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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事 不可能的可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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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事 不可能的可能(完)

他見許迦葉低垂著頭, 鬢邊一縷發絲垂落,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一時間只覺摧心剖肝, 他何苦說那些話提醒她?

眼眶酸澀間, 淚水砸落:“對不起,我以後絕不再提。”

許迦葉終於能聽得懂人話了, 微擡起頭, 掀起眼簾看向他:“我知道你在暗中幫我, 收手吧, 我不需要。”

李悼半跪在她腳邊, 目光柔和地與她對視:“我什麽都不求, 只是想讓你輕松一些。”

“這話你自己信嗎?幹脆明說了吧, 無論你想要的是什麽, 我都不可能讓你如願。你我之間可謂是積怨已久。”許迦葉冷笑, 俯身逼視他,手指按上他的眼尾, 因太過用力而微微顫抖, “倘不是你在太宗面前詆毀於我,我不會被他毀了眼睛。我是決計不可能放過你的, 時間還長, 咱們慢慢玩。”

李悼只覺晴天一道霹靂,炸得他險些魂飛魄散:“你說什麽?”

許迦葉眸光森寒, 像沾上了什麽臟東西一樣把他的臉撇到一邊。

“你指望能瞞得過誰?你之所為我一清二楚, 數年以來不敢或忘。我等著你像狗一樣匍匐在我腳下祈求生路的那一天,那一天不會太遠的。”

李悼喉間湧上一股腥甜, 眼前天旋地轉,視野一時間模糊起來。

他知道許迦葉眼睛不大好的事, 亦知曉李樂衍為此操碎了心,尋覓名醫卻終無用處。

他甚至還在心中想過,李樂衍走了,只要他把一顆真心捧給她踐踏玩弄,也許有一日她會願意他做她的眼睛。

可他方才聽到了什麽?他竟是害她至此的罪魁禍首!

他心知她所言並非空穴來風,那時他還沒見過她,探聽到李樂衍把她放在心尖子上疼,李硯辭又為了她鬧得滿城風雨,心裏一面嘲諷他們為了區區一個閹人犯了失心瘋了,一面自以為尋到了讓李樂衍悲痛欲絕的契機。

他遣人在父皇處挑撥,未見父皇將她打殺了,還遺憾了許久。

後來,他為父皇並未下手而慶幸不已,只道是幼時在佛前沒有白跪,神佛終究是庇佑於他。

卻原來自作孽,神佛亦救不了他!

李悼心口鉆心得疼,硬生生扯斷了手中的佛珠,沈香珠子滾落在車廂內鋪著的白色地金雲龍纏枝絨毯上,陷落於泥淖般被裹縛得喘息不得。

臉頰一片濕潤,血腥味愈發濃郁,他猶自未覺,雙膝跪地匍匐在許迦葉腳下:“害你至此,我還有何顏面茍活於世,只求能在死前贖清自己的罪孽。”

許迦葉見李悼一副萬箭穿心、行將斷氣的模樣,眼角墜下血淚兩行,不由眉頭微蹙:“何必作此姿態?看你淒慘,我只覺快意。你死了,便是最好的贖罪。”

李悼突然笑了起來,笑聲泣血:“迦葉,你的心總是這樣軟。死是最輕易的,生不如死才是如臨地獄。”

話音剛落,他從袖中拔出短刀,扯開衣衫,往身上割去。

一刀又一刀,每次只割下薄薄一片血肉,淩遲之痛痛入骨髓,卻不及他心痛的萬分之一。

原來悲痛欲絕是這般感覺啊,他想讓李樂衍品嘗的痛苦,最終卻自己咽下了,這算不算自食惡果?

因果輪回,報應不爽,可迦葉被卷於其中,何其無辜?

他罪該萬死,死不足惜!

許迦葉在他割下第一刀時就怔住了,回過神來卻沒有要阻止的意思,靜默地看著他把自己剮成了血葫蘆。

李悼割了數不清多少刀,鮮血如雨幕般落下,砸在地毯上,將纏枝花紋染成綻開的血色,他因失血過多而神志不清,卻還記得向許迦葉道歉:“對不起,我把你的毯子弄臟了。”

許迦葉的聲音古井無波:“這條地毯,我會珍藏的。”

李悼神志混沌,全身脫力,強撐著不讓自己倒地,用最後的力氣舉刀往眼眶捅去。

刀鋒入肉的聲音響起,他恍然間想起他曾窺見許迦葉與李樂衍坐在涼亭裏,李樂衍剝荔枝給她吃,用刀小心翼翼地去核。

他多希望坐在她身邊的那個人是他自己。

他露出一個純然的笑:“迦葉,我剝荔枝給你。”

殷紅的血液大股大股地從他的眼眶中湧出,與先前自眼角蜿蜒而下的血淚融在一處,覆蓋了整張臉頰,像是以血為淚,痛哭過一場。

他終於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玉山傾頹,周身的血如山間的溪流,汩汩流淌。

他已無法視物,眼前與其說是黑暗,不如說是虛無一片,意識朦朧間,他聽到許迦葉的聲音,那應當是她在吩咐屬下。

“把他擡回景王府,別讓他死在半道上。”

她俯身湊近他,聲音回蕩在他耳畔,像一縷溫柔的風,拂散了周遭的血腥:“既要生不如死,那你可千萬別死得太輕易。”

他的心又痛了起來,她總是這樣心軟,心軟得令人心疼。

命人將傷重垂死的李悼擡走後,許迦葉並未立即下馬車,她被周遭的血腥氣包裹著,靜靜註視著地毯上的纏枝牡丹,花朵吸飽了血,愈發嬌艷。

她意識到了一件事,也許李悼不是想利用她,而是真的愛她。

多荒誕啊,這些人說愛她,卻百般折磨她,不將她蹂躪至死不罷休,他們的愛與恨究竟有何分別?

她自認心硬如鐵,看仇家倒黴,心中自然唯有暢快。

她低垂著眼睫,拿起放在座椅旁的聖旨,掀簾下車。



自許迦葉離去後,李硯辭便一心等著她回心轉意,不再抗拒喝藥,幾度瀕死亦苦苦支撐著。

清醒時,他親自擬了幾個名字,希冀著其中有一個許迦葉會喜歡,思來想去,又覺得這些名字都不好,盼望著她願意與他一同給那個孩子起一個。

他苦等良久無果,終於心灰意冷了。

他心知他到了可以死的時候,可他不能就這樣因傷重死了,他的死要與許迦葉全無關系才好。

其實本就是與她無關的,他身上有太多舊傷,就像太醫勸他將刀放下時說的那樣,死於感染者不知凡幾,天子亦不能免俗,常在河邊走,總有濕鞋的時候。

他死與不死、因何而死其實無關緊要,但他擔心她半夜想起來時會猛拍被子:“他竟真把他的死賴我身上了!”

她生氣的時候很可愛,但氣大傷身,他不能不為她著想。

他遣人給許迦葉遞話,希望能再去永和宮看一眼。

這些年來,他時常去永和宮靜坐,他一生中最好的回憶都在那裏了。

她允了他的請求,她總是像小刺猬一樣豎起一身的尖刺,其實最是心軟。

他令劉采等候在外,孤身一人踏入永和宮的宮門。

不知不覺間,夏季已然來了,濃蔭如蓋、蟬鳴陣陣,熏風拂過,檐角風鈴聲清脆悠揚。

就在這片屋檐下,他問她能不能把教秦安的那種棋也教給他。

她遲疑片刻,點了點頭,與他對坐於棋桌旁,將規則講給他聽:“這叫五子棋。”

他同她下了五局,五局皆輸,她擡眸猶疑地望著他,欲言又止。

她大抵在心裏懷疑他是不是傻子。

她不知道,她勝了一局後眼眸晶亮、強壓嘴角的模樣令人心頭發軟。

李硯辭在廊下默然佇立良久,身形搖晃起來,他掏出帕子捂住口鼻,咳了兩聲,將染血的帕子團成一團,轉身略顯蹣跚地走進書房,行至書架前站定。

書架上的書整齊地排列著,一點灰塵都沒有落上。他起初搬入承明宮,後來又入主養心殿,這些書卻一直留在這裏,從未挪動過。

有段時間,他總是瞧見許迦葉苦著臉翻書,打眼一看,原來是《大學》,他笑道:“我們迦葉要考科舉了。”

她擡頭瞪他一眼,頭很快又低了下去。

那之後,他搜羅了許多山水游記、志怪小說,吸引她的註意。她原先不大愛到書房這邊來的,可自從有了那些書,總能見她在附近徘徊。

他問她想不想看,聖賢之言看多了,不如換換腦子,她拔腳就走:“我一心向學。”

她看他的眼神,像看山林裏引誘人的精怪。

這實在有些稀奇,因為此間精怪分明另有其人。

李硯辭的嘴角輕輕揚起,他想永世與她在一處,未免太貪得無厭了,其實能從她身旁路過,微風吹起彼此的衣袖,短暫地交匯一瞬,便已彌足珍貴。

李樂衍,這也是你心中所想嗎?所以人人都妄圖占據她的心,只有你唯願她平安喜樂、自在逍遙。

曾經他想不明白,為何偏偏是那個不敢奢求她的心的人,得到了她的全部柔情。

如今卻了悟了,不爭是爭,無為是為,哪裏是陰差陽錯,分明是天道至理。

他的一念成執傷她甚深,來生便連路過都不要有。

她快要經過路邊的一塊石子,那石子卻突然被一個孩童一腳踢開了,她視之如常,不覺有何稀奇之處,和身旁的友人說笑著走遠了。

如此便好。

李硯辭掏出火折子,將書架上的游記點燃,書脊被燒得彎折起來,焦黑的褐色攀爬上去又蔓延開來,其上的書名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這些書他還是帶走吧,他的迦葉一心向學,是要當一代名儒的,把閑書留在這裏,會打擾她鉆研學問。

他又笑了起來,其實他明白,她是不會到這兒來的,那些美好的回憶只是他一個人的。

火焰一寸寸蔓延,終化作席卷一切的沖天焰光,李硯辭靜默而立,任由火焰沿衣擺爬上身軀。

他幼時不受父皇期許,被母妃淩虐,慈愛的眼神、溫暖的懷抱,別的孩童司空見慣,他卻從未得到過。

十六歲,遇所愛,可十年……不,是一生,他畢生的眷戀、愛慕,幾近癡狂,不過大夢一場。

他這一生,全是憾事。

可他無憾了。

他愛慕著的人為他流淚、為他送葬,黑暗與寂靜之中,她吻上了他的唇,問他痛不痛。

迦葉,我不痛。

漫天的火光裹挾著他終其一生都未曾感受過的熱度,羊水包裹嬰孩般將他吞噬。

等許迦葉接到消息趕來時,永和宮內的書房已化作了一堆焦炭,其他樓閣因火救得及時未受牽連,除卻李硯辭,亦無其他人傷亡。

她註視著已成一片廢墟、渾然瞧不出昔日模樣的書房,闔上眸子,將過往回憶從腦海中盡數擦去,再睜眼時,眼眸波瀾不起,半點淚光也無。

劉采小跑至她身旁,臉上滿是淚痕,似是有話要說。

她擡手制止:“不必多言。”

擡眸望去,宮人們還在搜尋李硯辭的屍身,連燒焦的橫梁都覺得可疑,停下腳步細細辨認。

她站在遠處,並未上前,在他們還未找到屍身前垂下了眼簾,轉身離去。

劉采望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正準備轉身與宮人們一同尋找,身後驟然傳來一個內侍的高喊聲:“尋到了!尋到了!”

那內侍的聲音極高,流星般破開長空、傳至遠處,劉采瞧見許迦葉的腳步微微一頓,但很快又朝前走去,沒有停留,亦沒有回頭。

他心中生起一個念頭,督主究竟是不願回頭,還是不忍回頭?

或許這已經不重要了,陛下解脫了,他的死於督主而言,又何嘗不是解脫?



李硯辭駕崩翌日,許迦葉命周秉筆將他的遺詔昭告天下,奉天殿前,滿朝文武一片嘩然,確認詔書真實不虛後,面面相覷間不由心神震動。

陛下不是犯了失心瘋,就是被許迦葉灌了迷魂湯了!

不,如今應當稱先帝了。

眾臣對先帝之死不乏揣測,自願赴死、葬身火海,說出去誰信?怕不是被許迦葉逼殺了。

但先帝暴戾恣睢、殘虐不仁,輕天下百姓如鴻毛,視滿朝文武如夜壺,他走得早一些,於社稷而言說不準是一樁幸事。

至於女主江山、閹人攝政這一違背祖制、堪稱荒謬絕倫的古今未有之奇觀,他們不過稍稍腹誹了一下,視線掃過鎧甲明光、兵刃喋血、一片殺伐之氣的禁軍隊伍,思及已全然被許迦葉掌控在手的京營與北寧軍,便頓覺何來荒謬之說,分明是吹響了盛世華章的號角。

昭華長公主登基,總做不出為了美色荒廢政事、踐踏臣工、成日發癲的荒唐事來。

秦王殿下掌攝政之權,卻無生育之能,那更是妙至毫巔,天下人不必擔憂江山易主,君臣亦不會上下相忌。

政通人和可待,舜日堯年可期啊!

他們將頭低下去的同時挺直了腰背,作出一副在貌恭心服的基礎上加入幾滴氣節的姿態來。

真有氣節的硬骨頭早就被殿下不知“請”到何處調教去了,十幾天沒見人影,恐怕不是進了詔獄,便是入了黃泉,給先帝打頭陣去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們還是沈住氣為好。

內閣首輔徐法勝環視四周,見滿目皆是“俊傑”,心知大勢已去,他想再有所動作已然不能了,心下長嘆一聲,也將頭低了下去。

他們等待許迦葉抑或是昭華長公主駕臨,卻久久未見其蹤影,殊不知二人如今皆在宮外。

許府中。

李雲舒將臂彎裏攏著的兩只山雀塞到許迦葉懷裏,輕手輕腳地扶著她從床榻上坐起來,行至桌前倒了一杯溫水,回轉過身將茶杯遞給她。

許迦葉半倚在榻上,輕咳了兩聲,被子順著身軀滑落。

李雲舒目光劃過她身前,不由微微一滯,眼睛立時便睜大了:“你……”

許迦葉眉眼微彎,將兩只雀兒往懷裏攏了攏:“殿下沒有看錯。”

兩個白團子將頭埋在柔軟裏,哼哼唧唧地叫了好幾聲,聲音軟糯糯的。

李雲舒耳根發燙,忙別開視線,稍稍恢覆鎮定後,湊近細瞧許迦葉的眉眼,明明她身上的味道泉水般明澈清淺,她卻覺一股香風拂面,一時間頭暈乎乎的,心間莫名泛起癢意。

沒想到許迦葉竟是女子,她心生如漣漪般蕩開的歡喜,如此一來,他們便好更相親近了。

許迦葉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微別過頭去,鬢邊的發絲垂落,遮住了小半張臉。

李雲舒望著她因重病臥床而倦怠憔悴的面容,心中的歡喜漸漸淡了下去。

這麽多年來,許迦葉懷揣著這個秘密在險惡宮闈中艱難求生,於波詭雲譎的朝堂之上幾度浮沈,每一步都在刀尖上行走,心中的忐忑可想而知。

更別提她還屢遭李硯辭脅迫折辱,女子在這種情境下總是更可憐的,不說旁的,一碗碗避子湯藥灌下去,身子也壞了大半了。

怪不得她的身體這些年來總不見好、動輒纏綿病榻,好不容易脫離了李硯辭的魔爪,卻又重病纏身,那個畜生不免死得有些太輕易了。

她眼眶酸澀難忍,將許迦葉的手包裹在手心,啞聲道:“你受苦了。”

許迦葉擡起眼睫望向她,見她泫然欲泣、眸中滿是疼惜,心知她恐怕腦補了些有的沒的,心下嘆了一聲,心道這恐怕是李家人的通病。

李雲舒動作輕柔地幫她將發絲攏至耳後,正欲再說些安慰之語。

恰在此時,秦安在得許迦葉允許後掀簾而入,向她呈遞上一封書信。

許迦葉掃了一眼信封,又是薛柏清的信,也不避著李雲舒,當場將信拆開。

前段時間薛柏清在信中說他已安排好了一切,可助她假死脫身,她所謀甚遠,怎麽可能遠走偷生,自是一字未回。

這麽長時間過去,她把控朝堂的消息料想已入他耳,不知他作何感想?

她垂眸翻看,唇角輕輕揚起。

薛柏清在信中言他有眼無珠、不識真神,昔日竟因政見不合與她這等人物起了齟齬,說了許多討好她的話,發誓今後願任她驅策,唯她馬首是瞻,言辭中極盡卑微之能事。

她回味了一陣子,不禁笑出聲來,薛柏清啊薛柏清,你也有今天?瞧著那般端方正直,竟也有因忌憚她的權勢而逢迎的時候,他若在她面前,她高低得問他一句:“薛卿為何前踞而後恭?”

李雲舒見她笑得開懷,也跟著笑了起來,心知這書信的內容應當與政事無關,便問道:“不知是誰的書信?令你這般開懷。”

許迦葉給薛柏清留了些面子,挑出一頁不那麽低聲下氣的給李雲舒瞅了一眼,笑道:“前慢後恭,思之令人發笑。世人言其光風霽月、頌其高風亮節,皆是被他蒙蔽了。”

李雲舒起初不敢相信這是薛柏清的筆墨,先不論他以性情剛正聞名,縱使是為了不讓昔日養望之功虧於一簣,也不該如此自損聲名才對。

但她回想起他字裏行間雖竭力壓抑卻仍波濤洶湧的柔情,擡眸望見許迦葉晶亮的眼眸和久未消散的笑意,心中突然有所明悟。

畢生清譽,不及她莞爾一笑,薛柏清真真是個癡人。

她莫名有些不大願意讓這兩個人過多接觸,問道:“他既有攀附之意,你可有接納其投誠之心?”

許迦葉知曉李雲舒此言存了試探之意,笑意漸斂,擡眼與她對視,她將書信明示於她,除卻抖羽毛外,另有目的。

“朝野眾臣皆心向朝廷,何來向我投誠之說?制度人心在此,黨爭不可避免,肉食者亦因從此兩方面雙管齊下,盡可能消弭其禍。你我二人居其位、謀其事,實不應視亂象為尋常,甚至因此君臣離心、紛爭不斷。”

李雲舒沈吟半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之心不染權爭,只願與你攜手共進。”

她輕輕牽起許迦葉的手,柔和了眉眼:“我也唯你馬首是瞻。”

許迦葉見李雲舒眼神真摯,心知她應當是被她忽悠瘸了,輕咳了一聲:“你如今身份改易,切記不能再說這種話了。”

李雲舒眸光柔和:“身份雖變,此心不改。”

她察覺到許迦葉眉眼間倦怠之色愈濃,忙扶著她躺下,將兩個白團子從她懷中撈出來放在枕邊,給她掖了掖被子。

“你好生歇息吧,我明日再來看你。你不是想把這兩只雀兒放生了嗎?等你的身子養好了,我陪你一起去。”

許迦葉與枕邊的圓滾滾的白團子們對視,見它們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盯著她瞧,小翅膀撲閃撲閃的,心立時軟成了一灘水。

她擡眼望向李雲舒,答應道:“好。”

李雲舒走後,許迦葉將秦安喚了進來,讓他在登基大典舉行前把太後送走:“亂棍打死,別讓她死得太輕易。”

原身的願望是讓太後死得跟她一樣慘,因而她這麽多年來才遲遲按兵不動,沒有給她下毒。

登基大典由禮部官員緊鑼密鼓地籌備著,許迦葉的意思是在月內擇一良辰吉日如期舉行。

而在李雲舒看來,什麽良辰吉日都是虛的,何時許迦葉的病好了,那便是最好的兆頭。

半個月後,恰逢吉日,許迦葉的病堪堪痊愈,登基大典便於此日召開。

許迦葉身著織有十二章紋飾的親王冕服,頭戴兩側鑲梅花形金穿、內貫金簪的九旒冕,長身玉立、湛然若神,步履從容而來。

她未對身形做任何修飾,驟一出現在眾人視野中,便如平地炸響一道驚雷。

眾臣被炸得七葷八素,楞怔良久,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忙垂眸斂去眼中的驚異,勉強維持姿態的端嚴。

許迦葉竟是女兒身!他們從前怎麽就沒有心生懷疑呢?

在場不少人以往被她的容顏所惑,都會在心底裏告誡自己,他們喜歡女子,若不想被嫉妒成性的陛下打殺了,還是把心思收一收。

如今陛下薨逝、成了先帝,許迦葉亦不再遮掩自己的女兒身,他們心中卻依舊不敢起任何肖想之念,甚至連看她一眼都不敢了。

他們心潮起伏難平,闔眼強壓心念,生怕墮其術中、為其所惑,像先帝一般因癡妄之心丟了性命,抑或是因心中妄念觸怒於她,落得個慘死獄中的下場。

許迦葉本想看見驚訝的眼神,沒成想在場眾人一個個跟木頭樁子似的,垂頭闔眼不看她,心下不由覺得無趣,收回視線,行至隊伍最前方站定。

典禮開端,先是祭告上天,緊接著群臣簇擁李雲舒坐上祭壇東面的金椅,侍奉她穿上金椅錢擺放的帝王冕服。

在此期間,李雲舒始終牢牢攥著許迦葉的手。

許迦葉覺得不妥,卻聽李雲舒輕聲道:“我有些怕。”便只能依著她。

昔年的登基大典上,李硯辭將她強留在身邊,亦有此一言,可見近權勢者,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無人能免俗。

眾臣回歸隊伍,唯餘許迦葉被李雲舒緊握著手,站在她身旁,內閣首輔徐法勝從內侍手中接過玉寶獻給李雲舒,卻被她塞進了許迦葉手裏。

眾人看著這一幕,皆心生似曾相識之感,沈思半晌,突然想起先帝即位時,不就是把玉寶送進了許迦葉手中嗎?唯一不同的是,彼時許迦葉以不合理法為由,以死相諫。

當今聖上不會也為其所迷了吧,他們想要一個神志清醒的君王怎麽就這麽難?

徐法勝心中卻有不同見解,神情平靜地回到隊伍中站定。

如今朝中權柄盡數落於許迦葉手中,陛下自然只能韜光養晦、以待來日,曲意逢迎在所難免。

但正因如此,才給了他謀一個變相的從龍之功的機會,許迦葉身體每況愈下、動輒纏綿病榻,能撐到幾時?

審時度勢,才能在這內閣首輔之位上坐得長久。

許迦葉將玉寶送還給李雲舒,說出的話與昔年並無分別:“陛下,這於禮不合。”

李雲舒想起她以死相諫的往事,不強逼她收下,只要她能明白她的心意就夠了。

她想與她君臣相得,共創盛世。

有不少臣子的想法與徐法勝不謀而合,但世事恰好未像他們所想的那樣發展。

李雲舒禦極之後,不再收斂鋒芒,逐漸展露才幹,全無半分韜光養晦的意思,不是為了與許迦葉爭奪權勢,而是一心只想為她分憂。

許迦葉集群賢智慧、百般斟酌之後擬定的有利於民的政策,李雲舒從未為了爭權抑或是博得既得利益者的襄助而稍有阻攔,一心做她的戰友甚至是馬前卒,近乎到了指哪打哪的地步。

君臣同心協力,大力發展女學,於祈壽三年實行男女同科,一時間女官盈朝、英雌如雲;著手整頓吏治、推行新政、開放海禁,不過數年時間,海晏河清的盛世氣象便已初步顯露。

許迦葉心知李雲舒與她志同道合,更明白她身為幾乎被架空的帝王,能做到這一步有多麽不易,起初的忌憚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消弭,私心已將她當成摯友與知己。

李雲舒待許迦葉柔軟如水、對她唯命是從,只在一點上態度強硬,那便是不許薛柏清回京。

她力爭將薛柏清派往東南,任命其為福州巡撫督禦史,將開放海禁、發展海外貿易、蕩平倭寇的擔子壓在了他的肩上,誓要將他的回京之日壓得遙遙無期。

以至於徐妙微都以二十五歲之低齡入閣了,薛柏清還未能見上許迦葉哪怕一面。

許迦葉見李雲舒如此堅持,便隨她去了,只以為她因為薛柏清在書信中的姿態對他印象不好,不願他回京礙眼,但又知曉他小節有損、大義無虧、有經世之才,因而才將他擺在適當的位置上,讓他為國鞠躬盡瘁。

李雲舒這麽多年來心心念念的,除了阻攔薛柏清回京,便是許迦葉的身體了,時時牽掛、事事憂心,飲食起居皆要細細過問。

因而當她得知許迦葉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法事已食素三日時,連馬車都顧不上坐,快馬加鞭便從皇宮中趕來了。

許迦葉於府門前相迎,站在她身後的道士躬身行禮。

李雲舒瞥他一眼,眉頭輕蹙。

許迦葉溫聲同她介紹:“陛下,這是清風觀的玄誠道長。”

李雲舒眉頭蹙得更緊,命玄誠道長從哪裏來回哪裏去,自己則牽著許迦葉的衣袖與她一同入府。

被亭臺樓閣、軒榭廊坊圍繞著的花園正中央佇立著一顆梧桐樹。

李雲舒擡眸看去,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上掛滿了黃底紅字的符篆,被風一吹,發出苦澀的沙沙聲。

她側過頭望向許迦葉,見她下頜瘦削了些許,心中一慟,嗓音喑啞道:“你這是何苦?別被那牛鼻子老道的虛妄之言騙了,做一做法事也就罷了,你茹素做什麽?”

許迦葉與她對視,輕聲道:“我是想著,心誠則靈。”

李雲舒直想在她臉上狠狠捏一把,她已向她澄清過李樂衍是男子,她便改了稱呼。

“你不是不信神佛的嗎?你心念皇兄,我來幫你拜,保管他往生西方極樂世界。我為他供奉的長明燈從未熄過,你以為我做了皇帝就不管他了嗎?我只求你別折騰自己了。”

先不論她記掛著皇兄的恩情,哪怕是為了許迦葉,她也不會讓那盞燈熄了。

許迦葉眼睫輕顫,別開視線:“我不是求他往生,我是想來世與他團圓,我們約好了的。”

李雲舒怔楞半晌,依稀明白了她話中的含義,心頭不知為何酸澀起來:“你們……”

許迦葉耳根有些發燙,垂下眼睫沒有說話。

李雲舒見她這般情態,心中既柔軟,又團了一塊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平之氣,連皇兄也不叫了。

“酒肉穿腸過,也不妨礙你心誠,你不好好吃飯,李樂衍在天上看了也會不放心的,你忍心他為你擔憂嗎?你再茹素,我便每日都來監督你,勿謂言之不預也。”

許迦葉見她把監督說出了砍頭的氣勢,眼中劃過一抹笑意:“陛下之命,臣莫敢不從。”

三日已然夠了,照張太醫的說法,再多幾日,她就可以直接去見殿下了。

李雲舒在府中同許迦葉一起用了一餐飯,盯著她吃了不少肉,這才放下心來。

她見許迦葉漱口時咳了兩聲,忙勸她回房休息,不必相送:“我這就回宮拜佛,給他祈福去。”

以後她要一日三拜、日日不綴,求佛祖保佑李樂衍往生極樂。

許迦葉見李雲舒一揮衣袖,步履匆匆而去,心道向來溫和的陛下今日有些不同尋常,恐怕是因她不愛惜身體而生氣了。

其實她有分寸的,亦知曉轉世續緣之說不過是撫慰生者的虛妄之言,更不要說她不會在本世界輪回。

但她還是忍不住去期待一個不可能的可能。

流水桃花,換了人間,她於熙攘人群中偶一擡眼,宿命般撞進一雙溫柔明澈的眼眸。

他望向她,笑意清淺。

一如當年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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