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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杜鵑花刺繡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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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杜鵑花刺繡壽衣

西天殯葬用品店的門被猛地推開,沖進來個看著四五十歲的婦人,瞪著雙紅腫的眼睛,滿頭卷發被風吹亂,成了一蓬荒草。她身後跟著對面殯葬一條龍的王大爺,臉色陰沈,一語不發。剛關上的門又被撞開了,這次進來的是時婕,她匆匆掃了江承一眼,就去拉王大爺,“王峪——”

她話音未落,就聽那婦人問:“壽衣,女士的,年輕漂亮的,有麽?”

不等江承答話,她已經瞅見墻上掛著的一件壽衣,三兩步直奔過去,伸手掐住料子撚了幾下,“這件好!這件好!”她的手指停在衣襟上的杜鵑花刺繡上,無意識地摩挲著,回頭問王大爺,“就這套吧?整條街都找遍了,就這麽件還算年輕好看的。”

王大爺擰眉看著那件淺粉色的壽衣,眼中的厭惡壓都壓不住,“不對,這套不行!”

“咋的?”

“四領三腰,七級浮屠。五領四腰,九五之尊。那都是多壽多富壽終正寢的才配穿!他這歲數,叫夭壽!扔下咱倆老東西白發人送黑發人,大不孝!他也配?只能挑三件的!”

那婦人轉過身,盯住王大爺,身上那件雪紡衫胸口處微微顫動著,“哪兒來的規矩?哪個定的規矩?今天我這當媽的偏就不守著規矩了!怎麽著?你報警抓我吧!要麽你就殺了我好啦,讓我跟他一塊去,你自己好好活!”

王大爺迅速瞥了眼江承和時婕,再開口時音量都弱了三分,“秀香……咱們幹這行的,都知道這規矩,葬禮上讓人瞧見了,丟人……”

秀香姨冷笑了聲,“丟人!丟人!你可算說實話了!別胡扯六拉了,你就是不讓他穿女裝走!活著的時候沒法由著心意活,現在人都死啦,求求你這個當爹的手下留情,放他由著心意走吧!”

不祥的預感籠罩在時婕心頭,卻扔抱一絲僥幸,她一把抓住王大爺的胳膊,“誰死了?!”

王大爺混沌的眼珠慢慢轉動,面無表情地看向她,幾日不見,他滿臉的皺紋似乎越發深陷了,像是黃土地上的田壟與溝壑。時婕直楞楞瞪著他,從那雙木然的眼中參悟了答案。

“王峪……?”她輕聲問,“王峪死了?”

王大爺的胳膊在她手裏抖了下,他沈默著把它抽出來。

“死啦!死啦!”秀香姨嚷嚷著。

時婕只覺身處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之中,喃喃著問:“咋死的?”

“問他爸!”

王大爺呆滯的表情立馬因憤怒而生動起來,好像突然是個活人了,他低吼著反駁:“問我幹啥?問得著我?跳樓!自殺!”

“要不是你……你看直播開那個破石頭!”秀香姨叉腰指著王大爺罵道,“你白白砸進去幾十萬,就拿孩子撒氣!”

時婕心中一動,轉頭看向江承,正撞上他的目光。

“從高考出分那天開始,你有一天給他好臉兒了?這些年你從來沒看他順眼過,動不動你就罵他不陰不陽不三不四,嫌棄他給你們老王家丟人!現在好啦,人死啦,咱們的孩子被你活生生給逼死啦!全是因為你呀!”秀香姨停下來,喘著粗氣,猛地大力錘向自己的肚子,“不光因為你,還有我!都怪我把他生錯了,都怪我懷他的時候天天跟老天爺祈禱,一定得是個男孩啊,我公婆盼著男孩傳宗接代啊!峪啊,你本來該是個女孩的,都怪媽去求了老天爺啊,都怪媽啊!”

“別嚎了!這套,就這套!趕緊買完趕緊走!”王大爺不耐煩地低斥道。

秀香姨深吸了幾口氣,抹掉眼眶中打轉的淚,回身細細撫摸那件壽衣,自言自語:“合身麽?孩子能相中吧?”

王大爺:“夠大就行,能把手蓋上就行!人都死了,還管啥合身不合身,喜歡不喜歡!”

“峪愛漂亮,這是他最後一件衣服了,這輩子最後一件衣服了……不知道穿上啥樣,我該給他試試,可他比我高比我瘦,比我瘦好些……”秀香姨抻著那壽衣往自個身上比,嘴上喃喃著。

時婕走上前,結果壽衣,“我試吧,我跟王峪身材差不多……之前給他試過條我的裙子,很合身。”

秀香姨睜大了眼,有些發懵似的點頭,把她從頭看到腳,“是差不多……是差不多!”

“行麽?”秀香姨小心翼翼地問,在得到時婕肯定的答覆後,輕輕把衣服遞到她手上,“那拜托你了!謝謝,謝謝!”

江承的店裏有個不足五平米的小房間,用作倉庫,堆放些櫃臺裏放不下的殯葬用品。時婕在裏面迅速穿戴好後走出來,秀香姨看到她時,明顯楞了下。時婕張開雙臂,原地慢慢轉圈,好讓她看清楚。她轉著轉著,手被一只冰冷的手輕輕握住了。

“挺好的,就它吧。”秀香姨滿眼含淚,攥住她的手,“多謝你啊,姑娘。”

時婕便回倉庫去換衣服,門關上前,她瞥見了江承凝望著她的目光……那麽哀傷。

狹小昏暗的空間裏,她靜靜地站著,身上的壽衣有舒適的觸感,如同一條河流,在她的皮膚上無聲流淌,帶來死亡的寒涼,很快也將流去那孩子失卻感知的皮膚上,將與他尚未來得及老去的軀體一道,在800℃的烈火中熬過一小時的焚化,纖維化作飛灰,最終和他的骨灰混作一處,裝進一方小小的盒子,便交待了他尚不足20年的全部人生。

她聽見門外江承在向王峪父母叮囑穿壽衣的註意事項,說要先穿下裝,再穿上裝,衣服褲子可以先分別按順序一件件套好,再一起穿上身。又說如果遇到關節僵直不好穿衣的情況,可以用熱毛巾按著關節敷一會兒,活動活動再——這時他的話被王大爺粗聲打斷,說都是同行,這些清楚。

時婕緩緩交叉雙手,環抱胸前,摩挲著手心指腹下布料冰涼細膩的紋理,這讓她想起她的手指曾撚過王峪被陽光曬暖的棕色頭發。她俯下身,久久地抱住自己,又像是在擁抱即將穿上這件衣服的那個孩子。

門外,江承溫聲詢問王大爺直播開的是什麽石頭,是不是翡翠,他說自己對玉石也挺感興趣,略懂一點。大爺忙掏出手機,翻出直播間。

“現在還播著呢!你看這麽多人在線,都在刷屏!咋可能是假的?就是我沒研究明白,看走眼了!”

“開窗了!漲了!漲了!”王大爺激動的吼聲與手機裏主播激動的吼聲相互應和,形成了聒噪的二重奏。

“多綠多透,好料子!小江你看,這咋可能是騙子啊?都怪我眼拙,是我手氣不好,要是——”

砰的一聲響,王大爺閉嘴了,是秀香姨奪了手機狠狠摔到地上。

“還敢看,還要賭?搭進去兒子都不夠?你還想要哪個的命,我的?!”

碎成蜘蛛網的手機屏幕上,一塊隱隱泛出青色的“翡翠原石”被主播拿在手上,湊近鏡頭。

“家人們看看,又是一單滿綠在向我們招手,這單沒準能開出帝王綠!倒計時一分鐘開車,老粉一萬跟車,新粉限時一折優惠,只要一千塊,掃碼付款,新進直播間的‘漫步人生路’是位大哥吧?大哥別觀望了,牛貨不等人,趕緊上車發財啦!”

主播亢奮的聲音仍不絕於耳,秀香姨惡狠狠一腳又一腳跺上去,男聲漸漸扭曲變形,越發模糊,幾腳下去,徹底安靜了。

時婕仰起臉,眨掉眼眶中的淚,不讓它流下來弄臟壽衣。她輕手輕腳地脫掉衣服,把沾染了自己體溫的壽衣疊起來,顧不上換回自己那身,叫來江承,從門縫中把壽衣遞給他,由他包好後,交到秀香姨手上。

她聽見外頭嘎吱嘎吱響了兩聲,是店門開了又關,那夫妻倆離開了。時婕感到力氣仿佛從四肢流走了,她靠著墻,身子漸漸滑下去,在角落裏蜷作一團,壓抑的哭聲從指縫間洩露出去。

門被無聲地拉開,柔軟的毛毯覆住她近乎赤裸的身體,一雙有力的手臂隔著毛毯從背後擁上來。

“看到你穿著那件衣服,我好害怕。我無法想象如果是你……”江承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你不認識他,你不知道他……他還那麽年輕,怎麽就……跳樓啊,粉身碎骨啊,得多疼啊……”t她把臉埋進掌心,身體因哭泣而發抖,自顧自吐出支離破碎的話語,“我早該想到的,他對我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就該想到。如果我早點明白,是不是就不會……就不會……”

“時婕,時婕……”他輕聲喚她,她沒反應,仍自言自語般喃喃著。

江承扳過她的身子,昏黃的燈光下,她失神的眼睛空洞地大睜著,好像在看他,又像是根本什麽也沒看。

他擡手輕撫她的臉,發絲被汗水和淚水打濕,黏在她的臉頰上,他用手指一點點撫平她的頭發。她咻咻的鼻息落在他的脖頸間,他們的氣息漸漸糾纏到一處,不分彼此。他定定地看著她。

不知什麽時候,他的唇輕輕挨上她的側臉,蜻蜓點水似的,他的吻一點點喚回她的神志。

不知什麽時候,他們唇舌交纏,她熱烈地吻他,他亦用力回吻,仿佛要從對方身上汲取些什麽。

柔軟的唇瓣、濕潤的舌尖,呼吸聲越發粗重,甚至聽得見心跳,砰砰、砰砰,像是胸腔裏砸出的鼓點,無力分辨來自自己體內或是對方。所有的一切構成強烈的活著的實感,此刻沒有比這更能對抗因死亡而生的絕望與恐懼的了。

同類死去了,而她還活著,他們還活著。活著的人該振奮精神,為死去的人做點事,除哀悼之外的事。

她的雙臂緊緊箍住他,手指插進他的發間,好讓他更深地俯向自己。她身上的毛毯悄悄滑落,赤裸滾燙帶著微微汗濕的皮膚貼著他的襯衫摩擦,亞麻粗糙微涼的觸感令她猛然清醒了。

她一把推開他,扯過衣服,轉身迅速往身上套。

慌亂中,碰到了碼放在角落的電子蠟燭,蠟燭山瞬間坍塌。其中幾只被撞到開關,亮了起來,明明滅滅地在地上滾動,潮水般湧出門外,仿佛一片白色的“奠”字的海洋。

他們趕忙彎腰去撿蠟燭,直到全部重新碼放好,才氣喘籲籲地直起身,看向彼此。

她鬢發散亂,扣子都系岔了扣眼,他衣衫上全是褶皺,唇色紅得不尋常,是方才激吻留下的痕跡。

時婕重新系扣子,頭也不擡地問:“你剛看了王大爺買石頭的直播間,現在賭石搞到線上了?”

江承的目光停在她不斷動作的手上幾秒,也埋頭撫平自己襯衫上的褶皺,“主播請老板做戲,那老板我認得,周山明的表弟。可能還是那夥人。”

“同一套騙術?”

“不一定,有可能根本不是什麽翡翠原石,只是噴了綠漆的普通石頭。但隔著屏幕,還有濾鏡,沒法確定。”

“報警呢?”

“王大爺買的石料,直播間裏切掉後直接估價,被‘買家’回收了,石頭都沒到王大爺手上,僅憑直播視頻很難判定哪裏違規,報警的話,未必能有結果。”

時婕木然點頭,擦著他的衣角越過他的身體,往外面走去。江承叫她,她卻像沒聽到,他只好跟在她身後,看著時婕一路游魂般回了嘉園小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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