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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宦的青雲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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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宦的青雲梯(四)

許迦葉溫和的聲音傳來:“北境路遙水遠,望君珍重。”

謝道彰心下了然,公主臨終前竭力部署,為許迦葉與北寧軍搭線。

這麽多年來,他們彼此間的聯絡往來、利益輸送大抵從未斷絕,但北境終究路遙水遠,許迦葉需要一個代言人就近把控北寧軍。

他正色道:“願不惜此身為掌印效力。”

許迦葉得到了滿意的回覆,聲音愈發柔和:“你曾與我有半師之誼,按理來講,我該稱你一聲先生才對。”

“公主親自教導您,我不過是擔個虛名。且昔日我對您心懷偏見,並未傾囊相授,當不起這一聲‘先生’。”謝道彰擡眸,見許迦葉神色平靜,不由問道,“掌印就不好奇我為何會對您心存偏見嗎?”

許迦葉淡然一笑,她早已習慣了被厭憎,沒那個精力去追究緣由。

謝道彰從身旁拿起一軸畫,遞給許迦葉:“那時我覺得掌印與公主的情誼有悖倫常,恐怕會給她招來禍患。”

許迦葉聽到“招來禍患”這四個字,接過畫的手不由顫抖了一下。

“不恰當的愛慕與褻瀆無異,我對公主並無褻瀆之心。”

謝道彰神情覆雜地註視著許迦葉將畫打開:“我也是那一日才知道,您並未與公主踏出那一步,甚至未必知曉她的心意。”

許迦葉凝眸望向畫卷,蕭瑟的枯枝上,兩只喜鵲互相依偎著,有一只睡著了,另一只輕輕湊上去啄吻它的臉頰。

前朝崔白曾作《雙喜圖》,隱喻福康公主與內侍梁懷吉舊事,謝道彰的這幅畫便是借用此典。

她闔上眼,不敢再看。

謝道彰思緒飄遠:“那日我無意中看到了這一場景,您伏在桌上睡著了,公主示意我噤聲,緩步上前對我說:‘你擅畫,請將方才所見畫下來,讓我留個念想吧。懷著無法訴諸於口的愛意是痛苦的,那麽至少訴諸筆墨’。”

許迦葉默然。

謝道彰繼續道:“公主說:‘阿葉睡得很淺,所以我只能吻得很輕。’掌印,我曾慶幸你們並未互陳心意,如今卻為之扼腕嘆息,斯人已逝,這幅畫便給您留作紀念吧。”

許迦葉低垂著頭,過了半晌才道:“一路順風。”

這是在送客了,謝道彰長嘆了一聲,起身行禮告辭。

畫卷就那樣展開放在桌上,許迦葉並未將其收起,卻也不敢註視。

昔年公主為了明誠與太宗抗爭,她以此為契機激發她的權欲,力勸其入軍中占奪嫡之先機,這成了她的亡故之因。

公主薨逝的那段時間的記憶已有些模糊了,許迦葉顫抖著手,握住了腰間系著的空空如也的香囊球。

“阿葉,你不是說我合的都梁香好聞嗎?”公主帶著笑意貼近,將香囊系在她腰間,“以後你只許佩我制的香。”

許迦葉擡眸望向畫上的鳥兒,視線輕緩,像是怕驚飛了它們。

“殿下,你的香已經用完了啊。”



李硯辭將腰間的玉佩扯下,狠狠擲了出去,梅枝之上,鳥雀驚飛。

劉采匍匐在地,身形顫抖不已:“請陛下息怒。”

李硯辭理了理衣襟,聲音低沈:“朕沒有動怒。朕還未禦極之時,曾在冬日於庭中作劍舞,劍氣鼓蕩,梅枝上的雪簌簌而落,梅枝亦被劍鋒所傷。

“迦葉見了,輕聲道:‘梅花初綻,損毀了實在可惜。’她是惜物之人,惜的也只是那些燈。”

而不是與李蘊和的舊情。

許是覺得這樣自欺欺人實在無趣,李硯辭緩緩閉上眼,終是自嘲地笑了一聲:“你是不是也覺得朕很可笑?”

劉采立刻顫著聲線道:“奴婢不敢。”

李硯辭默然,他大抵是這世上最為可笑之人。

他的心思向來細膩幽微。

十年前,他被父皇安排在李悼身邊的暗衛帶走,跪在養心殿受責罰。

憑遠超常人的耳力,他聽見了內侍低聲向父皇稟報李樂衍屏退宮人親自為許迦葉上藥之事。

她受傷了?他立時便想到了薛庭芝,一時間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他窺視父皇的神色,料想他大概覺得李樂衍對許迦葉懷著不可言說的感情,可他卻起了另一種疑心。

這疑心後來漸漸發酵,亦有了更多證據。內侍難免被難言的異味所困,可許迦葉身上總是沒有味道的。

她那樣病弱,身上卻連藥味都沒有,只曾佩過許久帶著禪意的都梁香,後來也不見她用了。

這於內侍而言是不同尋常的。

他曾為自己的敏銳喜悅過,可這份敏銳後來卻帶給他無盡的痛苦。

李蘊和即位後命他移居離養心殿更近的承明宮,許迦葉夜半時分從養心殿回來,眼圈時常泛著紅,如同被雨打了的花枝。

她的品階越來越高,李蘊和命人在承明宮至養心殿的路上掛滿了宮燈。

那時他發誓要弒兄奪位,他以為這是救她於水火,現實卻扇了他一個巴掌。

李硯辭的聲音輕得如同一聲嘆息:“李蘊和逼迫她,她竟念著舊情,難道以勢相脅,也能得她感念掛懷嗎?”

可他不忍啊。

許迦葉已經那樣可憐。他可以等,總有一天,她會願意愛他。

她是愛過他的,這個世上本無人愛他,他罪孽深重,憎恨自己的母妃,憎恨世間的一切。

可許迦葉將鞭子纏在了母妃的脖子上,寬恕了他。

如果內侍可以反抗主子,那麽孩子為何不能怨恨母親。

是她恕他無罪。

“起來吧,別跪著了。”李硯辭又望了一眼梅枝,轉身走進殿中,“她出宮去了?昨夜病得那樣重,怎麽這般不顧惜自己。”

劉采連忙起身趕上去,說道:“今日宮中設宴,想必督主快回來了,說不定已經進了宮門了。”

劉采見李硯辭坐在案前批起了奏折,小聲吩咐宮人將被李硯辭丟到院子裏的玉佩尋回來。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李硯辭從案上擡起頭,說道:“去派人瞧瞧她回來了沒有。宴會的單子你看了嗎?丁子香淋膾、撥霞供和長生粥是一定要備上的。”

劉采恭聲道:“陛下且放心,除了這幾樣,還備了洗手蟹和螃蟹清羹。”

這也是許迦葉愛吃的。

李硯辭蹙眉:“螃蟹性寒,都去了吧。”

許迦葉愛食蟹,可貪多難免會壞了身子,更何況她才剛病了一場。

劉采恭敬領命,斟酌再三,小心地將擦拭過的玉佩呈上。

李硯辭道:“又不是什麽稀罕物件,下次不必撿了。”

劉采暗嘆了一聲,這禦用之物落到外頭,被誰撿去了都不好,陛下哪怕命他收回庫房裏呢?

他扯出一個笑容:“這玉佩經了那一遭還一點兒劃痕都沒有,實在是難得。督主是惜物之人,陛下不如見賢思齊?”

李硯辭笑著睨了他一眼,將玉佩接了過去:“你倒是學會拿她來壓我了。”

劉采心下松了一口氣:“奴婢不敢,陛下聖明,這才聽得進諫言。”



下了游船,許迦葉由秦安扶著上了馬車。

她手捧畫卷坐於車內,無心去看窗外的風景,輕聲吩咐秦安:“侍墨產期將近,記得將長命鎖、荷花燈籠和玉器等物提前備好,到時候一並送過去。”

侍墨是公主身邊的貼身大宮女,被放出宮後嫁給了青梅竹馬,聽說日子過得很是和樂。

生育如同在鬼門關上走一遭,若公主尚在,想必會很牽掛她。

十年前在建章宮中,公主曾言是侍墨為她上藥,後來又改口說是她在張太醫來之前親自為她處理了傷口。

思及太宗所言,為她上藥之人大抵確為公主。公主初時隱瞞,可能是擔心她心有負擔,畢竟他們身份懸殊。

秦安恭敬應下:“能得督主記掛,侍墨姑娘必會母子平安。”

許迦葉輕輕“嗯”了一聲,便默不作聲了。

馬車駛入宮門,秦安掀開簾子打量外面的天色。

許迦葉瞧見他的動作,說道:“讓馬車停在神武門外,我們直接走去中極殿吧。”

今日的宴會便設在那裏。

“您奔波了一天,可要坐轎?”秦安問道。

許迦葉搖了搖頭。

秦安見許迦葉比往常沈默了許多,伺候得更加用心,連她的眼神變化都格外留意。

行至中極殿外,許迦葉用雙手把畫卷遞給秦安,秦安正要接過,她又將其收了回去:“罷了,還是我自己拿著吧。”

秦安猜到這應當就是謝道彰說的要給督主的東西,也不知是誰的筆墨,讓督主稀罕得跟眼珠子似的。

許迦葉進側殿等待擺宴入座,她剛推開門,便察覺到有十幾雙眼睛隱晦地掃過她,但轉瞬間就移開了目光,只有一個人始終盯著她。

是首輔薛柏清。

清貴溫雅、如松如竹,表裏如一的幹凈,格外礙眼。

許迦葉走入殿內,方才那些目光躲閃的人立刻上前見禮,薛柏清則巋然不動,仍坐在座位上飲茶,垂眸之際才將目光收回。

許迦葉對圍在她四周的官員微一頷首,信步走到了薛柏清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薛柏清動作凝滯了一瞬,將茶杯放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

許迦葉本想問問薛柏清是否滿意自己送的禮,這才坐到他身邊來,可她話到嘴邊,突然覺得說出來也無甚趣味,輕輕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畫卷,起身準備離開。

薛柏清用餘光察覺到她剛坐下就想走,不由微微側過頭,在許迦葉徹底站起來之前說道:“掌印的手段如此酷烈,夜裏可以安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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