子去了將軍府。”

素來一點即通的太子殿下,遲緩地眨了眨眼,疑惑:“再說一遍。”

慶姜眉間擠出“川”字,指了指殿外請罪的文鶯等人,回稟:“江公子使了‘障眼法’,獨自抄近道入京,偏巧走的大佛寺,和虞娘子在茶攤碰上。一來二去,便瞞不住了。”

趙潯緊了緊牙關,只覺喉間湧上一股腥甜。他強行壓下,神色淡淡,唯有眸中深不見底,嘲弄道:“她還是選了江辰。”

世人重諾,重守約。

他偷得的“未婚夫”的身份,終究是紙包不住火,也留不住人。

時間在靜謐中流逝,慶姜急得團團轉,卻不敢追問。明日便要議親,太傅他老人家還在等候,偏是這個節骨眼出事。

而趙潯自也記得溫太傅。

他抹了抹唇,鴉羽輕顫,篤定道:“一切照舊。”

至於江府——

“姑姑先回棲梧宮罷。”昳麗的桃花眼微微挑起,露出不含溫度的笑,趙潯道,“等見過太傅大人,本宮親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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